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jié)
傭人很快幫她叫來一輛車,秋風(fēng)颯颯,即便有太陽照著,也是有點涼了,車夫倒還是露著胳膊賣力拉車。 一路奔至霞飛路,阿暉鐘愛的那家西餅店卻緊閉著門,二姐下車反復(fù)確認,門鎖落在外面,玻璃櫥窗里邊空空蕩蕩,看來有陣子不營業(yè)了。 車夫問她:“太太你要買什么呀?” 二姐皺著眉不耐煩地回說:“奶油蛋糕?!庇直г梗骸坝植皇菓?zhàn)區(qū),關(guān)什么門停什么業(yè)?!” 車夫便講:“要買奶油蛋糕啊?新垃圾橋附近有家店開著的呀?!?/br> 二姐一聽,急忙忙又坐上車:“快點帶我去!” 人力車載著她在秋風(fēng)里奔馳,蘇州河里浮著尸體,北岸的炮聲間或響起,租界和戰(zhàn)區(qū)的交界,藏著零星沖突。 太陽移到了當(dāng)空,又不慌不忙地往西斜,盛公館里最后一點蟬鳴聲疲倦地歇下來,午睡的人早就醒了,孩子們在花園里捉迷藏,清蕙坐在客廳里看書,一直聽傭人嘀咕“二小姐去買個蛋糕怎么還不回來”。 她聽得煩了,擱下書,客廳里的座鐘鐺鐺鐺地打了五下。 清蕙起身去小花園里喊孩子回來,待他們都到了樓上,她一個人在門口踱了會兒,想了半晌,快步走回室內(nèi)打了個電話出去。 “叮鈴鈴——叮鈴鈴——”電話聲乍響,坐在餐桌前翻看舊書的宗瑛霍地站起來,下意識接起了電話。 “喂?”那邊是清蕙急切的聲音。 “清蕙?”宗瑛反問,又應(yīng):“是我。” “宗小姐!我三哥哥呢?” 宗瑛剛講“你三哥哥在睡覺,有事嗎”,就有人從她身后伸手接過了聽筒。 盛清讓比宗瑛高了大半個頭,宗瑛錯愕側(cè)身,視線剛及他下頜,只見他喉結(jié)輕輕滑動,聲音仿佛透過薄薄的頸間皮膚傳出來:“好的,知道了,我馬上打電話給巡捕房?!?/br> 57|699號公寓(1) 盛清讓說完掛了電話,另一只手越過宗瑛腰側(cè),撥動號碼盤,聯(lián)系工部局巡捕房。 幾經(jīng)轉(zhuǎn)接,他同負責(zé)人講明二姐的情況,懇請對方幫忙留意,如有消息望第一時間告知。 宗瑛從他敘述中得知,二姐一大早出門說去買蛋糕,但近日暮了仍一點消息也沒有,清蕙覺得心慌,便打電話給盛清讓,請他幫忙找一找。 按說一個成年人出門辦事,晚點回來也沒什么大不了,可如今是戰(zhàn)時,一切不比往常,清蕙的擔(dān)心和焦慮并不多余。 盛清讓擱下聽筒,垂眸對上宗瑛的目光:“怎么了?” 宗瑛不答,仍側(cè)著身抬頭看他——身著睡衣,頭發(fā)因沒干就睡顯出難得的蓬松凌亂,剛睡醒的臉上少了維持距離的客套,看起來反而更具真實感。 盛清讓意識到她在打量自己,倏地避開視線,側(cè)頭看了眼座鐘。 下午五點十七分,這意味著他在沙發(fā)上睡了將近十二個小時,而宗瑛就這么看著他睡了一整個白天。 他頓覺尷尬,連忙轉(zhuǎn)過身,講:“我去洗漱?!?/br> 宗瑛看他快步走向浴室,重回餐桌撿起那本在讀的舊書,又往后翻了兩頁,卻怎么也沒心思讀下去了。 她走進盛清讓臥室,拉開斗柜,從老位置找出自己的那套衣服。 剛剛換好,洗漱完畢的盛清讓就迎面走進來,她拿著換下的病服避到一邊,不待他開口,便替他帶上門,站到外面去等。 夕陽入室,一派靜謐。 如果不必出門,也無外事擾,這個公寓倒真是風(fēng)平浪靜,令人心安。 盛清讓還會在這里住多久?住到租約到期,還是住到打算離開上海的那一天? 他會和盛家人一起離開上海嗎? 宗瑛想著想著,就聽到臥室房門開的聲音。她轉(zhuǎn)過身,只見他頭發(fā)梳理妥當(dāng),衣衫整潔,手提公文包,一副要出門的架勢。 果然,他講:“現(xiàn)在我需要去一趟公館?!?/br> 宗瑛頷首,回道:“一起?!?/br> 盛清讓剛才見她換了衣服,便猜到她打算跟著出門。 也好,留她獨自在這里,他也放心不下。 宗瑛見他沒反對,端起餐桌上的茶杯走過去遞給他,叮囑“喝點水”,隨即又返身進廚房,從櫥柜里找出一盒餅干。 她拿了餅干走去玄關(guān)換鞋,盛清讓伸手取下架子上的風(fēng)衣。 她打開門,只覺身后披上來一件外套,走出門轉(zhuǎn)身,也只見盛清讓低頭鎖門,并沒有同她講什么多余的話。 他鎖好門,單手提包,另一手象征性地輕攬了下她后背:“走這邊。” 從服務(wù)處取出自行車,在葉先生的探詢目光關(guān)注下,兩人出了門。 白天熱氣將盡,風(fēng)已經(jīng)轉(zhuǎn)涼。 天際云霞鋪疊,一片金光。 宗瑛穿好風(fēng)衣,卷起略長的袖子,坐上自行車后座。 晚風(fēng)拂面過,她拆開餅干盒問盛清讓:“餓不餓?我?guī)Я艘缓酗灨伞!?/br> 騎著車的盛清讓騰出左手,伸向后方,從她手里接過一塊餅干,巧克力夾心,甜膩膩的。 饑腸轆轆的胃腹有了一點食物的填補,終得片刻慰藉,將暮前路似乎也沒那么晦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