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真正的痛苦連潑灑的眼淚都不能緩解半分。 回國前她和安田美紀(jì)說過,哪怕他結(jié)婚生子也要看一看才安心,她說的多么成熟理性,帶著大義凜然的成全??扇缃袼]有孩子,他只是明明白白的告訴她要和別人結(jié)婚,她的承受力卻已經(jīng)超過極限。 她知道這是她該受的,可仍然覺得痛苦委屈。 初見面的那天,他說她學(xué)習(xí)重要時惦記著學(xué)習(xí),等失去了愛情又想討回愛情,這太不公平了,沒有人會站在原地等她。他說的沒錯,可若當(dāng)初的項林珠就明白自己的心、明白這個顯而易見的道理,又怎會作出那樣的選擇。 生活的殘酷往往在此,誰也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悔不當(dāng)初總是充斥在每個人的生命中,伴隨各種各樣的痛楚終會大徹大悟,卻很難再尋回最初的悸動。 ☆、73 那晚項林珠不知在小花壇上哭了多久, 等她回房間時北京又刮起了大風(fēng), 空蕩的街道沒有什么行人,除了偶過的汽車和呼嘯的風(fēng)聲, 瞧著已是大半夜了。 她在水龍頭下掬了捧水洗臉,抬頭時看著鏡子里妝容花掉的面孔,五顏六色配著紅腫的眼睛, 像駭人的鬼魅。她也沒什么心思收拾, 胡亂洗了洗就去床上躺著,就那么動也不動看著天花板,不蓋被子也不脫鞋。 后來渾渾噩噩中似乎睡著了, 可戶外的風(fēng)聲噼啪著刮出動靜,她猛然間又醒了。就這么半夢半醒擱床上躺到第二天下午,她才身心疲憊的收拾行李去了機(jī)場。 再回到那座溫暖潮濕的城市,她像丟失家園的棄兒, 恍然間竟覺得整座城市和她毫無關(guān)系,盡管她在這兒從未有過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如今再來才感到強(qiáng)烈的孤獨, 這大概就是心空的感受。 她拖著行李不知道去哪兒,只好打車回大學(xué)路的研究所。 研究所的同事們都在, 見她拖著箱子來單位也就罷了,一雙眼睛還腫得像核桃, 面色蒼白疲憊不堪,一時間都以為她生病了,統(tǒng)統(tǒng)圍過來慰問。 她說沒事, 又向領(lǐng)導(dǎo)交代:“對不起,我高估了自己,合作沒談成?!?/br> 那領(lǐng)導(dǎo)倒也善解人意:“你初來乍到有這份心就很不錯了,譚氏這塊骨頭歷來難啃,所里的老同志都無從下手,不怪你。既然回來了,就好好準(zhǔn)備考試吧,王書記在青島忙新項目的事,你調(diào)整調(diào)整狀態(tài),報名之前去見見他。” 她點點頭,又說:“我想跟所里先請幾天假。” 領(lǐng)導(dǎo)看她那樣子,點頭道:“那就休息幾天吧,要是生病了就去醫(yī)院看看,拖得久了人難受?!?/br> 她應(yīng)著,又見沙發(fā)前的女同事遞來一把鑰匙。 “走前你拜托我的任務(wù)完成啦,就在研究所對面,一居室,雖然環(huán)境舊點兒空間小點兒,但足夠你一個人住?!?/br> 她接過鑰匙,咧開僵硬的嘴角沖她道謝。 那之后便去了對面剛租下的房子。 那房子真是小,進(jìn)門之后一覽無遺,靠南擺著一張雙人床,對面的墻上有臺液晶電視,往東有面裝著防盜護(hù)窗的小陽臺,緊鄰陽臺的是間小廚房。她簡單拾掇一陣,便在那兒住下了。 先前跟所里請假其實并沒有什么特別打算,她就是太累了,這么多年一直不停的忙碌,她想歇一歇。 完全沒事做的時候時間總會顯得特別漫長,她雖照樣睡覺吃飯,卻毫無規(guī)律可言,有時整天滴水不進(jìn)也不覺得餓,有時困到眼皮都睜不開,閉上眼后卻怎么也睡不著,等好不容易睡著了卻滿腦子的夢。 尤其這幾天她總是做夢,夢見劉曉娟指著她的鼻子罵她過河拆橋。 夢里她雖僵硬著背脊,胸口卻一陣陣的疼。 她解釋:“我沒有過河拆橋,我和他之間也不是真正的愛情。” 劉曉娟冷冷看著她:“你錯了,不把這段感情當(dāng)愛情的從來只有你一個。你知道這幾年他是怎么過的?”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過的,只知道這幾年自己很辛苦,是那種從早忙到晚身體不知疲憊心卻空空蕩蕩的辛苦。 這才明白,有些東西是你覽盡旖旎風(fēng)光,收貨功名成就,卻怎么填也填不滿的缺口。 許是上回和劉曉娟的對話讓她記憶尤深,潛意識也承認(rèn)她的指控,她才會匯集情緒在夢中編造這樣的對話。 當(dāng)她從夢中醒來,總會跟小陽臺上站一會兒,那陽臺外有棵百年老樹,粗壯的枝干斑駁的皮,茂密的枝葉像張開的懷抱,其中最茂盛的那條枝干正對著小陽臺,舒展的樹葉清綠可人。 她看著那抹新鮮的綠,過往紛雜的畫面從腦海中交替著閃現(xiàn)。她忽然很羨慕劉曉娟和路之悅。 這二人長久以來羨慕她的好成績,路之悅本就不愛學(xué)習(xí)不提也罷,尤其是劉曉娟,攢足了勁去學(xué)習(xí)也不可能追上她??稍诟星榉矫?,項林珠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失敗者,連路之悅的尾巴也追不上。 先不論路之悅的為人對錯與否,至少她愛得坦蕩明白,不喜歡就徹底厭惡,喜歡了就一追到底,甚至劉曉娟也如此,為了李臻工作掙錢,甚至當(dāng)眾下跪道歉。 這些行為在某種程度看來確實沒有底線,可又何嘗不是感情熾熱的體現(xiàn)。 譚稷明那天說的很對,她干不出介入別人感情的事,那么濃烈的感情因著他的堅持拒絕,她寧愿壓制住極大的痛楚咬著牙忍著淚離開,也不會歇斯底里的釋放。 她多想變成路之悅,管他三七二十一死活把人纏住在說,哪怕成為第三者也不懼他人目光。如今的她倒不至于多么在乎別人的目光,卻仍然過不了自己那關(guān)。 那天他讓她好好生活,還告訴她要是再碰上愛她的人一定要珍惜。 可對項林珠而言,能不能碰上再愛她的人已經(jīng)不重要,她卻是無可能再愛上別人。 再說另一邊的譚稷明。 白楊好熱鬧,新項目開工后在自己家攢了一局,就在東直門的香河園。列席的除了張祈雨、譚稷明、程書穎和她老公之外,還有幾個常在一起玩的朋友。 胡佳慧不在,卻不是因為白楊沒請她,男人互相之間不在乎那么多,好哥們兒跟誰在一塊兒就請誰來。胡佳慧沒來是因為她前天飛去法國參觀展覽去了,文藝青年么,總是喜歡逛展覽。 程書穎挺著大肚子笨拙的半躺在沙發(fā)上,趁胡佳慧不在時多問了譚稷明幾句。 “你們倆究竟怎么回事兒,處的時間也不短了,怎么互相之間都沒個響動?!?/br> 譚稷明正跟陽臺上喝茶,不咸不淡道:“這不正處著么。” “這都多長時間了,佳慧性子慢,跟一算盤珠子似的,撥一下才動一下,可你怎么也變成這種人,磨磨唧唧一句痛快話也沒有。前段兒你們不是挺好的么,她送你什么小麋鹿還送你藝術(shù)品,你不挺喜歡的么,還請她吃飯。這一來一往的,也該明確關(guān)系了。” “什么喜歡。”他道,“那倆玩意兒是她順手?jǐn)R那兒的,瞧著也不占地方我就沒管,誰喜歡那中看不中用的東西?!?/br> 程書穎急:“你這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才說不喜歡早干嘛去了,人佳慧可對你認(rèn)真著呢,你是男人 得主動點兒。” “別跟這兒說我?!彼攘丝诓璧?,“她也沒你說的那么認(rèn)真,互相不反感罷了。” “那你們倆究竟什么意思?” 他懨懨的,頓了一會兒說:“不知道?!?/br> “……” 這幾年譚稷明身邊的朋友,甚至何曉穗和譚社會身邊的人都零零散散給他介紹過好些個姑娘,過了最低谷的那段兒他也并非不愿接受新的人開展新的感情和生活,只是處來處去總覺得少了點兒什么。 或許是之前在項林珠身上耗費太多精氣神兒,人的熱忱是有限的,可他一股腦兒全拋了出去,一點兒后路不留,再之后便元氣大傷,對別的人再難以耗費太多心思。 就目前的胡佳慧相對來說還能繼續(xù)處下去,胡佳慧和程書穎特熟,這倆人認(rèn)識之后程書穎就老叫她上家里玩,她家就挨著譚家,一來二去胡佳慧和何曉穗也熟悉起來,漸漸的大家都認(rèn)識她了,雖然譚胡二人始終不溫不火,看上去有那么回事兒吧,仔細(xì)一瞧卻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兒,但暗地里大家都對她有個身份定位,只等著二人的關(guān)系在哪天能突飛猛進(jìn)。 譚稷明對胡佳慧印象不錯,乖巧懂事不多言多語,難得還性子靈活不犯軸。自二人認(rèn)識以來,他一直在勸自己要對這姑娘多上點兒心,可不知怎的,前一秒還想著主動為別人做點兒什么,后一秒?yún)s總因為惦記著旁的事兒順理成章將那些想法拋諸腦后。 何曉穗見他對人不怎么上心,念及他是不是在感情方面不開竅,可轉(zhuǎn)念想到以前的事兒又覺得他并不是不開竅。身為母親他對此很是擔(dān)憂,好容易有一個姑娘他沒有那么反感,可不能就這么錯過了。 于是何曉穗替他事無巨細(xì)的張羅,胡佳慧生日的頭一天給他打一電話提醒。怕他忘了,生日當(dāng)天再打一電話提醒。頭一天因著提醒,他差使秘書去樓下訂了禮物,第二天因著提醒,他推了晚上的飯局。 至于他和胡佳慧說的“一眼就看中,很符合你的氣質(zhì)”純粹是胡謅,他壓根兒不知道那里面裝的是什么。 其實同樣不知該怎么進(jìn)展的還有胡佳慧,她早已不是未經(jīng)世事的少女,關(guān)于感情的事兒雖不是十分透徹,但也是有經(jīng)驗的。如今年齡合適,工作合適,雙方的家庭背景合適,加上人長得不賴也有魅力,她自然是愿意和譚稷明相處下去??哨ぺぶ袇s也覺著少了些什么,她雖不曾歇斯底里愛過什么人,但優(yōu)越的成長環(huán)境中也見識過許多有才有貌的男青年,因此譚稷明對她而言具有誘惑力,卻不是絕對的。 就目前倆人的關(guān)系來說,譚稷明怎會知道哪天是她的生日,竟還把買好的禮物落在車?yán)铮皇悄峭硭鲃犹岢鏊退丶?,還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才能記起給她買過禮物。 但她并不糊涂,也知對方有意發(fā)展,便收了禮物再還他一頓飯。說起來也特有意思,這倆的互動似乎尊崇禮尚往來,接洽外賓似的,我請你一頓飯,你請我游個船,你再請我吃個飯,我便請你逛展覽。互相看著在靠近,根本上卻都那么端著,特沒勁。 但倆人都還覺著對方不錯,雖缺乏洪水猛獸般泛濫的愛意,卻也不反感增長彼此繼續(xù)了解的機(jī)會,于是就這么不咸不淡的來往著。 除了最傷心傷情的那一段兒,譚稷明是真沒等過項林珠,他只是按部就班繼續(xù)著自己的日子。那晚和項林珠說的話也是他原本就有的打算,他的潛意識總在暗示自己胡佳慧不錯,不就是結(jié)婚么,和她結(jié)了得了,也不知是因為被從前的感情傷害得太狠,還是叛逆自己這老不得勁的心思,反正就是變態(tài)般的自我催眠。 如果項林珠這時沒有出現(xiàn),或者出現(xiàn)的稍晚一些,譚胡二人指不定就相敬如賓的邁入婚姻殿堂了。 可是她忽然出現(xiàn)了,攪亂了譚稷明如死水一般的心緒,不過凌亂卻不是因為心動,是因為那些被刻意掩藏的不好情緒漸漸膨脹了。就像一只魔法葫蘆,有人曾經(jīng)往里扔進(jìn)太多痛苦和酸楚,沉淀良久之后這些無形的消極變成一只妖怪,而那個罪魁禍?zhǔn)讌s忽然回來了,還刷的一下揭開了葫蘆蓋兒,鉆出的妖怪首當(dāng)其沖攻擊的便是這個開蓋兒的人。 較勁似的,譚稷明在和項林珠見面之后反而較往常而言主動的靠近了胡佳慧。但是又能怎樣呢,即使他抗拒著項林珠,甚至拿結(jié)婚當(dāng)擋箭牌把她趕走,他也沒有愛上胡佳慧,更始終邁不出向胡佳慧求婚的那一步。 明明他所有的行為都按照大腦的支配在實施,為什么就邁不出最后一步,他很是不解。 他如今多么理智,摘除可能意外的風(fēng)險,只選擇規(guī)避傷害的安穩(wěn)道路,連那些萬分之一的雀躍殘念都被強(qiáng)大的理性壓制住,他分毫不差的做到了,分明已經(jīng)成功了。 可是他一點兒成就感沒有,也一點兒不覺得快樂。 ☆、74 這二人之間, 項林珠覺得生活就此死掉了, 譚稷明雖然沒那么深刻的感悟,卻也不知道該怎么辦, 就那么把自己晾在那兒,頗有幾分聽天由命的意思。那段時間,他們彼此的生活都像一潭死水, 看不見任何激蕩的波紋。 可生活的妙處往往在于看似已成定局的事忽然有了轉(zhuǎn)機(jī), 不管是平靜無瀾轉(zhuǎn)成波濤洶涌,還是饕餮大難變成一帆風(fēng)順,都是轉(zhuǎn)變?nèi)松缆返钠鯔C(jī)。 轉(zhuǎn)眼已至九月中旬, 在那個臨近中秋的周末,恰逢袁偉從南美回來處理公務(wù),還帶回一些當(dāng)?shù)靥禺a(chǎn),他給親朋好友送了禮之后又給何曉穗打了一電話, 想給她也捎去一份。 他有這份心,何曉穗很是高興,便邀他到家里吃飯。 “不了?!彼f, “老婆不在家,孩子沒人看?!?/br> “這算個什么事兒, 你帶孩子一塊兒過來,吃了飯就在我這兒休息, 等孩兒他媽回家了,你們又再回去。” 他念著自己不太會帶孩子,何曉穗畢竟也是為人母, 帶孩子多少有一套,于是就帶著孩子去了譚家。 袁偉的孩子小名叫毛毛,今年剛滿五歲,就讀幼兒園大班。 袁毛毛頭發(fā)剃得極短,只剩青茬兒護(hù)著頭皮,前額卻留著濃密的黑發(fā),像只鍋鏟。他雖是個男孩兒,卻并非特別皮的孩子,何曉穗很喜歡逗他玩,每回見人來了都會給人吃些小零食。 袁毛毛也喜歡何曉穗,卻有些害怕譚稷明。 所以袁偉帶他走的時候他還特地問他爸:“譚叔叔也在么?” “不在?!彼f,“你譚叔叔是個勞模,一般情況見不著他。” 他于是松了口氣,只一心惦記著何奶奶給的花生糖。 卻不料譚稷明今兒碰巧回去了,還大咧咧跟前廳的沙發(fā)上坐著,袁毛毛見著他的時候驚了一跳。他自然沒什么反應(yīng),只顧著和他爹說話,完了何奶奶就熱情地出來迎接他,領(lǐng)他去院兒里和小貓玩,還給他糖吃。 老半天過去,他爹見戶外風(fēng)大,怕他著涼就把他招回來,于是他就跟沙發(fā)上坐著吃糖,左手邊是親爹,右手邊是譚稷明。 譚稷明不是親和的人,尤其跟小孩兒面前,那氣場不僅不招小孩兒待見還讓小孩兒畏懼。袁毛毛一沾著他就格外乖巧,坐那兒不敢亂動,卻見他拿了茶幾上的茶來喝,等放下茶杯后又看了看盤子里的糕點。 轉(zhuǎn)頭粗聲粗氣的問他:“想吃么?” 他立即搖頭拒絕。 袁偉摸了一把孩子的頭,笑著說:“我看你對付小孩兒挺有一招,見了你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估計程書穎家孩子以后也害怕你?!?/br> “怕什么,我又不吃人。”說著又看著袁毛毛,“是不是?” 袁毛毛看著他動也不敢動,那模樣竟是被嚇壞了。 譚稷明又道:“說起程書穎我都忘了告你,她昨兒半夜生了,我和白楊他們幾個打算一會兒去醫(yī)院看看,你去么?” “這都生了,真快?!痹瑐フf,“去吧,我正好在家,一塊兒過去看看。” 于是幾人湊一輛車上往醫(yī)院跑。 這仨老爺兒們擱車?yán)锪牧税胩熳錾猓┝藳]什么聊的了,袁偉便轉(zhuǎn)了口風(fēng)試探譚稷明。 “你和程書穎那同學(xué)怎么樣了?” “就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