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吳大娘嘆氣道:“那當初還不如跟了你家小子?!?/br> “現(xiàn)在我還不稀罕呢!”周嫂子打斷她,“別晦氣了,給老不死的貴族做妾,只怕都沒人要!要不也不會如今嫁來沖喜了!” 剪月聽到這里,回頭一看,阿徐頭低著,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滴一滴的雨水,從天而落,大滴大滴的,像是珠子散落一地。 “哎喲,下雨了!衣服還沒收呢!”周嫂子突然喊了一聲。 周嫂子和吳大娘還沒跑出去一截,剛拐進胡同,就和阿徐碰了個照面。周嫂子嚇得往后一退。 剪月雙手疊在胸前,冷笑道:“剛才不是說的很開心,怎么著,現(xiàn)在怕了?” 周嫂子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卻還嘴硬:“又沒說你,你管什么閑事……” “所以說——說我就可以嗎?” 幾乎在所有人意料之外,阿徐突然開口,聲音異常平靜,讓人聽不出喜怒。 周嫂子一抬頭,正好望見阿徐寒冷的目光。她的眸子,黑的深不見底。她面無表情,不像在生氣,更不在笑,確切的說來,這是介于兩者之間的一種寒冷,徹骨的寒冷。意外地,周嫂子在這悶熱的夏日里,打了個寒顫。雨越下越大,天也越來越黑。 阿徐冷冷一笑,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居然轉(zhuǎn)身走了。 “喂……不,阿徐,你去哪?” 還是剪月最先回過神來,轉(zhuǎn)身想去拉住阿徐,卻拉了個空。 她的腳下像生了風,也像安了一個輪子,像是想明白了自己要走的方向,像是在瓢潑的大雨中,在黑暗的雨幕中,望見了燈火一般,直朝著那個方向走去。雨下的更大了,雨濕透了阿徐的衣服,衣服像是涂了漿糊一樣貼在身上,雨打在阿徐的睫毛上,水順著她的眼角滑下。 不一會兒,阿徐就回到了徐府的后門。 阿徐終于停下了腳步,她站在門前,望了望徐府的大門。距離不算太遠,卻是阿徐這輩子從未走過的路。她往前門的方向走去,可是沒走兩步,又停了下來。 在這空隙,被甩得遠遠的剪月終于趕了上來,她一路小跑著,一邊喊著:“你停下……” 就是這聲呼喝打斷了阿徐的沉思,她最終還是收回了步子,淺淺一嘆,往后門一鉆,直直的往一個方向去了。 “你要回去拿東西,你跑錯方向了!”剪月在后面跟著,上氣不接下氣,她一手擋雨一手小跑,朝著阿徐喊:“阿徐,那是大人的屋子的方向,你不能去啊!” 可是阿徐像是沒聽到一樣。 剪月跑岔了氣,連呼吸都痛,跑兩步又走兩步,才再跟上了阿徐。這時的阿徐已經(jīng)跪在了大人的屋子前面,身邊還圍了幾個丫鬟,試圖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剪月在不遠處終于從雨聲中分辨出了她的聲音:“阿徐是您的女兒啊大人!” 這樣的聲音幾乎把剪月嚇了一跳,記憶里她從未聽到阿徐發(fā)出這樣大的聲音。記憶里的阿徐總是低聲說話,低著頭,或者默默地站著,穿著一身灰撲撲的粗布衣服?;蛘呤呛髞碚驹谟袢诵〗愕纳磉?,雖然穿的華麗了一些,但是她總站在徐玉人的斜后方,默默地微笑著,不說話。 大人屋里的大丫鬟秉燭撐著油紙傘走到剪月面前,皺著眉頭說:“剪月,這是怎么回事?不是今天要把她打發(fā)了?大人還在見客呢!” 剪月支支吾吾地:“我也不知道她這是著了什么魔……” 秉燭氣的一跺腳,對著剪月的額頭一戳,說:“那還愣著干什么?快去請示夫人,問夫人怎么辦,這女人瘋了,一靠近就咬人。” 剪月“哎”一聲,扭頭就往夫人那屋跑去了。 秉燭轉(zhuǎn)身走到阿徐面前,居高臨下地對阿徐說:“你這樣胡鬧,你不怕大人以后狠狠地責罰你?” 阿徐抬起頭來,只往她這方向瞥了一眼,嘴角扯出一個弧度,繼續(xù)大聲喊道:“父親!求求您,女兒不愿嫁!”說罷,在雨中往那個方向連磕三個響頭。 “那么大的雨,你以為大人聽得到嗎?” 阿徐卻不聞不問,繼續(xù)聲嘶力竭地喊著。 眼見著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秉燭拍了拍身邊的小丫鬟說:“你快跑去看看剪月回來了沒有?待會就要入夜了,若是客人要走了,見到這幅情景,可不是給徐府難堪了?” 小丫鬟才去沒多久,就轉(zhuǎn)身回來了,身后跟著剪月。她走到秉燭的面前,卻怎么也沒說出話來。秉燭眉頭皺的更緊了,“夫人怎么說?” 剪月一臉的為難,思索再三,終于還是說了。秉燭聽后,眉頭皺成了一座小山,她訥訥地說:“既然是夫人的意思,就照做吧。反正是緩兵之計,也只有這法子了?!?/br> 她走到阿徐的面前,一字一句地復述給阿徐:“夫人說了,你若是不嫁,還在這里搗亂的話,就罰你娘在秋院的院子里跪著。你在這跪一刻鐘,你娘就也在雨里淋一刻鐘?!?/br> 阿徐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的眼睛在雨中瞪的渾圓,嘴唇顫抖著,半天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我到底錯在了哪里?我娘又做錯了哪里?” 她的臉上不斷劃過液體,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秉燭沒由來得,竟有些心虛,她偏過了頭說:“這也是上面的意思……我不過是個傳話的。” 阿徐的眼睛空洞,她冷笑一聲,臉上掛著寒冷的溫度,“好,我回去,我乖乖嫁人。我乖乖守望門寡?!?/br> 阿徐默默地起身,在雨中,步子那樣虛浮。 這時,徐玉人趕來了,剪月在她身后給她撐著傘,她卻因為步履太快,完全暴露在了雨里。 “jiejie!”她走到阿徐的身邊,扶住了她。 剪月在后面喊著:“小姐,夫人還罰你禁足呢……您不能亂跑……” “你們這樣為難jiejie,我怎么能坐視不理?”徐玉人怒斥道。 一眾丫鬟紛紛低下頭,不做聲了。 這時,突然一個丫鬟急急忙忙地跑來,一臉的驚慌,她大喊著什么,卻因為雨勢過大,無法聽清她在說什么。 待她跑近了,眾人才聽清她口中念叨著什么:“秉燭jiejie,怎么辦才好……寧氏,那個病懨懨的寧氏……怎么才一從屋子里拖出來,就、就、就……就斷氣了!” 突然劃過一絲閃電,驚雷響過。閃電把阿徐的臉印為黑白的兩面,雨水順著她的臉滑落,她一個箭步?jīng)_過來,抓住了傳話丫鬟的肩膀,使勁搖晃著她,“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小丫鬟疼得眼,直掰開她的手,奈何她的手像兩個鉗子一樣,像是要把她的肩膀捏碎。小丫鬟不一會兒淚就被逼出來,哭喊著:“你放開我啊,又不止我一個人做的……嗚嗚……” 她依舊不放,被眾丫鬟一起上才掰開來。她看著自己過度用力還在顫抖的手,自言自語道:“是我錯了,是我錯了。”說著,眼淚就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 可是意外地,她昂起了頭。她一邊滿眼淚水,一邊哈哈大笑出聲:“娘……如今你還會教阿徐以德報怨嗎?可笑啊……” “jiejie……你別……”見到她這樣的反常反應,徐玉人一下慌了手腳。阿徐的笑聲出奇的響亮,一遍遍地,在徐玉人心中回蕩。 ☆、第九章 出走 阿徐說完那句話之后,如同xiele氣的皮球,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一般,癱倒下去。徐玉人眼疾手快,才扶起了她。她雙目無神,如同失了魂魄一般,嘴里絮絮叨叨地說:“我認命了,我錯了,我生來就是罪人,綁了我吧……” 她說得太急,一口氣喘不上來,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 “jiejie胡說什么,你何錯之有?”不管她聽沒聽到,徐玉人如是說道。玉人攔住那些就要圍上來的侍女,心中之苦宛如感同身受,一時悲愴不能自勝。 心里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徐玉人她立即轉(zhuǎn)身對跟在身后的剪月說:“剪月,你速速去備馬車來,我們連夜把jiejie送走,不要被爹爹發(fā)現(xiàn)?!?/br> 剪月幾乎都要急哭了,扯著徐玉人的袖子說:“小姐,就算老爺一時不知難道能一世不知嗎?小姐又為何為了這個只流著一半相同血液的人開罪老爺?值得嗎?” “我只知道她是我jiejie。”玉人苦笑,連連搖頭,“我顧不得這么多了,你快去?!?/br> 剪月噗通一聲跪下了,扯著玉人的手說:“小姐,你有沒有想過剪月這一去,可能回來就會被打死了!您是小姐,剪月卻只是一個下人?。 ?/br> 玉人眉頭越皺越緊,扶起了剪月,對她說:“我徐玉人敢作敢當,我自有法子……只要有我徐玉人一命,一定護你周全。” 剪月深深地望了徐玉人一眼,最終還是跑去了。 等三人坐在馬車上的時候,阿徐才悠悠轉(zhuǎn)醒。玉人向她說明事情原委,她才訥訥說道:“也好,離開這個牢籠。不然,在這里我只會死?!?/br> 玉人一嘆,轍開話題,“jiejie先到我母親娘家躲一躲吧?!?/br> 阿徐像是想起了什么,說:“我本來還有母親……但現(xiàn)在屬于我的,大概也就只有一件東西了?!彼龔念i子上,順著線扯出一枚通透的玉佩,眼淚不爭氣地大滴大滴往下掉,砸在玉佩上,竟濺起小小水花,她說:“meimei,去京城吧,我想去找一個人。京城齊府。” 徐玉人思量再三,最終還是對車廂外的車夫說:“咱們?nèi)ゾ┏恰!避嚪驊?,啪的一聲,一揮鞭子,馬兒的蹄子撒得更快了。漸漸入夜了,馬車在林間小道飛馳,雨水打在馬車壁上,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音、徐玉人望向了天,黑漆漆的,瞧不見一顆星子。 而后,三個人都各懷心事,各自靜默著,不言不語。 “阿嚏?!卑⑿煲宦晣娞缏暎驍嗔诵煊袢说乃悸?,她抬頭,看見坐在自己身邊的阿徐衣服穿得單薄,頭發(fā)散落,緊貼在脖頸上,她一只手抱著另一只手,眼睛透過車窗的簾子,望向外面,不知道在想什么。光映在她的臉上,年紀輕輕卻平添幾縷風霜。 徐玉人從馬車上的小柜子里,取出了備在柜子里的一件披風披在了她的身上。阿徐沒有拒絕,像個人偶,任由他人擺布。 玉人又從柜子里拿出了最后一件夏衣,她拿在手上,盡量不讓自己潮濕的衣裙上的水汽沾到衣服上,她輕輕地披在了已經(jīng)靠在了馬車車廂上有些迷迷糊糊的剪月身上。剪月想來是累極了,幾乎沒有反應。 辦完這些,玉人沒想到自己突然打了一個噴嚏,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幾乎濕透了。她靠著車廂,默默地閉起眼睛,環(huán)抱著自己蜷成一團保持體溫。 徐玉人再醒來,是被車夫的聲音吵醒的,他在車外喊道:“小姐,到岔路口了,咱們這是要往哪去?”她馬上打起了精神,問道:“張叔,咱們這是哪?” 張叔在外面答道:“小姐,咱們這就要進城了。” “這么快?”徐玉人自言自語道,她望向了一旁已經(jīng)因體力不支而沉沉睡去的阿徐,思索再三,還是決定推醒了她。 但是她如同驚弓之鳥一樣,徐玉人的手才一碰到她,她就一下瑟縮著醒來。她睜開眼,卻是滿眼的淚水,恍恍惚惚辨不清人影。她捉住玉人的袖子就喊道:“娘……” 玉人為她擦干淚水,她才發(fā)覺自己的失態(tài)。她擦干淚,又再說不出一句話。 “jiejie,張叔說到京城了?!毙煊袢藗髁嗽挘R車接受過檢查之后,終于進了城。如今東方已見魚肚白,想來是趕了一夜的路,外面也沒有沙沙作響的聲音,那就是雨停了。 徐玉人掀開簾子,瞧見張叔還披著昨夜穿著的蓑衣,低聲說道:“張叔,辛苦你了?!?/br> 張叔的聲音從外面?zhèn)鱽恚骸靶〗阏f什么話,這本就是我們下人該做的?!?/br> “不過,小姐……”張叔說道,“這個齊府怎么走?” 玉人隨即看向阿徐,阿徐搖搖頭。剪月掙扎著坐起來,說:“小姐,我下去問問。”徐玉人搖搖頭,攔住了她。剪月昨個夜里就發(fā)起了低燒,現(xiàn)在臉上一片潮紅,只怕是病的更嚴重了。 “還是我去?!毙煊袢苏f罷便要起身。剪月連忙攔住她,“小姐,怎么有小姐下去問的道理……我去……” 阿徐正打算起身自己下去,外面就傳來張叔的聲音:“你們?nèi)齻€女娃娃就不要下來了,我去問問。”張叔話音剛落,就聽到悉悉索索的聲音,是他把蓑衣脫了,大步流星地往早點鋪子的方向去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來。一臉愁容。 “怎么了?”徐玉人問道。 “小姐……”他斟酌再三,才說道:“大家都說這個京城里,沒有齊府?!?/br> 阿徐心中一跳。徐玉人也急了,連忙追問道:“張叔,你當真打聽清楚了么……” “問過了,都問了……”張叔面容凝滯,再三搖頭。 他們倆的對話像是突然變成了無聲的一樣,只見到他們的嘴在動,好像在說什么。天漸漸地大亮了,街上的行人越發(fā)地多起來了,挑著擔子的,忙著開張管鋪子的,所有的吵雜的聲音,好像一下都消失了一樣。她什么也聽不清了?;谢秀便敝校埔娦煊袢松焓謥頁u搖她,這才再次讓阿徐回過神來,原來,一切的聲音都還在。 徐玉人問她:“jiejie,倒是有個齊王府,從朱雀大道過去……你認識王府的人嗎?”她一臉憂心忡忡,臉上毫不掩飾急切的表情。 齊王。 淳。 他是齊王? 不是,應該不是。 阿徐心中五味雜陳,最終搖了搖頭。車上的氣氛一下凝滯了,幾乎所有人都看著阿徐。 像是幽怨,像是氣憤,但是更多地是無奈。剪月悉悉索索地低聲啜泣了起來,口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我剪月……便要……便要為了這個根本不存在的……的人,斷送了性命??!”張叔也沉默了,背靠著馬車輪子,蹲坐了下來,額頭上的皺紋更加明顯,像是被刀一道道刻上去的。 徐玉人最先回過神啦,她笑道:“無妨,那我們在城外先住下來。以免在這京城里太過招搖,被爹爹發(fā)現(xiàn),先躲一陣吧?!毙θ堇镆彩菨M滿的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