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jié)
顧長安手持馬鞭,照著馬屁股狠狠一抽,當先奔了出去。 白辛和決明比他們稍晚一步,正巧瞥見臉上紅了一大片還美滋滋的劉珩,倆人對視一眼,都明白了。 他們王爺這是——挨揍了,還挨的甘之如飴。 ** 顧長安四人幾乎不眠不休奔向裕州,中途在驛站換馬,吃幾口干糧就接著策馬狂奔。 距離顧長平失蹤已有十日,顧長安心急如焚,恨不能生出一對翅膀飛到鎮(zhèn)北關去。 第五日傍晚,四道疾馳的身影幾乎沒停地奔進裕州城門,守城的小兵只來得及看清一馬當先那人手里的令牌。 顧長安在軍營外一躍下馬,腳下一頓險些跪倒在地,童生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皺著眉卻沒敢言語。 “撒手,我沒事?!鳖欓L安壓低聲音呵斥童生,怎么能讓營里的兵看見她還得讓人扶,那日后如何服眾。 守衛(wèi)一見顧長安,轉身就跑進營房通報去了,不消片刻,宋明遠便迎了出來。 宋明遠停在離顧長安七八尺的距離,只覺得口舌發(fā)干,半晌,才端端正正地拜禮:“都尉。” 顧長安走上去一拍他的肩,大咧咧道:“明遠啊,有日子沒見了?!?/br> 對于裕州軍而言,顧長安只是養(yǎng)傷去了,根本沒有她曾離開的概念,相反因為阿達合那一戰(zhàn)她所表現(xiàn)的無畏無懼,更是讓這一群老兵油子心服口服。所以顧長安一回來,營里上下都顯得挺高興。 “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周圍人都散干凈了,顧長安才沉下來臉來問宋明遠。 “半月前,探子說祁盧在昂拉湖附近活動,將軍便帶上一隊人出關去尋了?!?/br> “宋明遠,”顧長安冷冷地看著他,“你要么說實話,要么自己滾出去領二十軍棍?!?/br> 宋明遠低著頭,眉心一團糾結,“那個金州守將胡煒,三個月前被皇上調(diào)到咱們這來了。他不知道從哪得的消息,說將軍通敵,還嚷嚷著要出關去向祁盧拿證據(jù),結果這廝一出關就再沒回來。他帶來的幾個人到處胡說,說將軍殺人滅口。咱們裕州軍雖說是一條心,但也架不住這謠言胡亂傳。后來探子查出來胡煒在祁盧手上,將軍就和戚將軍帶了一隊人馬出關救人去了。” “祁盧……胡煒……”顧長安垂眸看著斑駁的木幾,呆愣著出神。 顧長平曾跟赫雷通信的事,除了她恐怕再沒第四個人知道。顧長平跟赫雷都不會輕易將此事外傳,那胡煒是怎么知道的? 這事顯然預謀在先,把顧長平陷進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 救胡煒,一旦他手里握有實證,那顧長平就是通敵叛國。不救胡煒,就會有謠言不斷冒出來。這話傳到皇帝耳朵里,他必然起疑,不可能不追查,只要有蛛絲馬跡,他就能治顧長平的罪。 真是前面懸崖,后面深淵,哪一步都是粉身碎骨。 有了這一番思量,顧長安心里倒不急了。她從從容容地私下里去拜見了于茂春、曹達、傅常玉幾位將軍,幾人見她歸來,喜憂參半。 于茂春說已經(jīng)派出去幾隊人在昂拉湖附近搜尋,但一無所獲,只有第一隊人出去的時候在昂拉湖邊上發(fā)現(xiàn)激戰(zhàn)過的痕跡,還背回來幾具裕州軍的遺骸。 傅常玉嘆了口氣,“已經(jīng)將近半月了,真不知道長平他……” 顧長安給傅常玉添上茶,安慰道:“傅叔別急,我明日就帶幾個人出關去找,這回我們備足干糧,將搜索范圍再擴大一些?!?/br> “你重傷才愈,萬一遇上祁盧那幫人可占不著便宜。你啊,就在裕州等著,我們輪番去找,總能找回來?!庇诿撼林?,很是不贊成地看著顧長安。 “于叔,您和傅叔、曹叔雖然跟著我爹打了幾十年仗,可到我哥麾下的時間還沒我長。我又是他一手帶出來的,遇上這事他會往哪兒走,怎么部署,我比您們都清楚,我去是事半功倍。再者,現(xiàn)在裕州還需幾位叔父坐鎮(zhèn),不能讓胡煒那廝的人討了便宜去?!鳖欓L安一句話說的三位將軍啞口無言,一來她說的確實有理,二來三位將軍都是在戰(zhàn)場上見真章的,說起話胡攪蠻纏的本領還真不如她。 “那個王八羔子!” 曹達一拳砸上桌面,就好像那是胡煒的臉一般。 傅常玉瞇了瞇眼,“他要是沒死……帶回來,軍法處置?!?/br> 顧長安點點頭,傅常玉的意思她明白。胡煒要把污水潑到顧長平頭上,但他當初出關時是拿祁盧當借口,他們大可以把這盆臟水讓他自己喝下去,還說不出什么來。 顧長安從于茂春的營房出來,童生便跟過來在她耳旁低聲道:“方才營門那來報,說是有人給您送東西來。我查驗過了,是韶音坊那邊送過來的。大多是吃的用的,還有一些挺金貴的傷藥。另外,白辛和決明兩位大人的住所也安排好了,只等您出發(fā)的命令?!?/br> “這個葉清池,消息倒傳的快。你去跟白辛、決明說一聲,明日便啟程出關?!鳖欓L安無奈,轉身往自己的營房走去。 童生緊走幾步跟上她,暗暗地想,也不知道端王爺和葉先生,到底誰才能收服他家的都尉大人啊。 夜色濃如墨,一輪殘月半懸枝頭。 顧長安半睡半醒間腦子昏沉,一會兒像是看見渾身浴血的顧長平,一會兒又像是看見滿臉憂傷的劉珩,反反復復的夢境讓她疲憊不堪,等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后背竟然汗?jié)窳艘淮笃?/br> 她在床上活動活動四肢,起身換上干凈的衣衫,喚來童生去找宋明遠,倆人簡單部署一番后,除去白辛和決明,只帶上二十個從石嶺撤回來的老兵,快馬加鞭直奔鎮(zhèn)北關。 ** 昂拉湖在鎮(zhèn)北關向西百余里的地方,說是湖泊,但其實早就干涸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個巴掌大的水洼。那地方人跡罕至,不管是狄戎人還是大齊守兵,平時都不往昂拉湖去,久而久之,就益發(fā)荒涼起來。 顧長安在石嶺十多年,只去過昂拉湖一回,那還是她做斥候時候,被人追的灰頭土臉,身上還中了一箭,咬緊牙只顧著往前跑,后來迷路了才跑到昂拉湖去。也就是那次,她遇上了莫名其妙跑到那去找什么貨物的葉清池,被他救下來。 “都尉,從地圖上看,離昂拉湖不遠有座荒山,如果將軍他們遇上伏擊,應該會躲進山里避險。只是前幾日派出去的人把那座山都翻遍了,也沒找著。而且……那山被大火燒的光禿禿的,卻不知是不是祁盧的人為逼出將軍放的火?!彼蚊鬟h與顧長安策馬當先,他扯著嗓子大聲道,可還是有一半聲音隨風散去。 顧長安心里咯噔一沉,不安的感覺一點點冒出來,轉頭喊道:“咱們先去昂拉湖,再去荒山,找不著將軍就不回裕州?!?/br> 第三十一章 斷崖 昂拉湖還是跟顧長安記憶里一樣荒涼得可以,湖周圍的雜草長得齊腿高,能讓人陷進去半條腿的幾個泥沼還都健在,被蚊蟲盤踞著。 顧長安騎馬繞著不大的昂拉湖跑了一圈,除了草叢里散落的不知名的動物骨架,就再沒別的發(fā)現(xiàn)。 她原本還抱著一絲僥幸的希望,想著不管昂拉湖的湖面再怎么小,都還是一處水源,人要活著就離不開水,尤其是在干旱的北境,哪知還是撲了個空。 “都尉,咱們還是向北往山里找找吧。”宋明遠從一旁走過來,“日頭已經(jīng)快落山了,天黑前得找個地方落腳?!?/br> 顧長安望一眼西斜的落日,翻身上馬,“走吧?!?/br> 顧長安他們又往北奔行了十多里,終于在天色徹底黑下來前到了荒山腳下。 還未到初秋季節(jié),草原上還能見著野物,顧長安帶來的都是跟過她幾年的老兵了,大伙各自分工,有喂馬的也有背著弓去獵野味的,還有在原地生火造飯的,雖顯得亂糟糟實則卻井井有條。 顧長安在老樹突起的樹根上坐著,從樹冠的縫隙里望著這座幾乎被燒的光禿禿的荒山。 “就沒人給這山取個名字?”她解下水囊喝了口水,問旁邊的宋明遠。 “少有人到這來,就算有可能也是隨口叫的,沒個準?!彼蚊鬟h跟她并肩坐著,感覺就像回到幾年前,不禁生出一絲感慨,緩緩舒了口氣,道,“都尉,您說將軍是被困在這山里了嗎?” “他們應該是遇上了伏擊。顧將軍出關時只帶了五十人左右,我估計他根本沒打算這回就把祁盧抓回來,只想找著胡煒……死活不論?!鳖欓L安轉頭看著宋明遠,“據(jù)探子消息,祁盧手下根本沒幾個人,就算兩方正面對上,將軍也吃不了虧??裳巯率嗵爝^去了,竟然一點消息都沒有,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行動力?!?/br> 宋明遠眉頭緊鎖,顯然也有了這一層顧慮。 “我一直信奉的原則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既然于將軍他們派出來的幾批人都沒找著尸體,那至少說明,要么他們被這一場大火困在某處,要么是被祁盧抓走了?!鳖欓L安說著頓了一頓,竟然微微笑起來,“不過祁盧沒那么蠢,不會閑著沒事抓個燙手山芋放身邊?!?/br> 宋明遠看著像是不怎么為自己大哥擔憂的顧長安,沉默良久,才道:“回京之后,一切都好么?” 好么?談不上不好吧,家里想讓她嫁人,嫁給葉清池,她的妹子們也想嫁人,嫁給劉珩,而劉珩為了圖省事,想娶她。兒女情長,從來都是亂七八糟的一鍋粥。 顧長安“嗯”了一聲,說:“還好?!?/br> 宋明遠笑笑,覺得顧長安回一趟京城好像是有什么不一樣了,也許就像霍義從前說的,女娃娃總要長大的,等長大了,就管不住了。 其實比起顧長平,霍義和宋明遠更像顧長安實際意義上的親人,他們更平和更生活,更知道該在什么時候關心這個跟一幫糙爺們稱兄道弟的——姑娘。 那邊老兵們已經(jīng)有模有樣地烤好了兩只山雞,一圈人對著顧長安、宋明遠兩個招招手,笑道:“兩位大人可別慎著了,這跑一天都累壞了,趕緊來吃兩口。” 顧長安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來,伸個大懶腰,道:“老金烤的雞真是色香味俱全,以后不打仗了干脆開個燒雞鋪子去?!?/br> 一群人都沒心沒肺地笑起來,誰也沒在意那“不打仗”仨字所代表的鏡花水月般的希望。 二十來人吃罷又各自講了點逗趣事,礙著顧長安在場,都壓著沒說幾個葷段子。但其實顧長安早就習慣了,她從前也沒少干去芙蓉樓逮人的事,這幫老兵們,有的成家了有的還是光桿一條,發(fā)了月錢,多數(shù)不是去找女人,就是去小賭場碰運氣,錢花干了再回來,好像晚一天就沒命享了一樣。 顧長安心里沉著郁結,但面上并不想掃大家的士氣,所以她端也得端出一副天塌下來當被蓋的姿態(tài)來,她是領頭的人,她要自己先慌了,那這群人干脆滾回裕州去什么也別干了。 月上枝頭,大伙找了避風的地兒躺下就睡,守夜人在外圍坐定,白辛和決明則挑了一棵較粗壯的樹攀了上去。樹上視野極好,能將遠處的動靜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兩人一人守上半夜,一人守下半夜,也是恪盡職守。 眾人一覺睡到天明,一夜相安無事,連尋常的野獸也沒見著一只。 顧長安匆匆啃了幾口干糧,就領頭往荒山上走去,對于他們來說,多耽誤一刻,就多一刻不必要的危險。 荒山上的草木本就不算茂盛,被大火一燒更是毛都不剩下,只剩下巖石陡坡和焦黑的土地,走起來十分地困難。顧長安挑著能下腳的地方埋頭往上爬,決明從一旁跟上來,喘了口氣道:“大人,這再往上馬匹就不好走了,要不要留下幾個人看馬,咱們輕裝上山?!?/br> 顧長安皺皺眉,心里知道決明說的有理,但他們來的人本就不多,此時再分開,恐生變故。 “在京城時,屬下也收集了一些祁盧的消息,據(jù)屬下推測,他應該不會輕易露頭跟咱們對上。這荒山不算高,有兩個時辰就下得來了,應該出不了事?!?/br> 宋明遠也跟上來,道:“決明說的有道理,還是留下幾個人看馬,這樣咱們的腳程就能快些?!?/br> 顧長安點點頭,她從晨起時就有點心神不寧,只想趕緊找著顧長平,自然沒有宋明遠和決明他們想的周到,當下也不再猶豫,分出幾個年紀稍大的留在看守馬匹,余下人繼續(xù)上山。 “山里能藏匿的地方只有洞xue,但在這荒山上,估計有不少是被野獸當窩了。而且這把火一燒,還有沒有活物,真不好說了。”白辛一邊走著,一邊對旁邊決明道。 決明嘆口氣,“前些日子裕州軍把山頭從上到下都摸了一遍,還是什么也沒找著?!?/br> “從上到下……”前面的顧長安聽見他倆的話,忽然頓住腳步,轉頭看著宋明遠,“前幾次來人搜索的時候,懸崖下面找過沒?” 宋明遠驚訝又茫然地看著她,搖搖頭。 顧長安從背囊里把地圖拿出來,指著荒山中間的一處斷崖道:“咱們到這去?!?/br> 宋明遠幾人都面面相覷,他們從早起就覺得顧長安情緒不對,好像一直以來的那股沉穩(wěn)勁兒忽然被吃了一樣,顯得很急躁。 顧長安沒工夫管他們幾個心里飄出來的疑問,她急于證實自己的想法,當下也不解釋,加快腳步往山頭上奔去。 顧長安從出京城就覺得事有蹊蹺,到裕州見過幾位將軍心里疑惑更甚,但她一直篤信顧長平應該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麻煩才被困住,大約性命無虞??山袢粘科穑驹谏较驴v覽整座荒山,心里那股壓抑的不安終于爆發(fā)出來。 這座山不高,被焚燒前的樹木就不密集,燒完更是連遮擋物都燒了,山體多是巖石,就算顧長平藏在什么地方,裕州軍那樣一遍遍地搜,也不可能一點蹤跡都沒找到。 又據(jù)他們幾個推測,顧長平逃往遠處去的可能性極低。這一來是因為昂拉湖附近皆平原,真要在那地方奔馳起來,根本就是活箭靶,所以顧長平最有可能是躲到這座荒山上來;二是因為顧長平他們遇上伏擊后行動力必然受損,逃去更遠的地方無異是自尋死路。 可山上尋遍了都沒有,那還能在哪兒?自然是在看不見的地方了。 顧長安并不希望她的猜測成真,如果是那樣,就說明顧長平他們遇到了遠比她想象要激烈的對戰(zhàn),那么,傷亡就不可估量了。 半個時辰后,顧長安等人終于站在地圖上所繪的懸崖邊,獵獵的風在耳畔囂張著,顧長安一拍旁邊的宋明遠,道:“去拿繩索來?!?/br> 決明走過來鎖眉看了眼下面的深谷,“大人,還是讓屬下去吧。” “不用,我去?!鳖欓L安一擺手,二話不說就把身上零七八碎的東西卸下來扔到了一邊。 宋明遠看顧長安手法嫻熟地在身上系繩子,打結,繃著臉一直沒吭聲。他不是不想攔著顧長安,而是知道攔也攔不住,這人倔驢一樣的脾氣也不是一年兩年了。 決明有點著急地看看宋明遠,誰知道宋明遠就跟被人施了定身咒一樣根本不動彈,他又回首去看白辛,結果白辛干脆是一臉云淡風輕,壓根就不著急。 顧長安把繩子另一端扔給宋明遠,渾不在意地一笑道:“拉緊了,別把我摔下去?!?/br> 宋明遠面無表情地接住,看了眼旁邊的決明白辛,倆人分別上前,一人抓住一段,然后對顧長安點了點頭。 顧長安走到崖邊,矮身躍下。 垂直的崖壁只有巖石間的縫隙和凸起可為著力點,顧長安抓了幾下,覺得實在費時又費力,這樣攀下去還不知得多久,于是打了聲呼哨,讓宋明遠他們放繩子。 顧長安一開始還琢磨顧長平會不會躲在這一側半山腰的某處,可等她真正下來了,才知道根本沒可能。這一側山體就是直上直下,與之相對的是荒山的另一側,中間這道縫隙就像是被開天斧生生劈開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