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她每次在太子那里打探到消息,都會在去無垢寺的路上,派人悄悄傳信給齊王。奇怪的是,事無巨細,這些小小的情報,基本上都是真的。 這更不可思議了。居然沒有假消息?還是說,正如那天了凈小和尚所說——這一切都是鏡像,是虛幻?會不會是太子可以構建的祥和的場面來麻痹她?那在這片祥和之下難道有什么嗎? 她思維越發(fā)混亂,只覺得心煩意亂,眼見著已經到了潛邸,于是不想再想了。此時潛邸外已經如往日一樣,有很多人來迎接她的轎子。人來人往間,她未曾注意,有人見了她轉身就離開了。 咚咚咚,三聲,然后停一會兒,又是三聲敲門聲。 太子鄭旭正與高大人相談甚歡,突然停頓了下來,他笑著說:“下人來報,看來咱們的小細作回府了,那咱們擴建軍隊的事情,就談到這吧。接下來,舅舅,我們又要一起演一出好戲了?!?/br> 高大人哈哈一笑,“殿下當真是王孫中演技最好的了?!?/br> 太子一拱手,“舅舅過獎,不敢當,不敢當?!闭f罷,又揚起了嗓子,對門外喊道:“小禮子你怎么笨手笨腳的!來人,快把本宮愛妾徐氏請來!沒有她侍書,本宮什么事都做不好!” 門外人一聽,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去請了。 這時,鄭旭才對身旁磨墨的小禮子說:“好了,今天就到這了。小禮子,下去領賞吧?!?/br> 小禮子謝過了,馬上臉上就擺出了一副郁郁寡歡的表情。太子見了,搖頭道:“不行,還不夠難過?!毙《Y子一聽,嘴撅的更厲害了,一副被訓斥之后的傷心欲絕。 鄭旭見了笑道:“這才對。所謂做戲做全套,小禮子這樣子,快趕上都城里最紅的戲子了。” 徐妝洗進屋的時候和小禮子擦肩而過,她留心多看了一眼,見這個小太監(jiān)的神色,想來是被罵了。怪不得剛才進門時遠遠就聽見太子訓斥的聲音。 她打量小禮子,小禮子也悄悄看了看她。確定了徐氏注意到他臉上的表情之后,他的嘴角淺淺勾起,好嘍,今天又可以去打牌啦,今天要再贏個十局八局。 她默默走進去,只聽高大人道:“殿下,這次回寒剛過,又下了幾日雨,氣候濕潤。他們找到三株千年靈芝當真是吉兆!他們一路上八百里加急,快馬加鞭送來,要獻給殿下。” “殿下?!彼M去時言笑晏晏,不似平時,笑中含著一份生冷的意味。徐妝洗不動聲色,侍立在一旁,一只手輕輕撇開袖子,另一只手扶著袖擺,開始研墨。太子見了,眼睛微微一瞇,也笑道:“愛妾?!?/br> 太子思量了一會兒,在一封書信上,作出了批示,他繼續(xù)說道:“那就這樣,選最好的兩株,進獻給父皇和母后。本宮這里也留下一株,好好把玩。” 高大人一拱手,“是,殿下。老臣這就去辦?!?/br> 高大人走后,太子悠閑地靠在太師椅上,閉著眼,一副悠然自得,陶醉其中的模樣。他雙手枕在腦后,說:“紅袖添香啊,悠哉、悠哉!” 徐妝洗一邊研墨,一邊像是不經意地提到:“殿下,那株靈芝可否賞賜給嬪妾?” 太子玩味地將兩只腳并在一起,蹬得筆直,搭在他的書案上。他斜倚著太師椅上,一只手架在椅把上。 她今日穿了一身水藍色的齊胸襦裙,在鬢角處插了一支藍色的羽,發(fā)髻在后面微微盤起,更多披散的頭發(fā),如絲綢一般,流瀉下來。 太子反問道:“你要靈芝做什么?莫不是滋補養(yǎng)顏……愛妾啊,你的容貌如今已是一等一了,再用這靈芝只怕真是仙女下凡,宛如謫仙在世……” 徐妝洗解釋道:“并非為了嬪妾自身,實不相瞞,嬪妾meimei來信,說家中主母劉氏,不久前生了大病,急需靈芝續(xù)命。實在是不得已,才向殿下開口。” “哦?”太子像是了來了興趣,“主母?那不是你的生母吧?” 徐妝洗心頭一跳,但是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xù)說道:“正是因為我的生母因病去世,我與meimei感情要好,自然把主母當做親生母親一樣。嬪妾知道,這靈芝太過于貴重,殿下不愿賞賜也是正常,嬪妾毫無怨言……” “哎……你別急,又沒說不賞你?!碧友劬σ晦D,“誰叫你現在在本宮面前最得寵?你拿去便是。” 徐妝洗淺淺一笑,“多謝殿下?!?/br> 太子哈哈一笑,“哎呀,古有周幽王為美人一笑烽火戲諸侯,今有本宮為愛妾一笑賜下千年靈芝,好、好、好!有趣!有趣!” 她走到太子身后,輕輕為他揉捏起肩膀來。手法倒是極好的,不輕不重,倒也解乏。 多久沒有這么舒服了呢?他靠在太師椅上,漸漸想起一些紅塵往事。那時,旋舞在他身后調皮地左敲敲右敲敲。一會兒輕一會兒重的,下手沒個準。 旋舞問:“殿下,可舒服一些?這么多的軍國大事,把您都累壞了吧。” 他那時嫌棄地說:“哎呀,以后都不要你敲了。本王本來不累的,被你敲了之后,越發(fā)感到疲累了!” 他那是本是玩笑話,卻沒有想到,旋舞就這么沒了。旋舞死的時候,她腦子里,是不是還是他的那句責備的話。 旋舞,你可怪本宮?那時,對你說出這樣的話? 旋舞,你可怪本宮沒本事,從沒給過你名分? 旋舞你含恨自盡之時,你可怪過本宮的忍氣吞聲? 旋舞,如你在天有靈,你可會后悔這輩子遇到本宮…… 他一時傷感,把書放下了,伸手要拿開徐妝洗的手,“不必了。”但是他把她的手拉離自己的肩膀時,卻沒有放開,只因她的手,是那樣的粗糙,與那些姬妾的白白嫩嫩的手完全不同。這樣的手,與旋舞如此相像,讓他一時無法放開。 他凝視著徐妝洗臉上那顆淚痣,但是很快,他不忍再看,趕緊抽走了目光。他不知為何,突然想起了旋舞常唱的一曲小調:“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莫惜少年時。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他難得地收起了平時的玩世不恭,低聲說道:“你這般就是還有事求本宮了。說吧?!?/br> 她驚訝于太子洞悉了自己的想法,但她深呼吸后,伸手摟過太子的脖頸,臉貼著他的,在他耳邊繼續(xù)說道:“殿下……陪嬪妾回家看看主母好不好?” 太子頸子一麻,她說的話帶著一股水氣,讓他覺得酥酥麻麻,奇怪的是,他好像并不排斥這種感覺。許是,今天在高大人家多喝了幾盅吧。 他微微偏頭過去,稍稍拉開兩人距離,莫名其妙地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他的嘴上卻不松口,“不行,本宮還有很多事要忙?!?/br> “那……”她好像有些為難,又好像想了一會兒,說道:“那殿下,嬪妾自己回去也行……” 她說地氣癟癟,可是手卻環(huán)地很緊。肌膚貼著他的頸子,這春日里,他平白無故地覺得有些發(fā)熱,連鼻尖都起了一層細汗,許是熱昏了頭,他竟聽自己說道:“好?!?/br> 她一時開心到難以自勝,笑著說:“多謝殿下!嬪妾這就去收拾東西了,明天就回去?!闭f著,又更緊地環(huán)了他一下,便笑著跑走了。感受到她身體的柔軟,他只覺得背脊一麻。 一路上笑聲如銀鈴一般。 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自己的臉上竟然還帶著淺淺的微笑,這是怎么了?他這時腦子終于清楚了,自己答應了那細作什么?他一嘆,但是君無戲言……他一搖頭,又趕快召來了下人,吩咐道:“讓徐承徽早去早回吧,不可在娘家過夜,這是規(guī)矩。” 徐妝洗從太子屋里出來,唇角上揚。果然一切都在她的算計之中。 她從沒想過太子會陪她回去,她也并不希望太子陪她回去。她回娘家本來不是去玩的,那個家里早沒有了惦記的人,她為何要回去?不過是有必須辦的事罷了。 她之所以先提出讓太子陪她回去,不過是意料之中太子必然會否決。而在此之后,她又似乎退了一步,太子于心不忍便答應了她,人之常情罷了。這也是她在妓院那三個月里,學到的東西。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正是這個道理。 她望著太子所住的東廂,回眸一笑。 不過多時,太子應了徐承徽回家省親還賞給唯一僅有的一株千年靈芝的事,便傳遍了整個太子潛邸。一個小小的承徽竟然受寵至此,且先不說她頭上的三位良媛,最重要的是,竟然繞過了太子妃。 她走在路上,冷不防地被一個小侍女迎面撞了上來。她正要發(fā)火,小侍女卻手忙腳亂地走了。但是她隱約覺得不對勁,一看自己手上,多了一小塊狐裘皮子。正是趙昭訓給諸位嬪妃做狐裘筒子的邊角余料。 趙昭訓突然相約,不是所謂何事。 ☆、第二十四章 省親 趙昭訓不是貿然相約的人,此番說來,是有急事了。 她想到這里,轉身往梅苑方向走去了。才進了梅苑,就見趙昭訓站在屋外邊候著,她一進去,趙昭訓便把門關了起來,似乎有些私話要說。 她心下也覺得奇怪,自從那日之后,除了每日請安她再沒見過趙昭訓,也就是私下里派人送些東西來接濟她,也算不上什么名貴之物。 趙昭訓在眾人面前向來大喜大悲,為著一兩句話便抹眼淚,實在是一個喜形于色,藏不住事的人。但是,今日,以這樣隱秘的方法把她請來的趙昭訓,徐妝洗倒有些看不懂了。 “娘娘,嬪妾就長話短說了?!壁w昭訓拉著她的手坐下,“娘娘是唯一一個在我水深火熱之時,向我伸出手的人。嬪妾也必須懂得回報?!?/br> “娘娘切忌風頭過人,不然也只會是我這下場。嬪妾本來已經決心不在踏入姬妾紛爭,但是眼見著娘娘這是在步我后塵,實在不得已為之?!?/br> “此話怎講?” 趙昭訓一嘆繼續(xù)說道:“嬪妾就是以前得寵的時候不把太子妃放在眼里,但是那時的我又怎么能想到君王家如何有真情?失去了君王的庇護,我是這樣的下場……” “實不相瞞,娘娘?!壁w昭訓說著,一把鼻涕一把淚,“嬪妾本也是官宦人家子女,只不過,家父是趙家支系,并不得寵。趙家曾有人官至一品,但是奈何樹大招風,在政治斗爭中敗下。父親與我都因連坐罪入獄?!?/br> 她聽趙昭訓這樣說,突然想起,趙昭訓一個宮女出身的人,說起話來,確實有些文縐縐,與她身份不符。既然她說了前塵往事,將這些連在一起想想,倒也就說得通了。 “之后,家父禁不住嚴刑拷打,在獄中身亡;嬪妾則被貶為官婢?!?/br> 她輕輕拍著趙昭訓的背,安撫著她,又將自己的手絹遞給趙昭訓。 “機緣巧合之下,嬪妾因為自己之前學的一些針黹技巧,被宮里的姑姑選入針房,成為宮女?!彼舆^徐妝洗遞來的手絹,忍不住擦了擦眼淚,“要是那時決定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日子,現在想想,說不定也是一個好選擇。只是我那時報仇心切,堅信家父是清白的,所以想要尋找出路,為家父伸冤?!?/br> “可是奈何為女子!我一個女人,不能出仕,不能獨當一面,我什么都做不了?!?/br> 徐妝洗默默聽著,這一句話,也觸動了她的心事。奈何為女子,命運總是身不由己,古有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嫁人從夫。唯一要改變命運的方法,只有嫁人。 “可憐我小小年紀,就動了別樣的心思。在縫補太子殿下的衣物時,做了一些小花樣。殿下便宣我面見,只不過殿下那時尚未成年,以二皇子身份住在宮里。” “殿下宣我?guī)状?,我同殿下說了家父的冤情,殿下便留了印象。又知道我會一些詩詞歌賦,于是在成年出宮之時把我從針房里要了來。只是后來殿下幾次三番為我查證,家父雖被連累,但是也確實有罪……殿下被封為燕王之后,便讓我在書房侍書。那時候太子妃有孕,我就借太子醉意正濃的一夜,爬上龍床。之后,便被殿下收為侍妾?!?/br> 說到這里,趙昭訓冷笑道:“那時的我,是殿下姬妾之中唯一一個會筆墨的,你看那魏、秦、端三位良媛,哪個會的?只可惜她們心思都用在了怎么扳倒別人身上。” 徐妝洗聽到這里,臉上有些掛不住。因為父親的刻意壓制,她自己也不懂寫字。但是,她并沒有顯露出來,而是說:“其實,我也不會,正苦于沒有師傅肯教我。趙昭訓若是有功夫,可否教我?” 趙昭訓聽了這話,臉上一下露出惶恐之色,“娘娘,嬪妾并沒有諷刺你的意思……嬪妾……”她欲哭無淚,哪知自己多嘴,卻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笑笑,“趙昭訓不必驚慌,我沒有怪罪的意思。” 趙昭訓聽罷,臉色才稍霽,但是眉峰卻緊緊攢起,“娘娘,嬪妾教你可以,但是娘娘千萬記得,不要把你懂字的事向任何人顯露出來?!?/br> 徐妝洗隱隱約約猜到了什么,但是沒有說破,反而反問道:“為何?” 趙昭訓猶豫許久,這才開口說道:“我正是因為這個失了寵?!?/br> 她瞇起眼,等著趙昭訓往下說。 趙昭訓說:“我有一日見殿下的一封密報之中,關鍵處有一個錯字。我告訴殿下,卻沒有算到女眷之中有人污蔑我泄密在先,殿下就是拿這個法子試我。殿下多疑,絕不會放過細作!而她們表面上秦良媛柔美乖巧、魏良媛溫婉賢淑、端良媛端莊大方,可實際上指不定誰害了我!” “再然后,因著我在太子妃坐月子期間得寵。等太子妃出了月子,見我失寵,眾人倒戈?!?/br> 徐妝洗回去之后,趙昭訓的話言猶在耳。一遍遍地在她腦海中回放,夜不能寐。 太子絕不會放過細作!這句話一直環(huán)繞在她腦中。 第二日一早。 “老爺、老爺!”徐府里的小廝奔走而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太子潛邸派人傳話來,咱們家的徐承徽娘娘要回家省親了,叫府里先打點著!” 徐大人一聽,氣地從凳子上一下坐起,拿起墻上的佩劍,拔劍出鞘就要往外沖,他怒吼著:“這個逆女還敢回來?老夫就是不要命了,也要劈了她!害了嫡母又要去誤國!亡國女啊亡國女!” 但是徐大人被小廝們團團圍住,他們紛紛勸道:“老爺,不可去啊!” 徐大人掙扎一番,奈何年紀漸長,身體不如從前,不一會兒就沒力氣了,坐在地上老淚縱橫,“老夫對不起列祖列宗啊,早知如此,就該在這孽女誕生之時扼死在襁褓之中?。 ?/br> “你要扼死誰?”徐大人背后一個清亮高昂的女聲響起,不帶任何感情,卻又好像飽含譏諷。徐大人聽到這聲音,第一反應是陌生,第二反應是回過頭去一看,只見——那個女子穿了一襲水藍色的齊胸襦裙,但是唇紅的熱烈,紅的艷麗。 她眼上的眼線挑的很長,一排睫毛宛如小扇子在臉上投下陰影。妝容之下,依稀可見,那個當初畏畏縮縮,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的小姑娘的眉眼。她退去了往日的青澀,往日的含羞,往日的愁眉苦臉。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淡然的表情,那居高臨下的壓迫感,那美貌令人窒息。 她面無表情地從徐大人身邊走過去,徑直地走到上座,坐在徐大人的位置上,頭一偏,唇角一勾,“本宮故意叫他們先瞞著,到最后才透露本宮省親的消息,為的就是看你這幅嘴臉。大人,你不覺得你可笑嗎?” 徐大人拿起劍就要沖過來,嘴里大喊著:“老夫殺了你!” 眾人急忙拉住,徐大人掙扎著,嘴里卻還不死心地大喊:“放開我!我要殺了那妖女!” 她反而坐在上座一副看好戲的表情,笑著說:“放了他呀,讓他來殺了本宮!反正誅九族他也不怕,不是嗎?本宮的腦袋要掉了,各位給陪葬不就行了?” 眾人一聽,便有人上前搶走了徐大人手里的劍;有人在徐大人耳邊低聲說道:“大人,忍一時風平浪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