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侍低應(yīng)了一聲，聲音中隱隱有感嘆，“不管如何，真希望那名醫(yī)真能醫(yī)治好殿下的腿，這樣一來就好了。”

    這樣一個人，只能與輪椅為伴，不光是宮里許多宮人們覺得可惜，他也是呢。

    *

    東宮

    這座屹立在太液池北面的宮院，是整個皇宮里最為宏偉壯麗的宮殿，即使比起承元帝的紫宸殿也是不差。

    這里住著大齊的元章太子，也是整個皇宮里除了承元帝以外，地位最高的人。

    可謂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黛紫色的薄紗隨著清風(fēng)微微飄蕩著，太子半臥在軟榻之上，眼睛望著外面的風(fēng)景。清癯的臉微笑著，似有陶醉之意。

    這處建在高處的寬廣亭臺，是太子平日里閑暇之時最喜歡呆的地處。此處地勢甚高，乃是整個東宮最高的位置，從這里看去，可以將整個太液池的風(fēng)光都納入眼底。

    一陣輕微的腳步響起，太子身邊的內(nèi)侍往外望了一眼，便來到太子身旁稟道：“太子殿下，陛下來了?！?/br>
    話說著，一個身著黃色龍袍的人影撩起薄紗，步了進來。

    “章兒你怎么又在外面吹風(fēng)，胡太醫(yī)不是說了嗎，你最近要好好在殿中養(yǎng)著，不宜出來吹風(fēng)?！?/br>
    太子在內(nèi)侍的幫助下，坐直起身來，微笑道：“父皇，孩兒呆在宮里悶，見今日天色甚好，便出來透透氣。而且——”他握拳堵唇，輕咳了兩聲，“孩兒這身子，您又不是不知曉，老毛病了，養(yǎng)與不養(yǎng)作用不大。”

    承元帝半攏起花白的劍眉，輕聲斥道：“你這孩子怎么如此說，太醫(yī)既然說了，定然有他的道理。你好好的聽太醫(yī)的話，用心養(yǎng)病，總有一日能痊愈起來?！?/br>
    太子點了點頭，微笑道：“孩兒聽父皇的，待會便回去?！?/br>
    承元帝這才滿意的點點頭，撫了撫胡子，在一旁榻上坐下。

    “父皇今日前來，可是有什么事情？”

    近日，北方邊疆那處突厥國又生了亂子，承元帝日理萬機，政務(wù)甚忙，白日里極少會來探望太子。今日突然前來，太子知曉定是有什么事。

    “也沒什么事，邊疆那處總算將□□余孽鎮(zhèn)壓下來了，這□□余孽……”

    承元帝絮絮叨叨對太子說了一些關(guān)于政務(wù)上的事情，這承元帝素來專斷獨行，御下甚嚴(yán)，對皇子們也頗為嚴(yán)厲，這樣一副尋常人父的面孔，大抵也只有太子能夠看見。

    太子嘴含笑意，默默的聽著，偶爾還會插言幾句，與承元帝討論一番。

    一番說罷，意猶未盡。

    承元帝卻隱有些自責(zé)看著太子瘦得快脫了形的臉龐，道：“明知曉你身子不好，父皇還與你說這些煩心事，這些你俱是不要在意，父皇都能夠處理?！?/br>
    太子苦笑一下，道：“也是孩兒身子實在不爭氣，若不然定能給父皇出一把力。也不至于讓父皇cao勞完政務(wù)，還要擔(dān)心孩兒的身體?！?/br>
    承元帝豎起濃眉，佯斥道：“快別如此說，我兒聰明才智，世人皆知，若不是你身子不好，父皇早就將皇位傳你，頤養(yǎng)天年去了。你如今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好好的養(yǎng)好自己的身子，父皇還等著你接這皇位……”

    太子微笑著，慢慢面上變?yōu)榱丝酀?，承元帝說著說著，聲音也戛然而止。

    其實兩人都知曉，太子的身子想好是難了，這是胎里頭帶出來的病，從小太子便體弱多病，吃藥比吃飯多，后來又染上了咳疾，更是雪上加霜。

    只是承元帝一直不愿相信，不愿意相信太子身子不成了，太子為了安撫一片慈父之心，也只能強撐著。類似于這種父子之間的對話，兩人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早先太子還能裝出一副自己一定會痊愈的樣子，去寬慰承元帝，隨著去年太子病情加重，甚至咳起了血，這種偽裝出來的自信越來越薄弱，似乎一戳就會破。

    可是承元帝卻一直固執(zhí)的那么認(rèn)為著，甚至霸道的不允許旁人議論太子的病情。早先有宮人內(nèi)侍私下里議論太子快不行了，為承元帝所知曉，一夕之間屠了幾十人。自那以后，整個皇宮里再也沒人敢提太子病情了，大家都偽裝出來一副太子身子一定會好的模樣，包括前朝眾臣。

    所有人都知曉承元帝瘋魔了，龍有逆鱗，太子便是承元帝心口處的那片誰都不能碰觸的逆鱗，自從先皇后死后。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忙里偷閑來看你，居然又說起了這些?！背性蹞]手一拍大腿，話音一轉(zhuǎn)，“此次前來原是有一事，蕭家尋訪到一個名醫(yī)，說是或許能治好楚王的腿，皇后找朕說了此事，想讓楚王前去蘭陵讓那名醫(yī)看上一看。”

    太子眼光一閃，微笑道：“五弟能暫時避開也好，他素來是個不摻雜事的性格，也免得那些雜七雜八的人擾了他養(yǎng)傷?！?/br>
    說著，他嘆了一口氣，“沒想到五弟素來寡言少語，卻是個心地良善之人，這番若不是他，孩兒大抵是不成了?！?/br>
    聽聞此言，承元帝眼中綻放出一股暴戾的光芒，雙拳緊握咔咔直響。

    “那背后之人實在歹毒，暗箭傷人不算，竟然還將箭矢之上涂毒，幸好是楚王替你擋了一箭，若不是此番我兒內(nèi)憂外患，定然斃命當(dāng)場。章兒你放心，父皇一定幫你報了此仇，那背后之人父皇一定不會放過他?！?/br>
    太子點點頭，道：“父皇，報仇不報仇且先放放，還是五弟的腿要緊，他還年少，總不能一輩子與輪椅為伴。只要一想起五弟的腿，孩兒便滿心愧疚，為了我這千瘡百孔的身子，竟然將他給搭了進來……”

    承元帝面露不滿的打斷太子的話，“章兒，這話以后不要再言，楚王能替你擋這一箭，是他應(yīng)該做的事。父皇會命人盡一切努力治好他的腿，就算治不好，父皇日后也會補償與他，你也不需要愧疚。你要知道你是大齊的太子，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存在，他能對你鞠躬盡瘁，是他的榮幸。”

    太子苦笑連連，趕忙點了點頭。

    承元帝撫了撫胡子，沉吟道：“你說的也對，楚王秉性萬事不沾染，讓他避開出去也好。接下來，咱們就好好的看看到底是誰向天借了膽子，竟然敢在你頭上動土！”

    *

    臨行啟程這一日，天氣晴朗，萬里無云。

    蕭家宅邸門前一水的黑漆齊頭平頂馬車，排了偌長一隊，放眼過去差不多有二十來輛。這些馬車中只有七八輛是坐人的，其他盡皆放的都是隨身攜帶之物，世家子弟出行歷來不同尋常，更何況是長途跋涉。

    據(jù)說這些只是長安這里的出行陣勢，洛陽那里準(zhǔn)備更為齊備。蘭陵距離長安路途遙遠，從長安行往蘭陵，需先去洛陽，從洛陽那里換船，經(jīng)通濟渠南下直至淮水，然后由船換車，再走幾日，方可到沂州蘭陵。

    粗略估算一下，從長安到蘭陵，大約需得一個月開外，若是路上行得慢一些，兩個月也要的。

    蕭九娘和蕭十娘同乘一輛馬車，這種適宜長途跋涉的馬車與尋常的短途馬車并不相同。不光車廂牢固，車架高大，每輛車配有兩匹高頭大馬并行，跑起來又快又平穩(wěn)。且車廂內(nèi)部面積也極為寬敞，一應(yīng)案幾坐席俱有，還備有兩張軟榻供人歇息，可謂是長途跋涉出行之必備利器。

    蕭九娘上了馬車后，便在蓮枝的服侍下將腳上的鞋履褪下，換了一雙薄底兒舒適的繡鞋。之后靠在軟榻上，半闔著雙目養(yǎng)神，等待車隊啟程。

    蕭十娘卻不若她閑適，臉上隱見凝重之色，似乎有什么心事的模樣。

    九娘瞥了她一眼，“行了，你也不用多想，你離開后會讓她更為放心，總比成日還要憂心著你的強。”

    十娘緊抿著嘴，沒有說話。

    蕭九娘其實并不太會勸慰人，上輩子她與人打交道，大多都是爾虞我詐。尋常之時親近之人除了一個親meimei，便只有楚王了。可與楚王而言，她是一只小狗腿，楚王是她極力巴結(jié)之人，且楚王根本不需要她去勸慰，她只管聽命即好。而小囡，因為自己太過忙碌，平常只管她沒被人害，只管她吃好喝好過得好便成，勸慰這種溫情的舉動卻是不曾有過的。

    這還是頭一遭。

    “你要這么想，你阿娘已經(jīng)在朝霞郡主手下呆了十多載，自然有她的保存之道。雖是難免會受些苦處，但最起碼她的心是安寧的，她不用擔(dān)心你?！?/br>
    就如同她上輩子一樣，雖是自己苦些難些，但只要想著小囡會好好的，她便甘之如飴。那種心情是復(fù)雜的，但卻是相通的，所以九娘能夠理解。

    “你確定你是在安慰我嗎？”蕭十娘苦笑一下，開口說道。

    簡直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明知道她最憂心的便是怕自己的離開會觸怒朝霞郡主，讓她對阿娘下狠手，雖性命是無憂的，但只要知曉阿娘會因為自己受苦，她便心如刀絞。

    蕭九娘臉皮僵了一下，瞥了她一眼，“那你能否認(rèn)我說的是實話嗎？這副情形已經(jīng)是如今最好的局面了?！?/br>
    她確實不能否認(rèn)。

    蕭十娘嘆了一口氣。

    可是明白跟能釋懷是兩碼事，尤其伯祖父即將帶她們前往蘭陵的消息傳出，崇月閣那里便發(fā)了怒，更是讓她憂心了好幾日。還是韓云娘見女兒皺眉不展，列舉了種種勸慰她，告知女兒自己一定沒事，只要女兒好自己才會好，蕭玉才釋懷些許。

    可是要說真正能放心是假的，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女兒扔下了親娘受苦自己遠行，她能安心下來才怪?？墒遣话残囊驳冒残模腿缤捑拍锼f的那樣，這副情形已經(jīng)是如今最好的局面了。

    朝、霞、郡、主！

    蕭十娘長到如今近十載，若說唯一恨的人，便是朝霞郡主無疑了。

    “終有一日，我會讓她付出代價！”蕭十娘緊握粉拳，一字一句的說道。

    “這一天不遠的?！?/br>
    蕭九娘并不是安慰十娘，而是兩人有著一個共同的目標(biāo)。這種怨恨無關(guān)于其他，而是在于那個這世上對自己來說最親近的人，蕭玉很幸運，她的阿娘還在，可是月姬卻早早的不在了。

    每次只要一想起月姬，蕭九娘便心生一股悲涼，心中的恨意也就越加濃烈。

    這種恨意存了兩世，上輩子朝霞郡主算是亡于蕭九娘的手，這種恨意才逐漸消失，這輩子的結(jié)局想必定然與上輩子相同。有些仇恨是刻在骨子里的，任何辦法都無法抹除，唯有一命抵一命。

    又過去了差不多半個多時辰的樣子，馬車才緩緩動了，往前行去。

    蕭九娘并不知曉之所以會耽誤這么長時間，是因為車隊又加進來四輛馬車。

    這四輛馬車與其他馬車并無不同，可若是認(rèn)真觀察就能發(fā)現(xiàn)趕車的車夫個個身形高大健碩，且隨著車隊保護眾人的護衛(wèi)們，有意無意都環(huán)繞在四輛馬車其中一輛旁邊。

    夏日的清晨是涼爽的，初晨的陽光普照大地，淡金色的陽光透過車窗的紗簾灑射進來，為整個車廂內(nèi)涂抹上了一層淡金色。而整個車廂中最為耀目的并不是這和煦的陽光，而是那坐在陽光下的少年。

    一身青衫，墨發(fā)披肩，少年斜靠在軟榻之上的靠枕上，默默的翻著手中的書卷。半斂的狹長眸子，長眉若柳，從側(cè)面看去卷翹的睫羽在眼瞼下投下兩道扇形的陰影。

    “殿下，路程還遠，要不要先躺一會？”

    少年并未理會他。

    見此，說話之人不再言語，靠坐回車廂的一角。

    ……

    出了長安城，馬車的速度便加快了。

    見此，九娘和十娘索性躺在軟榻之上假寐起來，一旁蓮枝和如花兩人小聲的說話打發(fā)時間。

    這一日竟然都是在馬車上度過，沿途之中需要水了，婢女們探頭出去說上一聲，便有騎著馬的護衛(wèi)送上水來。到了飯點之時，有護衛(wèi)騎著馬送來一個食盒，食盒內(nèi)三菜一湯齊備，看分量剛好是兩人所需。

    只是蓮枝和如花就沒如此好的待遇了，只有饅頭配水可食，不過做婢女的，又不是沒有吃過苦，只要不挨餓就成。

    蕭十娘還曾好奇車隊不停，怎么還有熱騰騰的飯菜可食，之后蓮枝與她解惑。原來車隊中有兩輛馬車?yán)锩嬉粦?yīng)柴米油鹽水菜灶齊備，還有兩名廚娘，直接在馬車?yán)锉憧稍祜垼匀挥袩狎v騰的飯食可用。

    當(dāng)然這種待遇可不是隨便一個人便可有的，只有那些高門大戶人家才會如此繁瑣，僅是為了路途之中，主子們的吃食干凈些，二來也是為了趕路，免得將時間浪費在停駐之間。

    到了近黃昏之時，馬車才緩緩?fù)Ｏ?，蕭九娘從車窗望去，似乎到了一處驛站。

    這處驛站在長安到洛陽之間這段官道之上，自是建得宏偉寬廣，別的不提，光面積就夠大，層層疊疊院落似乎有不少。

    馬車在外面停了下來，這驛站雖大，但可供停車的院子卻不多，這么多的馬車也只能停在驛站之外，命人夜里看守著。

    蕭九娘被蓮枝攙扶著下了車，就看到已經(jīng)有侍衛(wèi)將馬車牽到了一處去，并在四周搭起了帳篷。

    這些帳篷是供守夜之人所住的，此次跟來的下人大抵一半都要住在外面，只有各位主子身邊貼身侍候之人，可以跟進驛站去。畢竟馬車如此之多，光是寥寥幾人可是看守不了的。

    蕭七娘和蕭八娘還有蕭十一娘也下了馬車，蕭珩和蕭孟早就站在驛站門口了，卻并沒有往里行去，而是佇立著望向這里。

    看樣子似乎是在等候蕭七娘等人，可蕭九娘卻知曉并不是如此。要知道這兩位可是長輩，哪有長輩等小輩的，更何況跟著這么多下人，也不可能擔(dān)心她們會找不著路或者丟了什么的。

    蕭九娘眼神不著痕跡的順著蕭珩的眼光看去，看到的是一輛極為平凡無奇的馬車。這輛馬車與她們所乘坐的馬車并不不同，也黑漆齊頭平頂，為兩匹駿馬所駕。

    這時，馬車門扇打了開來，從里面下來一個身著藍袍的仆人。

    這仆人下來后，并未駐足等候，而是去了后方，不多時推著一輛木質(zhì)輪椅來到了馬車前。

    蕭九娘眼神一緊，屏住呼吸。

    又有幾人來到馬車前，手持帷幔將馬車左邊的位置圍了起來，等帷幔收回之時，就見到那輪椅之上已經(jīng)坐了一人，青衫黑發(fā)，面容清俊，正是楚王。

    楚王坐著輪椅緩緩?fù)@處行來，從蕭九娘身邊擦過，往蕭珩兩人身邊而去。待到了近前，蕭珩笑著說了句什么，便率先往驛站里頭行了去。

    ……

    蕭九娘五人被分到了一處院子里，一人一個房間，倒是寬敞。

    有婢女仆婦進進出出送水送食物，帶的下人夠多，所以是不用驛站里的人的。

    蕭九娘沐了浴，又用了晚膳，之后上榻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