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jié)
賀云鴻點了下頭,閉上眼睛。 屋里誰都不說話,沉寂中,殿外的黑夜里,似有若無地有人聲,很遠,卻讓人努力聆聽。 許久后,賀霖鴻看賀云鴻,小聲說:“你今晚跟我回家吧?” 賀云鴻沒有睜眼,動也不動,似乎是睡著了。賀霖鴻起身,讓雨石幫著用屏風(fēng)擋住了賀云鴻,自己走過來,坐在了桌子旁邊。有人跑入殿中說:“軍報!” 這里是議事廳,凌欣曾要求所有守城的信息,都要備份議事廳,以便大家參考。孤獨客不敢讓凌欣睡了,忙將凌欣頭上的針拿出,說道:“姐兒,有消息了?!?/br> 凌欣醒來,使勁眨眼,還沒弄清怎么回事,來人就匆忙道:“趙將軍引三萬人從內(nèi)城反攻,隔斷了敵軍的攻勢,想奪回城門,可惜敵兵已經(jīng)進城的太多了,趙將軍強攻不下,受輕傷?!?/br> 凌欣忙轉(zhuǎn)身對著大門,點了下頭說:“知道了!”那個軍士離開了,凌欣看賀霖鴻:“快幫著寫下來!”她起身坐到桌子另一邊,面對大門,又扒拉出桌子上平鋪的一張京城圖看著。 就像開了頭,一連串的訊報相繼而來: “馬將軍在城上重傷!” “東部城墻落入敵手!” “張杰將軍所在碉樓被敵圍困!陛下已派雷參將前往解圍?!?/br> “陛下命人在城上放火,阻擋了敵人,北城南城墻所余將士撤離。” “西城駐軍半數(shù)撤入內(nèi)城?!?/br> “東北城防軍兵撤回千人!”…… 凌欣緊張地一次次握緊雙手,這些人過去在她的布置中,都是數(shù)字,是npc,可是現(xiàn)在是活生生的人命…………凌欣感到如山重負,她不怕死,可是讓她恐懼的是,在一系列迅疾變化中,她發(fā)現(xiàn)她無計可施…… 夜深了,通報忽然少了,不知是阻住了敵人,還是惡化了。 凌欣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皺眉看圖。 孤獨客輕描淡寫地說:“姑娘不要皺眉啦,女孩子起了皺紋就不好看了?!?/br> 凌欣用手按太陽xue:“大俠,此時就不要這么玩笑了。” 孤獨客說:“姐兒不要過慮!不然日后會健忘。” 凌欣苦笑:“日后?……” 賀霖鴻在一邊問道:“凌大小姐有何計策?” 凌欣搖頭:“此時我能做的,其實不多了。該布置的都布置了,剩下的,就是死纏爛打?!?/br> 賀霖鴻無賴地一笑:“那就打唄?!?/br> 凌欣自言自語道:“我弟弟能早點到就好了……” 孤獨客問:“云山寨主?” 凌欣點頭:“他們到了,京城就解圍了?!?/br> 孤獨客摸著下巴說:“那時杜兄也是如此對我說,要我找人準備護送他們?nèi)刖?,保證他們的安全??扇绻麄円宦范疾荒茏员?,又怎么給京城解圍呢?” 凌欣使勁揉太陽xue:“我那個弟弟,一見到我陷在這里,就跟打了雞血一樣,立刻就能長出三頭六臂來,定是能解圍的……” 孤獨客微笑:“姑娘此時尚能談笑,看來還有望?!?/br> 凌欣打起精神:“當然……”她話沒說完,門口又有人匆忙一禮:“報!”凌欣一驚,忙看門口,來人說道:“九丙街三連環(huán)火陣開啟,敵軍受阻?!?/br> 兵士離開了,聽見不是壞消息,凌欣松口氣:“還好,我現(xiàn)在真怕那個門……” 賀霖鴻寫完這一條訊報,放下筆說:“我懂得你的意思:見不得別人受苦。我也曾怕門,那時他們來抓我三弟,就是破門而入,他正在案上寫著一首詩,我多希望他能寫完再被抓,可是他們還是一沖進來,就把他反綁了……” 雖然知道賀霖鴻是有意往賀云鴻那邊扯,可是現(xiàn)在凌欣心緒消沉,莫名難過。她嘆了口氣,見賀云鴻那邊已經(jīng)有了屏風(fēng),知道他睡了,低聲對賀霖鴻說:“是我不周到,我那時,應(yīng)該給賀家安排個躲藏的地方?!?/br> 賀霖鴻對著凌欣一笑:“其實,余公公提了一句,告訴我誠心玉店有密院?!?/br> 凌欣驚訝地瞪大眼睛,賀霖鴻說:“你還記得我是與余公公一起做的那些改建嗎?” 凌欣羞愧得臉都紅了,余公公告訴了賀霖鴻!自己沒有告訴蔣旭圖!她差點脫口問賀云鴻為何不去,賀霖鴻知道她的問題,微微搖頭:“我三弟不想去。” 凌欣當然理解:賀云鴻太傲,兩個人的關(guān)系那樣,他那時絕對不可能去自己的地方,何況自己都沒說那句話…… 凌欣不敢看賀霖鴻了,垂眼看地圖,在心中暗記——這次,一定要讓孤獨客將賀云鴻弄昏了帶過去!別讓他擺酷! 賀霖鴻卻沒完,他看著凌欣說:“我三弟去城上看著你進的京城。我讓他去見你,可是他就是不去。” 賀云鴻對自己這么感興趣?!凌欣又皺眉,問道:“他……是如何知道我的事?為何去看我進城?” 賀霖鴻笑著說:“我從余公公那里打聽到的,至于為何,你該去問問他?!?/br> 凌欣心中剛有些亂,就強力壓了下來——敵人破了內(nèi)城,你在這里告訴我他去看我進城干什么?!我才不會去問他!她抬手咬著自己的指節(jié)說:“賀二公子,此時不是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吧?” 賀霖鴻眨眼問:“那該何時說呢?” 凌欣一下無語——她雖然安排了賀云鴻去玉店,可是賀霖鴻呢?如果堅持不了十天,賀霖鴻有什么機會說這些?而自己,還有什么機會知道這些?…… 凌欣垂下眼簾,整理了下思緒,抬頭對賀霖鴻說:“我知道工匠們一直在造箭,現(xiàn)在更不能停!我們一定要再堅持八九天!你去讓人將什么竹椅子竹床竹簾子,全拆了,告訴大家,援軍一定會到來!” 賀霖鴻撣了撣衣襟,說道:“凌大小姐顧左右而言他的本事也是不小,放心,你的命令,在下自然馬上就去傳達?!彼酒饋砼e手行禮,說道:“在下告辭,望凌大小姐幫我看護我的三弟,去給他添加些被子,別讓他凍著。”說完也不等凌欣回答,很痞氣地一轉(zhuǎn)身,晃著身子走出去了。 我哪里有那功夫?!凌欣看著他的背影扁了下嘴。等賀霖鴻出了宮門,凌欣見雨石已經(jīng)歪在屏風(fēng)外的躺椅上睡著了,門口的坐著個太監(jiān),無精打采地在打盹,她看向坐在旁邊的孤獨客,孤獨客沒興致地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不用重復(fù)了。” 凌欣小聲說:“您不知道!我跟您說……”凌欣指了指屏風(fēng),又指了指屋頂,“您千萬別和他們講什么!一句話都別說!您記??!別商量別打招呼,給藥或者扎針,弄昏了直接帶走!” 孤獨客繃著臉不說話,凌欣急了,壓低聲音再次強調(diào):“大俠!”她死盯著孤獨客,從牙縫里說:“該是只需躲藏一兩天!我弟弟能解圍!” 孤獨客看凌欣:“你呢?” 凌欣看了看門口,又瞥了一眼屏風(fēng),那里靜悄悄的,才對孤獨客悄聲說:“皇宮里,有三十多萬婦孺老少……” 孤獨客咬牙:“我不想離開!” 凌欣作揖了:“大俠!我求您了!您可不能誤國誤民!” 孤獨客說:“那你與我們一起走!” 凌欣搖頭:“我沒這個臉!我一直說不降,我也明白不能降,京城中許多安排都是我的主意,皇城里的這些人,是我讓集合起來的,我不后悔??墒钦嬗心敲匆惶臁X得,我該抽身逃掉,留下身后一片血?!?/br> 她怎么也不會想到,此時她會同意廢帝的話:多少人并不想死!就像那給敵人開城門的兵士,他們想投降來保親人或者自己的命…… 她現(xiàn)在明白夏貴妃為何要死了,心中的負擔(dān)能活活把人壓死。在海上航行,若是船沉了,船員都可以逃命,船長卻該是最后一個離開。若是船上還有許多無法逃生的人,船長跳船跑了,他就是活下來了,這輩子還能睡得了覺嗎?…… 孤獨客帶著一絲傷感看凌欣,說道:“姐兒還這么年輕啊。” 凌欣擺手:“我其實不年輕了。” 孤獨客說:“姐兒,你能幫著陛下……” 凌欣搖頭說:“我不是賀侍郎那樣的治世之臣,我只是個消防員……額,救火的,這一片大火,是我的使命。這大火燒過去了,就沒我什么事了?!?/br> 孤獨客說:“可是賀侍郎會希望姐兒在他身邊……” 凌欣愕然:“大俠!都這個時候了,您還在做媒!您是月老托生的吧?”她站起來,“我在這里頭腦遲鈍,還是去陛下那里看看,也許在緊張中就能有主意?!彼龔澤砜垂陋毧停骸澳饝?yīng)我,千萬別讓我失望!” 孤獨客萬分勉強地說:“好吧……” 凌欣剛要走,又對孤獨客說:“明天您得跟我走一趟,我有些東西放在皇宮外的一個作坊,現(xiàn)在巷戰(zhàn)開始了,得趕快帶進皇宮。” 孤獨客點頭:“好,我們還是午時在宮門見?!?/br> 凌欣想起小柳,小聲說:“小柳會武功,大俠別忘帶著她?!?/br> 孤獨客默默地抬手去拔胡子,凌欣對孤獨客行了一禮,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孤獨客看著凌欣不穩(wěn)的背影嘆息,起身走到屏風(fēng)后面,見一向沉睡的賀云鴻半睜著眼睛,孤獨客坐在他身邊,問道:“賀侍郎怎么醒了?” 賀云鴻看向孤獨客,目光銳利,孤獨客不與他對視,低頭坐下,說道:“賀侍郎好好睡一覺吧?!彼木w煩躁,盤腿而坐,合目吐納。 廳中靜靜的,可賀云鴻卻再也睡不著了,翻身看著屏風(fēng),等待黎明。他本來只是疲憊,思忖著內(nèi)城一破,戰(zhàn)事會更加艱辛,必須穩(wěn)住人心……他聽見賀霖鴻去與凌欣說話,那么直白,讓他尷尬,自然更得裝睡,然后就聽到了凌欣與孤獨客的對話。凌欣的聲音很低,但他總是能聽清她的話語…… 凌欣一夜沒有睡,一直在柴瑞旁邊,根據(jù)軍報的敵方兵力,調(diào)配己方的兵力調(diào)動。一次次,柴瑞按照凌欣的數(shù)字,向各個據(jù)點要道加派兵力時,凌欣都感到渾身戰(zhàn)栗,那些全是人命,許多人都回不來了。這個游戲已經(jīng)非常血腥,她如果沒有下了共存亡的決心,大概就會崩潰了。 到了白天的午時,北朝的攻擊終于停止了。 內(nèi)城破城后的進攻,讓北朝的損失極為巨大,甚至超過了前面所有攻城時的傷亡。本來內(nèi)城門開,戎兵覺得無需攻城就拿下了內(nèi)城是一大便宜,他們夜中進城,開始時很順利,城上的周人措手不及,城墻成段失陷……可是接著,周朝兵士在黑暗里開始襲擊入城戎兵,戎兵不知地形路徑,完全是胡亂奔走,來自四面八方的冷箭防不勝防,一旦走錯街道,身后木板落下,大火即起,成隊戎兵無法脫身…… 天色漸亮,北朝兵士才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高樓都是箭樓,堡壘比內(nèi)城外更加密集,雖然沒有了城墻,可是這一道無形的戰(zhàn)線更讓人難以確定攻擊目標。習(xí)慣了在平原上馳騁砍殺的北朝兵士非常不習(xí)慣這種作戰(zhàn)方式,在大街小巷的都遭到了更加沉重的打擊。僅張杰所在的碉樓,本來被戎兵重重圍困,可到了天亮,已有近千戎兵被射殺,去為他解圍的雷參將再一合擊,圍困的戎兵反入困境,無人逃脫。 北朝攻入內(nèi)城中的的兵力幾乎全部被殲,以致北朝軍隊暫時停止了推進,等待城外大軍入內(nèi),再起攻勢。而進入外城的戎兵見到京城平常之家,都有綢緞瓷器,就熱衷搶劫,一時軍心渙散,整軍費時。 凌欣見戰(zhàn)事稍緩,柴瑞一直掌控著戰(zhàn)場上的形勢,與孤獨客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就向柴瑞說了自己要去做的事情。柴瑞托付了凌欣一件事,凌欣答應(yīng)了,柴瑞讓人往宮里報了信,凌欣離開了中軍營帳。 凌欣在宮門再次會和了孤獨客,兩個人騎馬,可這次只走了三條街就停下了。凌欣帶著孤獨客進了一間宅院,里面一個駝背老人拄著拐棍顫巍巍地迎出來,努力地抬頭說:“梁姐兒來了?” 凌欣下馬行禮:“李老丈好!” 李老丈點著頭:“好啊好啊?!彼崃讼鹿展髦钢鹤永锏膬芍话肴烁叩拇笙渥?,“就是那兩只了,姐兒小心哪?!?/br> 凌欣對孤獨客說:“大俠幫幫忙吧,把箱子綁到馬上,小心,里面是火藥?!?/br> 孤獨客很小心地搬動箱子,凌欣掏出了一個牌子遞給李老丈說:“老丈,這是進宮的牌子?!?/br> 李老丈搖頭:“我不進宮了?!彼噶讼潞竺娴姆孔?,說道:“里面有火藥有柴火,他們來就來吧。”他就像是在說件平常的事。 凌欣堅持著:“不!老丈,我告訴了您怎么做這東西,您進了宮,還可以再做些?!?/br> 李老丈又搖頭:“沒有材料,做不出來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br> 凌欣還是推牌子:“老丈!只需七八天!援軍就要到了!” 李老丈頹廢地搖頭:“我老了,真的懶得動了。” 凌欣低聲說:“可是老丈!援軍到來之前,皇城可能會被攻破!” 李老丈嚴肅了,腰直了些:“真的?” 凌欣點頭:“真的!您不要到處說啊?!?/br> 李老丈想了片刻,說道:“那你找人來幫我搬家吧?!?/br> 凌欣點頭應(yīng)了,見孤獨客綁好了箱子,就向老丈行禮告別,李老丈再次叮囑:“姑娘可別騎太快!” 凌欣點頭說:“多謝老丈?!比缓笈c孤獨客上了馬,一路慢慢地騎馬回宮。凌欣對孤獨客說:“你幫我把東西安排了,就讓余公公給你人,再去那個地方,一定要把李老丈接入宮來。他是京城里最好的爆竹制作工匠,造了那些用在陣上的爆竹。他一個兒子死在了城外,另外兩個,現(xiàn)在入了義兵,他的兒媳們帶著孩子進了皇城。他一直不想進皇城,可我不能讓他留在外面。” 孤獨客見凌欣眼睛下面有青影,答應(yīng)說:“好,我會將他帶入宮。” 兩個人一路無語,進了宮,凌欣讓孤獨客卸了箱子,裝上宮輦,一直抬到了夏貴妃的宮殿。 這就是柴瑞托付她的事情,當時她說要去取兩箱爆炸力強的火藥,柴瑞說要放一箱在夏貴妃的宮里。 夏貴妃的宮落是皇宮中少有的還沒有被人擠爆的地方。院墻外圍著禁軍,余公公在入門處等候著。凌欣下了宮輦,對余公公行禮,然后說:“一只箱子要放在里面?!?/br> 余公公說:“姑娘進去吧,陛下派人來說了。” 凌欣指著另一只箱子說:“這個給趙將軍,告訴我們山寨的杜軍師知道怎么用,讓他們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