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jié)
盛清讓想起早些年的事,本以為會有萬千感慨,實際心中卻掀不起一點波瀾了。 凡事求個問心無愧,他講:“能被理解認(rèn)可自然是好,但我做這些,是因為想做,不是為求理解或認(rèn)可才做,所以談不上值不值得?!?/br> 兩人談話時,大嫂走過來。 老四對大嫂多少有幾分敬重,剛剛急于拍照未打招呼,此時也轉(zhuǎn)過身,喚了一聲“大嫂”。 大嫂抬頭對他說:“你能平安回來,我們很高興?!?/br> 老四卻回:“我馬上就走了,或許以后也不會再回來,家里還是和以前一樣,當(dāng)沒我這個人吧?!?/br> 大嫂曉得他不喜歡這個家,也曉得他向來嘴硬逞強,可看他這一身的傷,想他馬上又要回到前線去,她終歸擔(dān)心。 她望著他道:“有國才有家,你雖離開這個家,卻守著上海,守著國土,便是在守我們的家。我將你大哥的話也托給你,他叫你好好活著,活到將敵人趕出國門,到時候再回家來,我們給你備最好的酒?!?/br> 老四手中的煙即將燃盡,門外的軍用吉普車拼命響起喇叭聲,似軍號般催促他離開。 他深深皺眉,干燥的、帶劣質(zhì)煙味的唇緊緊抿起,內(nèi)心各□□緒交織,眼眶酸得發(fā)脹。 手指將煙頭碾滅,帽子往腦袋上一扣,老四沉默地轉(zhuǎn)過身大步走向門口,臨上車,他卻忽然轉(zhuǎn)過身,朝里大聲喊道:“我走了!你們一路保重,改日再見!” 車子啟動,清蕙拔腿追出去,然她氣喘吁吁到門口,那輛軍綠色吉普已經(jīng)飛馳至道路盡頭,拐個彎立刻不見蹤影,只剩了恣揚塵土和道旁翩躚的落葉。 上海的秋天真的到了。 自古逢秋悲寂寥,添上別離則愁緒更濃。 宗瑛又在公館陪清蕙和孩子們住了一晚,盛家人要離開上海的這天,她早早就被清蕙吵醒了。 清蕙輾轉(zhuǎn)反側(cè)一夜,天沒亮便起來清點行李——去途漫漫,不便攜帶太多家當(dāng),必須有取舍,可東西扔在這里,說不定將來就再也見不到了。 最后連同孩子的物品,一共塞滿兩只大箱,外加一只手提小箱子。 家里的傭人們大多發(fā)了工錢遣散了,只有姚叔留在公館看門。 臨行前,姚叔掬淚替他們叫車,搬運行李,最后將他們送出門,說道:“三少爺打電話來,說已在碼頭等著了?!?/br> 一行人各自登車,關(guān)上車門,汽車發(fā)動,緩緩駛離靜安寺路上的盛家公館。 清蕙撥開簾子隔著玻璃朝后看,只見姚叔老淚縱橫地關(guān)上鐵門,最后落上了鎖。 車內(nèi)的孩子們雖不知前路意味著什么,但馬上要離開他們熟悉的城市,對目的地的好奇全被莫名的恐慌感覆蓋。 阿萊緊張地抱著弟弟阿九,大嫂的孩子們挨在一塊心不在焉地共看一本書,二姐的孩子阿暉則始終攥著他爸爸的衣服不吭聲——意識到是自己“想吃蛋糕”這句話令mama再也回不來,他害怕極了,好像擔(dān)心再開口,會把爸爸也弄丟了。 到碼頭,宗瑛終于見到盛清讓。 她問他昨晚睡在哪里,他答:“在公寓。但不知為什么,怎么也睡不著。你睡得怎么樣?” 宗瑛說:“我很好?!?/br> 要緊事在前,兩個人之間也只夠說這一兩句問候。 已過午時,秋日當(dāng)空。 因船票稀缺,碼頭上十分嘈亂,軍隊控制著碼頭,警察開槍維持秩序,但在天天聽槍炮聲的戰(zhàn)時,如此震懾能起的作用也非常有限。 好不容易熬到登船時間,又是一陣人潮擠擁。 清蕙和孩子們排在隊伍后面,她抱著阿九,宗瑛替她提著藤條箱。 前面的大嫂提醒清蕙:“跟緊了,看好孩子,馬上要登船了。” 人頭涌動,摩肩接踵,大家都往一個方向走,離船越來越近,清蕙才真真切切意識到——要離開了。 她學(xué)校在這里,同學(xué)在這里,朋友在這里,自小熟悉的一切都在這里,她只認(rèn)識上海。 從她出生起,一切記憶都只有上海作為布景。 歌里唱“洋場十里,好呀好風(fēng)光,坐汽車,住洋房,比蘇州更在天堂上”,可現(xiàn)在上海,再不是天堂。 她轉(zhuǎn)身看向宗瑛,眸光里盡是依依不舍,對宗瑛,更是對上海。 阿九在她懷里安靜地睡,阿萊緊緊跟在她身側(cè),臨上船了,宗瑛將藤條箱遞給她。 她慨然開口道:“宗小姐,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離開上海。但我現(xiàn)在,真的要走了?!?/br> 語聲里有無奈,也有深深的留戀。 宗瑛不知要怎樣安慰她,清蕙卻已經(jīng)側(cè)頭叮囑身旁的孩子:“阿萊,票拿出來,記得跟緊我?!?/br> 她說完便轉(zhuǎn)過身檢票登船,最后轉(zhuǎn)頭踮腳看一眼宗瑛,隔著七八個人頭喊道:“你和三哥哥要保重?。 ?/br> 宗瑛只覺有人從她身邊擠過去,人群的力量將她不斷往前推,但她與這艘即將的船無關(guān),也與這個時代無關(guān),她只能逆著人群往回走。 一只手突然伸過來,干燥溫暖,緊握她冰冷的手指,大拇指指腹壓在她指關(guān)節(jié)上。 宗瑛只看到他背影。 盛清讓帶著宗瑛走了好長的一段路,遠(yuǎn)離了碼頭人群,轉(zhuǎn)過身極目遠(yuǎn)眺,能看見的那艘船,上海低矮的天際線也盡收眼底。 此時盛清讓突然想起中學(xué)國文課本里的一首詩,是杜甫的,他在那首詩里寫道:“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br> 亂離時代,各奔東西,不知哪日才能重逢。 送走所有家人,偌大上海,仿佛只剩他自己。 回去途徑靜安路上的盛公館,也只剩緊閉的兩扇鐵門,和院子里高過圍墻的幾株法國梧桐——闊葉幾乎落盡,尖利枝椏戳著一只紅彤彤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