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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最漫長的那一夜(第1、2季)在線閱讀 - 第46節(jié)

第46節(jié)

    西湖的水底啊。

    我卻想到令狐沖,他被梅莊四友關(guān)在西湖底下與任我行做獄友。

    不知道啊。

    一草,我們?nèi)ヒ惶撕贾?,到西湖里把你的手機撈上來吧?

    這是個瘋狂的念頭,一草搔搔腦后的馬尾巴說,你想多了。

    好吧,我承認,這只是我開的一個玩笑。

    但在那天深夜,接近十二點鐘,我收到一草的短信——買好飛杭州的機票了,你一起去嗎?

    第二天,我和一草飛到了西湖邊上。

    西湖黃昏。

    不是雙休日,再過幾天就是高考了,不再人山人海。我和一草穿過幾行垂柳,找到游船碼頭,認出了七年前的位置。不知是否由于潮汐運動,湖水的浪頭翻滾起來,不斷拍打著堤岸,發(fā)出轟轟水聲的同時,激起無數(shù)泡沫。逝者如斯夫,川流不息,但不管水往哪里去,西湖沒有挪過窩,斷橋也從未斷過,這條堤岸就在腳下,記憶恍如昨日,哪怕刻舟求劍,也不會有誤差。

    我穿過斷橋上拍照和自拍的人群,沿著白堤往前走去,在一片含苞待放的荷花邊上,找到個上了年紀的環(huán)衛(wèi)工人,手里有個撈垃圾的網(wǎng),一根長長的竹竿支撐著。我說有臺手機掉進西湖了,想要借個網(wǎng)撈一下,當然我沒說那是七年前。

    環(huán)衛(wèi)大爺很客氣地把網(wǎng)借給了我,夕陽從棲霞嶺和保俶塔的背后照著我,右手邊的西湖上金光四射,宛如千萬片魚鱗滾動。

    我回到一草身邊,站在游船碼頭邊,兩人合力將竹竿深入西湖之中。

    旁邊已經(jīng)有人圍觀,指指點點,我只能旁若無人,看著水面吃到竹竿的高度,底下果然很深吶,絕對能淹死人的節(jié)奏。

    好像撈到了什么東西?

    對,我能夠感覺到底下除了淤泥和水草,還有些稀奇古怪的物件,但愿不是些垃圾和石頭,要是在斷橋下修煉了一千三百多年的青蛇妖精呢?

    我和一草的勁頭更足,輪流探著竹竿,終于撈上來一大堆家伙。

    那是什么?黑乎乎的,好像是手機的形狀嗎?不止一臺,居然有四臺手機。我們放在岸邊洗了洗,發(fā)現(xiàn)一臺愛立信,一臺松下,一臺波導(dǎo)(手機中的戰(zhàn)斗機),還有一臺叫不出名字的山寨機。

    再接再厲,繼續(xù)撈吧。

    我們的第二網(wǎng),又撈上來六臺手機,各種牌子和型號都有,還附送了一臺佳能數(shù)碼相機,和一個手機充電寶。這一批里有兩臺諾基亞,一臺是最古老的那種,差不多是2002年的款型,還有臺就是我用過的n9,這一款式2011年才出來的,不可能是我們七年前掉下去的。

    天快黑了,最后一抹晚霞沉沒在西湖,一草看著岸邊混濁的水,目光呆滯,滿滿的無力感。

    別泄氣!我鼓勵著他,把竹竿再次深入水底。

    第三網(wǎng),手上就感覺有些特別,分量不能說很重,但是很粘稠,好像被什么纏住了——剎那間,我真的想到了死人的頭發(fā),比如溺水或者被殺害沉湖的女子……

    一草幫著我一起拽這竹竿,終于撈起一大坨水草,居然還帶著幾尾小蝦。

    那團千絲百結(jié)里頭,似乎還有東西。西湖邊亮起路燈,我們顧不得干凈與否,用手剝開層層疊疊的水草,終于摸出兩臺手機。

    它們就像被捆綁在一起sm的男女,水草結(jié)結(jié)實實地包裹著,在西湖水底打了無數(shù)個死結(jié),無論如何都無法解開了。一草掏出把瑞士軍刀,好不容易割斷水草,將這兩臺手機解救了出來。

    一臺諾基亞,一臺摩托羅拉。

    好像是啊,這臺諾基亞。一草用了兩包餐巾紙反復(fù)擦拭。

    不錯,七年前,從西湖墜落的手機,就是眼前的這一臺。

    人說滄海還珠,這是西湖還機呢。

    撈上來的其它十幾臺手機,我們送給了環(huán)衛(wèi)大爺,假如還會有像我們這種閑得蛋疼的失主找過來的話。

    但我?guī)ё吡四桥_摩托羅拉,就是跟一草的諾基亞緊緊纏繞的那個,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sm,我想。還有一個原因,它看起來比七年前的諾基亞還要古老,似是十多年前的款型,很像我的第一臺手機。

    雖然,在西湖底下泡了七年,諾基亞的外觀還算完整,只是后蓋掉了,電池板裸露在外面——至少這個不能再用了。一草卸下電池板,找到西湖邊一個廁所,洗手臺旁有烘手機。我們把諾基亞塞進去,吹風了十分鐘,差不多干了。

    我萬萬沒想到,一草這個極品,居然自帶了一塊新的電池板,正好跟這臺七年前的諾基亞配套,不曉得他從哪個電子博物館里淘來的。他把電池板塞進西湖里撈上來的手機,然后開機。

    諾基亞,賜予我力量吧。

    天哪,大概是前面的鋪墊太過曲折,或許就是七年間我的命運發(fā)生了太多變化,此刻的我緊張到了極點,根本不敢再看一眼。

    等待的半分鐘間,整個西湖仿佛都安靜了,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已消失,只剩下一汪如鏡的水面,倒映著天上月光,在斷橋的橋孔底下。

    忽然,耳邊響起某種熟悉的聲音,好像是諾基亞的開機音樂。

    我和一草同時睜開眼睛,看到七年前的手機屏幕上,一只大手牽住了一只小手,底下出現(xiàn)五個字母:nokia。白底藍字就像芬蘭國旗。

    小強般的機子啊。

    一草把這臺諾基亞捧在手掌心,慢慢等它進入首頁桌面,畢竟在西湖底下沉睡了七年,就像剛醒來的植物人,新陳代謝緩慢到了極點……

    我看著手表,幾乎過去一刻鐘,才陸續(xù)顯示首頁圖標,直到見證奇跡的時刻——中國移動的信號出現(xiàn)了。

    五分鐘后,響起了短信鈴聲。先是一下,還來不及看內(nèi)容,響了第二下,接著鈴聲就沒有停過,此起彼伏響了二十多分鐘,無法統(tǒng)計進來多少條,原本充滿的新電池被消耗了兩格。

    我們找了家西湖邊上的咖啡館,隨便點了一些簡餐。我問一草怎么還能收到短信,他說七年前,他手機掉西湖里以后,他回北京換手機同時也換了號碼。所以啊,原來的sim卡繼續(xù)有效,以前辦過一個什么套餐,幾乎等于永不停機。

    七年里收到了哪些短信?

    一草卻不給我看了,諾基亞被他緊緊攥在手心,他說全是無聊的垃圾短信,還有不計其數(shù)的來電提醒。

    窗外的西湖月光,好像也是七年前的,什么孤山啦,斷橋啦,保俶塔,雷峰塔,三潭印月,花港觀魚,全都模糊成了黑色的碎片。

    這時候,我接了個漫長的電話,《最漫長的那一夜》導(dǎo)演打來的,我們在電話里討論了兩個鐘頭,關(guān)于劇本創(chuàng)作中的各種問題,以及怎樣處理細節(jié)。我沒有跟他說我正在西湖邊,陪伴我的編輯一草找回了丟失的諾基亞。

    打完電話,已近子夜,咖啡館里人不多了,整個西湖才安靜下來,連同湖底下沉睡的幾萬部手機和存儲器中的記憶。

    一草沒有任何表情,仍然在看他的諾基亞,背對著我,腦后的馬尾巴似乎發(fā)白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一草啊,七年前的國慶節(jié),我們在西湖邊的游船碼頭,你是不是在等一個人?

    他愣了一下,回頭看了看我,不置可否。

    從一草凝滯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來,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吐出答案的。

    突然,諾基亞的鈴聲響了,還是曾經(jīng)最熟悉的旋律——gran vals。

    剛過子夜十二點,我和一草都愣住了,這手機在西湖底下泡了七年啊,那個人是誰呢?

    古典吉他的輪指回旋著,一草把諾基亞放在桌上,這古老的鈴聲持續(xù)不斷,邊上那桌抽煙的大姐轉(zhuǎn)頭側(cè)目,宛如回憶起了什么。

    接??!我喊了一嗓子。

    一草手指哆嗦著拿起手機,按下通話鍵,嘴里拖出一個漫長的“喂……”

    我很想湊近了聽到諾基亞里的聲音,但一草在耳邊捂得很緊,只能聽到他急促沉悶的呼吸。

    通話持續(xù)了三分鐘,一草卻始終一聲不吭,不曉得那邊在說些什么,貌似有些靈異。

    突然,一草對手機說:對不起,我沒有這方面的需求。

    他掛了電話,對我傻笑了一下。大半夜的,打什么推銷電話!

    隨后,他將諾基亞小心地塞進包里,站起來吼了一嗓子,買單。

    半夜的湖濱路上,盡是開著跑車撩菜的富二代們。我們打不到車,一路走了回去,我也再沒有問過他任何話。

    回到酒店房間,推開窗戶,可以看到西湖的一個角落,月亮下黑乎乎一片的,偶爾閃過幾個光點。

    凌晨兩點,我才睡下,一草住我隔壁,雖然隔著一堵墻,但我能清楚地聽到他的哭聲。

    是啊,一個大男人的號啕大哭,持續(xù)幾個鐘頭,從凌晨到黎明。那驚天動地排山倒海的氣勢啊,是要把西湖哭得翻涌嗚咽,教岳武穆悲傷得從墳里頭驚醒,讓錢塘江泛濫成災(zāi)一發(fā)不可收拾,你能想象嗎?

    果然,杭州的后半夜下起了大雨。

    整個后半夜,我都沒有睡著過,被他的哭聲和窗外的雨聲吵的。我?guī)状螞_出去敲他的門,怕他會出什么事情,比如悲傷過度尋了短見,或是一把鼻涕嗆在氣管里……但他不開門,只有哭泣聲。

    次日中午,我們冒著暴雨離開西湖,我回上海,一草回北京。

    臨別之時,我對他說,親愛的,那臺諾基亞,你可要放好?。?/br>
    雖然,一草的眼圈還是通紅,卻笑著說,今天早上,我悄悄跑到西湖邊,又把這臺諾基亞扔回水里了。

    我沉默了一分鐘,很想扇他個耳光。

    但,我還是擁抱了他一下。后會有期,兄弟。

    回上海的高鐵上,忽然感到包里有個東西,打開里面的塑料袋一看,原來是臺骯臟破舊的摩托羅拉——昨天被我從西湖底下打撈上來,跟一草的諾基亞糾纏在一塊兒的。

    好吧,一草的諾基亞還給西湖君了,這個摩托羅拉算是給我的紀念。

    這天晚上,我回到家里。窗外,暴雨如注。黑夜燈光下,無數(shù)細小的污垢,沿著玻璃慢慢地沖刷下來。但我知道,沒過幾天,還會積起新的灰塵,碎片似的,難以抹去。

    而我花了三個鐘頭,在鼓點般的雨聲伴奏下,翻箱倒柜,掘地三尺……

    終于,找到了我的第一臺摩托羅拉,還有第一臺諾基亞,原來以為早就扔掉了,其實還藏在角落里啊。

    夜深人靜,閉上眼睛,等待了好一會兒,仿佛暴雨和雷聲隔絕了世界,我才打開摩托羅拉和諾基亞。我的手機里沒有照片,只有短信,翻著一條又一條,那么多年留到現(xiàn)在還沒刪的,一定是有些特別的緣分……

    看完摩托羅拉里的短信,我從哭到笑。

    再看諾基亞里的短信,我又從笑到哭。

    如此反反復(fù)復(fù),不知道哭了多少遍,至于笑嘛,僅僅兩三次而已。

    在最漫長的那一夜,雷雨滂沱,我卻回到某個烈日炎炎的盛夏,落葉滿地的深秋,結(jié)冰與飄雪的后海,細雨綿綿的梅雨季,還有那年諾基亞和摩托羅拉的春天。

    終于,我也懂了昨夜和今晨的一草。

    隔了幾日,想起西湖里撈出來的摩托羅拉——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誰,活著還是死了?從外表也難分辨男款女款。為什么偏偏和一草的諾基亞捆綁在一塊兒呢?就像一對殉情而死的男女。

    我給它換了新的電池板,但始終無法開機,更不可能倒出里面的數(shù)據(jù)內(nèi)容,雖然我不是偷窺狂。

    但我想起一個溫州朋友,家族企業(yè),老有錢了,在杭州灣南岸有家工廠,專門回收處理廢舊手機。他告訴我在那家廠里,可以恢復(fù)任何數(shù)據(jù),無論是被火燒過還是被水泡過,或是被大卸八塊的手機。

    我獨自開車找了過去,穿越嘉興與紹興間的跨海大橋,帶著西湖里撈上來的摩托羅拉。

    那是在一片灘涂田野里,工廠車間內(nèi)的舊手機堆積如山。這里的統(tǒng)計單位永遠都是“萬臺”,隨便一輛卡車拖來的手機數(shù)量,放在2005年就足夠左右一次超級女聲的投票結(jié)果。我本來已有心理準備,但是親眼看到這一幕,依然讓人震撼。

    從諾基亞到摩托羅拉到愛立信到各種國產(chǎn)品牌,個別的還有前幾年的iphone和三星。它們先經(jīng)過一輪手工挑選,有專門的機器來測試手機性能。有個負責檢測的女孩告訴我,只要手機存儲器還在,即便刪除了全部內(nèi)容甚至格式化,也能被她輕而易舉地恢復(fù)出來。只要她愿意的話,就可以看到許多人的短信、照片,還有文件,總而言之,在這里任何人都沒有秘密可言……我想,冠希們怎樣處理手機才能萬無一失呢?除非不拍。

    如果測試下來,手機還能繼續(xù)使用,并且款型的年代不太古老,就會變成翻新機重新流入市場。至于那些已經(jīng)損壞的,或者陳舊到扔街上也沒人要的,則會像尸體一樣被法醫(yī)肢解,拆卸零件,粉身碎骨。據(jù)說在一部手機中,百分之五十四是鋼鐵,百分之二十是銅鋁,百分之十七是塑料,還有金、銀等貴金屬。七塊手機電路板,能提煉出一條金項鏈,這個比例超過了南非的黃金礦石,可以說我們用剩下來的手機集合起來就是座巨大的金山。

    看得出這地方污染很嚴重,工廠旁的小河表面,覆蓋厚厚一層金屬光芒,空氣中有股斷了電的冰箱里的腐爛味。工人沒有任何保護措施,都說習慣了黃金的氣味——黃金是什么氣味呢?從此以后,我的鼻子記住了,但依舊無法用文字描述。

    在我朋友安排下,廠里負責手機檢測的女孩,只用了十分鐘,就幫我倒出了那臺摩托羅拉里所有數(shù)據(jù)。她說這款手機已經(jīng)很罕見了,即便在他們廠里,最常見的是五年到七年前的款型,而這臺摩托羅拉是2000年左右出廠的。她把摩托羅拉里的數(shù)據(jù)刻在一張光盤里,包括所有的短信和通訊錄。

    我很感謝這女孩,并且友善地提醒她最好戴著口罩上班,然后把這臺摩托羅拉送給了工廠。

    回程路上,淅淅瀝瀝的小雨,我在高速上保持一百二十公里時速,車載音響里是beatles的《昨天》。

    我想,每個人,曾經(jīng)用過的每一個手機,都埋葬著各自的記憶。手機可以被我們拋棄被毀滅,但構(gòu)成手機的零件、元素,乃至金屬,將永遠留存在這個世界,哪怕化為碎片。就像記憶,同樣是無數(shù)光盤似的碎片,連同我們的青春一道粉身碎骨。

    經(jīng)過杭州灣上的大橋,兩側(cè)是寬闊無邊的江海,我緩緩放下車窗,雨水濺入眼眶,右手握緊方向,左手捏著光盤,用盡全力扔出窗外。

    只一剎那,通過左后視鏡,眼角余光瞥見,鉛灰色的烏云和雨幕下,光盤閃閃發(fā)亮地旋轉(zhuǎn),飛向天空最深處,帶走某個陌生人的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