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jié)
胡悅喝干了杯中的酒,平淡冷靜地指了指對面的飯菜,繼續(xù)說:“也就是說,那第二個下咒的人不但要承受原先的咒力,還要連同自己的咒術一并承受,而就小英身上的咒,這份咒力是很難壓制的?!?/br> 虹翹咬著牙,她斷斷續(xù)續(xù)地問道:“那,那如果……雙重反噬會……會死嗎?” 胡悅冷笑一聲,他說:“這世間有太多比死還要痛苦的事情,如果只是一死,也許還算是比較好的局面。畢竟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所以我才說你還是讓小英就那么死了比較干凈?!?/br> 虹翹絲毫沒有食欲,她不停地、掙扎,猶豫。她站了起來,又坐了下去。胡悅并不在意,他吃飯喝酒,最后給虹翹余留了一份,便起身收拾。 虹翹又急又怕,反復掙扎,一邊哭一邊搖頭,胡悅留她一人在屋內。來到院子端著一壺酒看著月色,屋內哭泣的聲音他不是沒有聽到,但是此時他明白,誰的命不是命呢?而且這一切也是玄冥子的算計。 胡悅仰頭飲酒,此時門打開了,虹翹滿面淚痕,臉色蒼白,月光映照得像是一碰就會破碎的瓷器一般。 她走道胡悅面前,眼神空洞,她說:“公子……真的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嗎?” 胡悅搖了搖頭,繼續(xù)喝酒。虹翹說:“那好吧,公子請教我施法,我要救小英。” 胡悅捏酒瓶的手一緊,他看著虹翹,虹翹的眼中看不出是怕,還是堅定。仿佛此刻她讓自己什么都不去思考,這樣才能下決定一樣。 胡悅把酒壇放在桌上,他說:“你可想好了?” 虹翹點頭,胡悅說:“失敗的可能性非常大??梢哉f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br> 虹翹空洞的眼眶中滑出了一滴淚,她說:“十二年了……” 她說話的聲音在顫抖,虹翹抬起頭,朝著胡悅哀戚地笑道:“十二年了吧,公子。我們認識了十二年,當年河畔聽柳,像是一場夢一樣。” 虹翹坐在過去楚玨所坐的位置,她說:“我其實一直都在想,怎么樣才能在公子的身邊待的更久一些,更近一些。一直都在想這個問題,有的時候想著想著,一夜就過去了。天明晨曦,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還是想不到任何辦法,所以我一直都只是在我自認為離公子最近的距離看著你,哪怕你沒有看著我,我也覺得這樣就很好。那么樣的心情我過了很多年。” 虹翹指了指胡悅的這瓶酒,胡悅微微欠身,遞給了虹翹。虹翹喝了一口,被嗆得咳嗽,她用手背擦了擦嘴,繼續(xù)說:“而后我發(fā)現(xiàn)實際上公子你呀對我已經很好很好了,真的,你總是給我?guī)碛腥旱氖挛?,會關心我,能明白我心里的苦楚,不過,呵呵,后來楚公子來了,我發(fā)現(xiàn)其實你對我的好,全是因為我聰明、懂事、會察言觀色,而非……因為有情。” 胡悅說:“姑娘你的情,我受不起?!?/br> 虹翹微微笑道:“對,但是楚公子的情為何公子卻接受了呢?” 胡悅動了動嘴唇,但是卻沒有出聲,他想了片刻說:“因為……”但是那句因為卻依然無法接下去說完。 虹翹沒有繼續(xù)問,她說:“所以后來呀,我就死心了,我知道我不可能在公子的身邊待太久,天下無不散之宴席,早晚是要分道揚鑣的。我也明白我這十幾年來所托付的感情到頭來就只是這般如風如霧而已?!?/br> 虹翹微微聳了聳肩,看著胡悅說:“所以公子,我不會對你說愛這個字,我知道你不會接受,我也不愿意如此這般屈了自己,虹翹有虹翹的堅持,我倆是知己,知音,所以公子我此刻第一次以一個知音的身份,請求公子,如若術法失敗,請你讓我徹徹底底的死去,那時把我和小英埋在一起,黃泉路上有她陪著我,我就不孤單了。公子也請你不要忘了我,只要你還記得我,就足夠了?!?/br> 胡悅看著虹翹,眼神中出現(xiàn)了迷惑,他捂著額頭,額頭上的云紋又更深了。他輕聲說:“我會的。” 虹翹嘆了一口氣,低下了頭看著自己手中的酒瓶:“那何時開始?” 胡悅說:“明日午時?!?/br> 虹翹點了點頭,胡悅說:“姑娘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想要見的人,可以去看看。但是千萬不可回那棟小樓,也不能見小英。切記?!?/br> 虹翹起身施禮道:“那我不打擾公子休息,我先離開了?!?/br> 胡悅起身問道:“你……準備去哪里?” 虹翹笑著說:“自然去最后看看那些過往照顧過我的人了。過了此夜或許我就沒有機會見到他們了?!?/br> 說完便離開了,胡悅把虹翹送到門口,虹翹再拜,胡悅看著虹翹,眼中似乎有所思索,但還是回到了觀情齋,觀情齋內兩閨女站在院中,柳兒說:“你準備做什么?” 胡悅說:“做我該做的事情,別怕呀,你們現(xiàn)在還在此處不就是為了監(jiān)視我嘛?!?/br> 兩個鬼女不說話,滿慢慢消失在了院子中,但是胡悅卻感覺得到四周的空氣中彌漫著冰冷的水氣。 胡悅哈哈一笑:“那么熱的天,幸好有二位啊?!?/br> 說完回屋,關門。他閉上眼,第二天,楚玨還沒有來,胡悅微微捏著手,他有些擔心,如果楚玨不來,這一切的布局都將付諸東流。但如果他來了,胡悅抿著嘴說:“這就是你的目的嗎?你又會如何布局呢?” 水流過的聲音,風吹過的聲音,開門的聲音… “不會讓你等太久,因為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楚玨猛然睜開眼睛,手邊的玉酒杯被他撞翻,他看著蠟燭忽明忽暗的閃爍了幾下,隨即熄滅,透著月光,楚玨站了起來,他端坐在椅子上,捂著頭,似乎再思考什么很久遠的事情,他不知不覺開口道:“時間不多了啊……” 他恍然回過神,之前夢中的聲響是過往的記憶,一陣風吹過,帶來一股奇異的香氣。在這婆娑世界之中,這樣寧靜的夜晚實在是太普通,但是卻總讓他看不夠。他站起身,而四周不知何時煙霧繚繞,在煙霧之中傳來了一聲清冷的聲音:“楚君?!?/br> 楚玨沒有再向前,他說:“哦……你來了?” “您準備的如何了?” 楚玨說:“時間還沒到。” “奴婢只是提醒您而已?!?/br> 楚玨低頭沉思道:“下次留個紙條如何,你那么突然出現(xiàn)在下也有些驚恐。大半夜出現(xiàn),還怎么能安睡呢?” “呵呵,楚君說笑了,請楚君贖罪,奴婢這就告退了……” 幽影晃動了幾下,隨后便消散了。 楚玨再一次點上蠟燭,此時他的眼睛卻呈現(xiàn)出一絲銀色。那抹詭異的光澤稍縱即逝,他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默念道:“接下去就看你的了……” 終于到了第三日,一直端坐閉目養(yǎng)神的胡悅睜開了眼睛,此時他的相貌與之前又有了變化,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緊抿的嘴唇,冷冽的眼神。這一切都不再是過去游走于煙花柳巷的胡悅,而對于胡悅來說,這一夜的思考仿佛已經讓他做下了某個決定。 他站起身打開門窗,屋內被陽光照得通亮,胡悅回頭看了看這屋子,隨后便走了出去。 而出了觀情齋,胡悅卻迎來了一個他怎么都想不到的故人。 蔣瀘一身白衣道袍,褪去了世俗紅塵的容顏,一臉清冷平淡,猶如當空皓月,一頭白發(fā)但相貌卻和當初胡悅相識時的蔣瀘一般,絲毫沒有衰老,他微微一笑,這一笑,讓他顯得似乎并非那般避世出塵,他微微欠身道:“慕之久見了?!?/br> 胡悅也是一愣,他說:“你……” 蔣瀘微微淺笑道:“老友,難道不請我進屋坐坐?” 第70章 云咒(四) 胡悅側身伸手道:“請?!?/br> 蔣瀘來到院子,院子內像是感受到了某種氣場,引起了一陣勁風,吹得草樹都傾斜了。 蔣瀘說:“慕之原來你一直都在京城,我過去以為你會離開此處,遠避紅塵。” 胡悅說:“我本來就是離不開紅塵之人,倒是你,既然已經得到了石靈子,為何還要把它取出呢?你可知世人皆想飛升,這是機緣?!?/br> 蔣瀘說:“如果真的看穿了這一切之后,機緣也非執(zhí)念,一切都是自然而為。就像當年你幫我渡過此一劫,這一劫也是自然而為的。” 胡悅提手拿起暖壺,給對方切了一盞薄茶,他推至對方面前,笑著說:“真沒想到有一天,會聽到你對我說這些。世事弄人啊。但是取出石靈子之后沒想到你居然還能繼續(xù)存在,你到底是你,還是石靈子,連我都看不清了。” 蔣瀘搖了搖頭說:“我只是我,在好友面前,蔣瀘依舊是那個蔣瀘,何曾變過?” 胡悅看著蔣瀘,隨后開口說:“那好友為何不說說你來此的用意?” 蔣瀘笑說:“慕之乃是上智之人,難道猜不到嗎?” 胡悅說:“玄冥子?還是……” 蔣瀘說:“和他無關,和云有關。” 胡悅哦了一聲,他說:“看來,石靈長老也對此作了不少功課嘛。” 蔣瀘坦然笑道:“山中無歲月,時間長了,總會琢磨琢磨,有些事便也能推敲一二了。但是我還是看不透好友,所以我也做了選擇,如君所見的選擇?!?/br> 胡悅說:“那你又知道了些什么?” 蔣瀘道:“過去并無云咒這一說法,也就是說,云咒是后人為了謀事而改的一種新的咒法,但是此咒卻和一種魕非常的相似,云咒應該是它的一種變形態(tài)。吳人鬼,越人魕之說。乃是一種巫術,也通陰陽之道,所以這番術法卻似乎像是古楚之人,尚巫同鬼之術。而云咒在此上卻又有了變化,這層變化就是使得云咒撲朔迷離,但是……云咒的運用最一開始應該不是為了置人于死地。而具體的原因,恕我愚鈍,至今任未參悟。” 胡悅哦了一聲,蔣瀘說:“云咒一直都在變化,但是它最初的形態(tài)卻不是殺人,而是為了救人。所以我曾經一直都在想,當初慕之為何會把石靈子放于我的體內,后來我才想通,其實你并非是想要石靈子,而是想要一個和石靈子同化的人。但是……” 胡悅接著說:“但是為什么我卻那般的模棱兩可,哈哈,因為那個時候我的記憶是有缺陷的,當我看到石靈子的時候我并不知道我為何要如此做,但是卻隨著心思那么做了。那么看來這一切,又都是機緣?!?/br> 蔣瀘說:“機緣也是一種緣,緣也是一種自然。自然而為便是機緣。所以我便因機緣而認識好友,因機緣而修道,因為機緣……罷了,慕之,我來此的用意你也該明白了?!?/br> 胡悅起身抱拳而拜道:“那……謝好友了?!?/br> 蔣瀘點了點頭,隨后便起身離開,他來到院中看著院子后微微皺眉,隨后看著守在門口的胡悅欠身道別。 胡悅看著蔣瀘遠去的身影,苦笑道:“真是機緣吶?!?/br> 再說虹翹那頭,她晃晃悠悠,猶如一絲游魂一般走在路上,并沒有去見那些曾經認識的人,她又來到了當時胡悅聽柳的河畔,她停了下來,看著茂盛的柳樹,原本悶熱潮濕的河邊,因為佳人的駐足,忽而一陣清風自來,柳絲如舞,遠處的葉舟在荷塘之中或隱或現(xiàn),虹翹看到此景,便不再離去,她呆呆地看著河面,風吹亂了她的鬢發(fā),她一雙眼看不出任何的心思,只是如癡如醉地看著河面,此時她的身影仿佛與十二年前的那個少女重疊,那時的少女,如今的虹翹,但是身邊的人已經不見了。 站累了,她晃了晃身子,倒退幾步,坐在一棵柳樹下,看著來來往往的船家,太陽越來越烈,人則越來越多,越來越喧鬧。 虹翹伸出手,像是拂過面前如簾幕般的柳葉,此時在她眼中這些柳葉猶如琴弦一般,撥動之下,會響起聲音。她微微翹起嘴角,眼中已經沒了淚水,她微微抬頭看著為她遮擋烈陽的柳樹,手中像是有一把琴似地,慢慢地撥動,歪著頭,嬌媚的桃花眼看向藕香深處,她念道:“棠下柳絲亂飛絮,不似飛花勝飛花。還記他日折枝處,也是縈縈復縈縈?!?/br> 她抬頭看著天空,微微笑道:“公子,我終于……聽到你所聽的柳音了。” 虹翹沒有見任何一個人,她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樹下她看了看天,自言自語道:“最后再奏一曲吧?!狈路痫L能聽懂她的話,柔音剛畢,風便吹起了柳枝,奏一曲聽不見的柳音后,虹翹拍了拍身上的柳葉,站起身,回頭最后看了一眼河岸,她搖頭道:“沒想到最后我竟是以這種方式離開江湖。世事難料啊?!?/br> 虹翹沿著原來往回走,不去見任何一個曾經認識的人,仿佛她最后想要做的事便是回到與胡悅相遇的地方,這便足夠了。 虹翹一路朝著觀情齋獨步而去,就像過去很多找心中的胡公子一般。 虹翹來到觀情齋的門口,此時胡悅已經守在門口,他朝著虹翹微微欠身道:“姑娘,來早了?!?/br> 虹翹淺笑道:“不早了,外頭熱,公子可否讓我進屋?” 胡悅微微讓開身體。隨后迎著虹翹進屋,虹翹說:“公子能否告訴我,接下去我該怎么做?” 胡悅說:“有兩個辦法,一個辦法就是在姑娘身上下咒,然后我作為施法者,另一個辦法,就是姑娘在我身上下咒,你作為施法者?!?/br> 胡悅補充道:“自然我兩便是一體,如果咒術不成,我能做到的只有再反噬回來的一瞬間,把你給殺了,還有一點,那便是承受咒術的一方會非常的痛苦,這個過程常人無法忍受,我也無法形容。” 虹翹聽到殺字,她猛然抬頭看著胡悅,胡悅說出這個字的時候絲毫沒有任何的動搖和表情,只是陳述一件事而已。 虹翹皺眉道:“那……那公子你呢?” 胡悅平靜地說:“不需要姑娘擔心,我無論身中再怎么厲害的咒術,我都不會死。不過就是……比較難受點罷了?!?/br> 虹翹眨了眨眼睛,胡悅呼了口氣說:“總之無論怎么樣,我都不會死。姑娘還是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身上,不必擔憂我?!?/br> 虹翹皺著眉,生死面前,她不得不掙扎。胡悅看了看時辰說:“姑娘,午時一過,我們就沒了機會。還有些時辰,你……再想一下?!?/br> 說完胡悅手里拿著酒壺坐在石凳上。虹翹沒有回答他,不言不語坐在另一個位置上。 太陽慢慢地即將移到正午。天熱得讓人受不了,虹翹擦了擦額頭的細汗,隨后看著胡悅說:“公子,請施法。由我來承受咒術?!?/br> 胡悅胡悅微微翹起眉毛,他意外虹翹的選擇,因為一般的情況下,都是寧可自己施法,因為咒術的承載是一種極端的痛苦。此時虹翹連忙繼續(xù)說:“公子請你答應我三個條件,之后的事情,虹翹是死是活,都無怨無悔?!?/br> 胡悅輕聲說:“請說?!?/br> 虹翹深吸一口氣,極力壓制住此時的顫抖,她正色道:“第一,公子請你救救小英,她是個可憐的孩子,和我一樣可憐,我希望你能保她一條生路?!?/br> 胡悅動了動嘴唇,點頭答應道:“只要有一線生機,我便會救她?!?/br> 虹翹的表情微微松弛了些許,她繼續(xù)說:“第二如果我死了,就把我葬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河畔吧,我喜歡那兒的風,那兒的水波,那兒的柳?!?/br> 胡悅點了點頭,虹翹捏緊拳頭說出了最后的一個愿望:“最后一個,就是公子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絕對不可以自尋短見。虹翹只求你能好好活著,于愿足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