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節(jié)
唐毅沉聲道:“我只是不想你一錯再錯,誰也料想不到,倘若再另生枝節(jié),會是一個什么局面,懷真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令她無法承受的……就連這一輩子,她雖洞曉先機(jī),卻仍不曾安安穩(wěn)穩(wěn)……倘若你再引出別的,誰會想到,會比現(xiàn)在跟過去更好,還是更慘烈!” 凌絕若有所動,卻立刻傲然道:“這一次我不會!” 唐毅笑道:“你不會?你既然已經(jīng)洞曉過去之事,也該知道是誰動用了噬月輪換取今生,凌絕,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你當(dāng)時的心情,你只管細(xì)想想!” 凌絕看了看手頭的噬月輪,喉頭微動,眼底掠過一絲猶疑痛色,卻又立刻怒道:“你住口!不用你說!現(xiàn)在這個局面,并不是我想要的!” 唐毅搖頭,輕聲道:“是嗎?”他轉(zhuǎn)頭看向凌景深:“你可聽見了?” 凌景深低低笑了幾聲,道:“是,我又不是聾子?!?/br> 唐毅道:“他已經(jīng)失去理智,如此,你仍要維護(hù)著他?” 凌景深道:“我只有這一個親弟弟,我自然是……至死都要維護(hù)他的。” 他轉(zhuǎn)回頭來,深深看了凌絕一眼,又對唐毅道:“你若是想把噬月輪拿走,便從我身上踩過去罷了?!?/br> 凌絕聽到這句,忽覺著手中的噬月輪竟有些發(fā)燙。 正在此刻,忽然間聽見門口有人說道:“現(xiàn)在并不是你想要的,那你想要什么?” 屋內(nèi)三人聽了,齊齊轉(zhuǎn)過頭去,卻見在書房門口上,娉婷站著一人,正是懷真,手上牽著凌霄。 懷真竟為何會跟凌霄在此?原來先前,在唐府之中,堂中唐夫人、懷真應(yīng)玉三人坐著閑話。 林明慧因在府內(nèi)受了氣,過來之后便病了,這兩日始終請醫(yī)調(diào)治,也不曾露面。 而凌霄,凌云,小瑾兒,再加上應(yīng)玉也帶了狗娃兒過來,都是些正當(dāng)熱鬧年紀(jì)的男娃兒們,頓時之間鬧騰的無一刻安靜。 幾個孩子閑屋內(nèi)地方狹窄,便跑到庭院內(nèi)去玩耍,小瑾兒此刻已經(jīng)有些懂事,他站在臺階上,便默默地打量著幾個哥哥,又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數(shù),忽然道:“寶哥哥,大姐兒,還有泰哥哥安jiejie沒有來。” 唐夫人聽了,知道他說的是小世子寶殊,趙佩的女兒,以及張珍家的那一對兒龍鳳寶貝兒罷了,因喜滋滋地對懷真說道:“瞧瞧他這機(jī)靈勁兒,才這樣小呢,已經(jīng)懂得記人算數(shù)兒了。” 懷真也說道:“難為他記得,有段日子沒見那一對兒雙生子了,我近來也想念著呢?!?/br> 忽地唐夫人望著這幾個小人兒,笑道:“倘或都到齊了,那可真是熱鬧不開了?!?/br> 說話間,便見狗娃兒舉著一根從寶瓶內(nèi)抽出來的孔雀翎,說道:“現(xiàn)在開始要打仗啦,我是將軍,你們是士兵。都要聽我的?!?/br> 這些孩子們中凌霄最大,他自然是不肯的,便站直了道:“我才是將軍?!?/br> 狗娃見他不聽,便舉起孔雀翎輕輕抽了凌霄一下。 凌霄不甘示弱,便握住,兩個人你爭我奪,凌云見狀,便跑到凌霄身后幫忙,小瑾兒瞪著眼睛看了會兒,便跑到狗娃一邊兒。 兩邊兒都不肯撒手,漸漸小臉都憋得通紅。 唐夫人,懷真跟應(yīng)玉三人看見,不由都笑起來,又忙各自起身,唐夫人去抱小瑾兒,應(yīng)玉攔住狗娃。 懷真便去抱住凌霄跟凌云,勸道:“兄弟們在一塊兒當(dāng)和和睦睦的,可不要打鬧呢?” 此刻應(yīng)玉也對狗娃兒道:“當(dāng)?shù)艿艿?,要尊敬哥哥才對,怎么好打哥哥??/br> 狗娃兒低著頭,有些委屈地嘟囔說:“可是我要當(dāng)將軍,跟爹爹一樣……” 應(yīng)玉一聽這話,心頭震動,便無言了,懷真聽見了,便不由地也雙眉微蹙。 這一刻,凌霄看看懷真,低頭思忖了會兒,忽然走到跟前兒,把孔雀翎遞給狗娃,說道:“我爹說,當(dāng)哥哥的要愛護(hù)弟弟,好弟弟,那將軍就給你當(dāng)罷?!?/br> 狗娃抬起頭來,遲疑地看看凌霄,又看應(yīng)玉,應(yīng)玉含笑點頭,狗娃才接過孔雀翎,頓時便歡喜雀躍:“太好了,我是將軍啰!” 懷真見凌霄這般懂事,便拉著凌云走到跟前兒,輕輕地摸了摸凌霄的頭,俯身含笑望著他,輕聲道:“霄兒好懂事。”凌霄昂頭便笑了。 眼見中午的時候,幾個孩子因玩鬧了一上午,自然都累了,便都在里頭睡覺。 唐夫人也自回房午睡,懷真便跟應(yīng)玉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正說起小狗娃如何如何有志向,便聽見里頭一聲驚呼。 兩人忙起身入內(nèi)相看,便見凌霄正從床上跳下來,上頭三個孩子被驚動,凌云不經(jīng)嚇,便立刻哭了起來,小瑾兒跟狗娃忐忑不安,又不知發(fā)生何事,各自揉眼睛。 凌霄一見懷真,便撲到她身上,哭個不停。 懷真動彈不得,這會兒應(yīng)玉便走到床邊,安撫那三個。 懷真見狀,便把凌霄抱了出來,因摸摸額頭,說道:“霄兒怎么了?” 凌霄含淚,怔怔地望著她,忽然說道:“霄兒想回家,爹爹死了!” 懷真聽了這沒頭沒腦的話,自覺得是他小孩兒家睡覺時候做了夢……然而凌霄卻紅著眼,只是哭道:“霄兒想回家!爹爹要死了,真的,嬸嬸相信我?!?/br> 懷真見凌霄哭叫的這般,一邊安慰,自己卻禁不住有些驚心起來,偏凌霄又拉著她,往外便走,竟是要她帶著回府去。 懷真急得勸他,也不顧此刻林明慧還病著,便叫丫頭去告知明慧。 不料很快丫鬟回來,竟道:“凌少奶奶說,孩子頑皮,不必理會。” 凌霄眼睛哭的紅紅的,兀自抽噎,此刻仰頭看著懷真,小聲地嘟囔著,懷真著實不忍,又想唐夫人才睡著,縱然此刻帶著霄兒回他們凌府一趟,看一眼就回來也罷了。 兩人來到凌府,才聽門上說唐毅如今也正在,懷真聽了這話,心中的不安陡然更添了幾分。 凌霄人雖小,卻一個勁兒地拽著懷真往前小跑,來至凌絕書房之時,正聽見里頭三人說話。 懷真問罷,目光平靜看向凌絕。 凌絕見她來到,便一笑,恍惚道:“我自然是……想要……要你回到我身邊兒,還有霄兒……” 凌霄含淚叫道:“爹爹,二叔!”卻仍是緊緊地握著懷真的手。 懷真道:“這是不能的了。凌絕,我同你說過,倘若你嘗過我所受的苦痛,就該知道,有些痛楚是不管如何都抹不去,不管是過去,現(xiàn)在,亦或者你所指望的‘來生’,都是不可能的?!?/br> 凌絕死死盯著她道:“你如何知道不可能?我有噬月輪,當(dāng)初我既然能令一切重回,現(xiàn)在也同樣可以……” 懷真道:“當(dāng)初你所做的,造成現(xiàn)在,你怎知道這一回,又會出現(xiàn)什么樣的局面,焉知會比現(xiàn)在更好,還是更壞?” 凌絕忽覺得眼前一昏,只管搖頭:“你們休想攔著我,休想……休想!” 凌景深見他面有痛意,便道:“夠了,不要再逼他?!?/br> 懷真見他如此,便對凌景深道:“并不是在逼他,你為何不問他,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才能讓噬月輪奏效?他是最清楚的!” 凌絕臉如雪色,含淚卻笑起來,道:“我怕什么?剜心掏肺也不過如此!” 懷真叫道:“你如何才能醒悟!” 凌景深聽到“剜心掏肺”四個字,臉色微變,慢慢走到凌絕身旁,道:“小絕。” 凌絕看向他:“哥哥!” 凌景深微微一笑,抬手在他肩頭一按,道:“小絕,你總該知道,就算世間所有人都仇你恨你,哥哥也是最疼惜你的,也絕不會背棄你。” 凌絕點頭,眼中的淚紛紛墜落,凌景深道:“可是哥哥……不會看你再一次……說什么剜心掏肺,你總也該知道。哥哥這條命,原本是你換回來的,如今……” 凌絕懵懂聽著,凌景深手一動,早已輕輕易易把凌絕手上的噬月輪取了回來,頓時閃身后退。 凌絕不知如何,叫道:“哥哥!” 凌景深后退一步,借著隔間屏風(fēng)的遮擋,擋住了門口的目光,他的雙眸卻仍是看著凌絕,道:“哥哥把這命還給你。” 凌絕聽了這一句,毛骨悚然,待要說話,凌景深一手握著噬月輪,右手卻悄無聲息地從腰間拔出那柄短一些的匕首來,眼睛看著凌絕,徐徐一笑,然后一刀插落! 就在凌景深說出那幾句話的時候,唐毅已經(jīng)察覺不妥,腳步微微挪動上前,不料景深也似明白他的用意,便也往后撤了兩步,這樣一來,便來不及了。 凌景深身子微微弓起,死死地抵在墻上,將刀拔出,鮮血頓時噴涌出來,他攥著噬月輪,鮮血順著那八卦形滴滴答答落下來,蜿蜒如溪流、如江河!如淹沒消溟他的所有! 凌絕無法相信,目眥欲裂!仿佛有一塊兒巨石從天而降,從頭砸下,頓時天崩地裂,只依稀聽見自己從那泥塵遍地的碎片里,掙扎著叫出了一聲:“哥哥……”卻儼然已不似人聲! 他欲往前去,卻已無了雙腳,他欲伸手碰觸凌景深,卻已經(jīng)無了雙手,他死死地盯著近在咫尺的骨rou同胞,卻再也碰不到他,以后甚至再也…… 凌絕望著景深,一言不發(fā),往前一頭栽了下去。 似一抹幽魂,凌絕殘存著唯一的一絲意識,飄飄蕩蕩而起。 眼前所有一切都變得空空茫茫,仿佛走在了一望無際的雪原之上,周遭并無行人,連任何一個生物都不曾有。 身子仿佛隨風(fēng)而行,又隨風(fēng)而去,不知飄蕩了多久,仿佛見到了上回昏迷之后,來到的噬月輪的那世界里頭,凌絕本能而木訥地邁步往前而行。 漸漸地,他心底有了些記憶,漸漸地,眼前也有了光影。 忽地聽到一陣陣歡暢的笑聲,笑得如此快活不知愁滋味,竟讓他的心也歡暢起來。 惘然之中,凌絕心想:“莫非這就是來生了嗎?” 他心中升起了一絲微弱的希冀,便邁步往前跑了過去,漸漸地他跑的越來越快,而耳畔那笑聲也越來越清晰。 直到眼前風(fēng)景變幻,凌絕忽地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在一片的梨花林中,梨花如雪,林子內(nèi)依稀有許多窈窕身影穿行。 凌絕站著不動,只是四顧,卻見竟是許多女孩子,一個個打眼前經(jīng)過,有的含笑看他,有的匆忙跑開,卻不舍得遠(yuǎn)離,躲在樹后偷偷凝望。 凌絕忽地醒悟:這原來正是自個兒十三歲那年,游京外梨花林之時的情形。 一念至此,他忽地想到一個人! “懷真meimei!”還未有意識之前,口中先喚出這個名字,凌絕忙拔腿跑去,在梨花林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尋那個昔日的身影。 ——她現(xiàn)在還小,他們才相遇,她對他無仇無怨,所有的恩怨都不曾展開,有她,也有哥哥仍在! 心里忽地歡暢起來:“懷真,懷真!” 凌絕喜不自禁,心仿佛要跳出胸膛,他在樹下,仿佛是一只離了群的蜜蜂,毫無頭緒地亂闖亂撞,找錯了無數(shù)人,然而卻總是尋不見那個人。 他跑的極累了,終于停下腳步,只是喘氣,卻忽地見眼前一雙很好看的嫩黃色繡花鞋一閃,便被蔥綠色綾子裙遮住了。 凌絕慢慢地站起身來,抬眸一寸一寸看去,卻見眼前的少女,歪著頭正望著他,眼中帶有幾分好奇之意。 凌絕不覺露出笑來,少女見他乍然而笑,模樣雖好看,卻帶幾分傻氣,便轉(zhuǎn)身欲去。 凌絕忍不住叫道:“懷……”將要喚出,忽地???。 那少女卻停了步子,回頭揚(yáng)眉看他。凌絕深吸一口氣,微笑道:“姑娘好生面善,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少女噗嗤一聲,卻道:“原來是個渾小子?!?/br> 少女抿著嘴兒,同旁邊隨行的女伴相視一笑,轉(zhuǎn)身活潑潑地去了。 凌絕站在原地,不覺癡了,忽地身后有人笑道:“小絕,在這里做什么?” 凌絕站著不動,雙眸卻已睜大,半晌他緩緩回身看去,卻見身后那人,長身玉立,一身墨色衣袍……然而他來不及細(xì)看那眉眼的時候,那人影卻極快轉(zhuǎn)淡,竟消失不見。 凌絕忍不住大叫:“哥哥!哥哥!” 梨花林中眾人都看著他,連那走開了的少女也回過頭來張望,然而凌絕再也無心追隨她,只是拼命地打量著周圍,撕心裂肺地叫:“哥哥!” 頓時又想起那天崩地裂之感,目睹凌景深自戕……想起此刻所有的一切,都是凌景深用性命來換取自己心愿達(dá)成。 那少女見他如此痛苦,而周圍偏生沒有一個人敢靠前兒,不由心生憐憫,走過來問道:“你怎么了?” 凌絕頭疼如裂,微微看她,這張讓他又愛又恨,輪回不能忘懷的容顏,如今他終于要得償所愿了,然而……此刻他目睹這朝思暮想的容顏,竟覺如此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