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節(jié)
太上皇說到這里,卻微蹙眉頭,索性閉了雙眸。 就在這一剎那,耳畔仿佛又響起昔日、德妃新喪之后,在那個電閃雷鳴的夜晚,那人如鬼魅一般閃身出現(xiàn)在成帝的寢宮之中,指著他道:“你害死了她,你終于……你這獨夫!” 記得當時成帝痛心徹骨,暴怒道:“是你們咎由自??!jian夫yin婦,人人得而誅之!死不足惜!” 而他凄厲冷笑數(shù)聲,又道:“好個‘死不足惜’?!币а狼旋X,望著成帝:“我要你知道……終究有一日,我會回來,會奪走你心中至為看重最不能失之物……” 成帝一愣,眼見他一步步走近,眼中燃著烈烈怒意:“我會讓你也嘗嘗這種痛心徹骨,無力回天的滋味!” 成帝喝道:“來人!拿下這亂臣賊子!”潛藏的侍衛(wèi)們一涌而出,將那道影子圍在中間。 成帝冷眼相看,那人很快負傷,卻兀自不倒,血流的越多,他的雙眼越亮,最后他縱身一躍,殺死兩個侍衛(wèi),厲聲笑道:“記著……我必會回來,踐我之誓!” 那魔魅般的身影所到之處,所有燭光都盡數(shù)黯滅了! 這若干年來,太上皇幾乎也不記得那一幕情形,到底是真的,亦或者只是因德妃的死訊……而讓自己有一瞬的錯亂、才自生出心魔來。 先前,應蘭風第一次殿試之時,成帝瞧著那斯文清秀的青年,并沒多心,只覺著有些眼熟罷了,又念他是應公府的子弟,便才格外嘉許。 后來應蘭風在泰州那許多年,成帝竟差點兒也忘了有這么一個人,后來應蘭風上了京,又外派了若干年……陰差陽錯中成帝見了懷真,又且知道平靖夫人跟懷真格外投緣…… 當初,德妃便很得平靖夫人的喜愛。 當含煙請懷真入宮后,他明里暗里細看懷真的舉止,越看越是驚心,又想起應蘭風來……如是,不知為何,多年前那如心魔似的一幕,重又緩緩浮出來。 然而應蘭風為人甚是能干,且又是個賢臣的舉止,在外若干年,做事妥帖,風生水起,進京之后,又磊落光明,并非那等庸臣…… 加上因懷真之故,太上皇便壓著那蠢蠢欲動的心魔,并不理會別的,只想……或許陰差陽錯里,德妃留了血脈在世,又有緣分與他重逢,這或許……也是一種機緣罷了。 倘若并沒有后面種種事端……或許一直會相安無事,應蘭風一直會只是一個能臣…… 誰知后來,數(shù)名大臣被殺,新羅戰(zhàn)事起,軍機泄露,有人劫獄,刺殺皇上……這些種種,都在他病體虛弱之時,如雷霆似的發(fā)生。 太上皇自然明白他心中至為看重最不能失去的是什么。 而這暗中行事之人,如今所做的這些,仿佛就是要奪去他所要的一切…… 引倭國來戰(zhàn),讓京城內(nèi)亂,造成內(nèi)憂外患之象,若真給他們得逞殺死了永慕,那下一個登基的,究竟是他應蘭風還是區(qū)區(qū)一個不足為慮的趙燁? 他最看重的是江山,最不能失去的是社稷,可這些人,便是想顛覆了他的江山,禍亂了他的社稷。 罪魁禍首,儼然就是應蘭風……而令太上皇忌憚的那道陰暗魔影,仿佛也在應蘭風的身側,揮之不去。 故而太上皇才想著,索性一了百了,斬草除根。 自然,也因為誤以為應蘭風乃是“野種”,故而助長了這份殺意。 最后,竟也分不清究竟是昔日的妒恨、還是從大局出發(fā)。 或許是懷真那日來見,太過剛烈決絕,又或許是應含煙所做,絕望凄婉到極致……以至于當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以來都錯怪了德妃之后,那種悔意才也覆地翻天而起。 既然在這件事情的最初,他就錯了,那此后的種種,會不會也是錯的? 那個人曾說過的……要取走他心中至為重要無法失去的,太上皇一直以為是江山,然而或許那個人所說的并非是江山社稷,而是指…… 他親生的血脈骨rou呢? 太上皇思謀種種,細思極恐,不寒而栗。 不可否認,當知道自己誤會了德妃之后,確認了應蘭風是自己的皇子,懷真是親生的孫女兒后,這是這幾十年來……最讓他喜歡的一件事了,甚至蓋過昔日那種種令人稱頌的所謂帝王功績。 恨不得立刻傳了懷真進來……然而想到那日她失望傷心至極的模樣,縱然他心如鐵石,也竟忍不住有些愧疚不安。 太上皇想了想,并沒有把自己心底的那一點忌憚告訴趙永慕。 他因為這點心魔,差些害死了應蘭風跟懷真……若永慕因此也起了疑心…… 何況方才見了應蘭風后,也明白了應蘭風的心意,這樣的為人心性,又怎會作出那種禍亂江山的舉止? 話說應蘭風出了寢殿,正凌絕自御書房出來,因聽聞他被召進宮來,便特意來見。 應蘭風畢竟身子虛弱,正腳步踉蹌,眼前發(fā)暈,凌絕早一步上前,將他扶住,喚道:“恩師可好?” 應蘭風轉頭見是他,心中喜歡,抬手覆在凌絕掌上:“你……也在宮里?” 凌絕道:“方才在御書房里,這會子正要出宮去,正好陪著恩師?!?/br> 面上無格外表情,臉容也仍是冰雪一般,但應蘭風素來知道他的性子,如何不知他冰雪底下是一片暖熱赤子心腸? 應蘭風含笑看他,甚是欣慰:“好。” 當下凌絕扶著他往外而去,一步步下了臺階,應蘭風問道:“聽聞昨兒你去看過我?只我那時候昏睡不醒的,后來聽你師娘說起才知?!?/br> 凌絕道:“恩師的身子要緊。本該多歇息兩日才勞動,如何又進宮來了?” 應蘭風哪里能提那些?只長嘆口氣,垂眸道:“是為了些沒要緊的雜事罷了?!?/br> 凌絕便不再問。 兩個人緩緩出了宮門,應蘭風又道:“對了,我怎么依稀聽你師娘說,公主殿下有了身孕呢?果然是真的?” 凌絕面上毫無喜色,垂眸道:“是?!?/br> 應蘭風卻很替他高興,道:“這下好了。”又輕輕拍了拍他的手。 凌絕扶著應蘭風上了轎子,自己也隨乘坐一頂軟轎往應府而去,不料才行不多時,就聽見外頭有人道:“哥哥,哥哥!” 旋即轎子一頓,凌絕知道應蘭風大病初愈的,不好行動,便忙喚人停轎,他自己踱步出來便看詳細。 原來這攔住轎子的,正是應蘭風的三弟應竹韻。 凌絕一怔,旋即踱步上前,淡聲道:“不知三爺有什么要緊事?” 應竹韻見是他,臉上有些不大自在,勉強一笑道:“我正想去應府探望,因聽聞哥哥進宮去了,正在猶豫,不料正好兒遇上。” 凌絕說道:“三爺自管去應府罷了,恩師身子不大好,不適合在此下轎相見?!?/br> 應竹韻忙道:“是么?是我唐突了,既如此,就回府再見罷了。” 兩個人說到這里,就聽見那邊兒轎子中應蘭風道:“是三弟么?” 應竹韻忙跑到跟前兒,道:“是,哥哥可好?” 應蘭風并未下轎,只是掀起轎簾子,目光相對,沉默片刻,道:“尚可,你既然有心去府里,若得空,就去看看罷了,我倒是無礙,只玉兒畢竟是你親生的,倒要多憐惜她才是?!?/br> 應竹韻更覺有些尷尬之色,忙低頭道:“是。” 凌絕看到這里,便也自也回了轎里,三個人一塊兒往應府而去。 自從應蘭風出事后,起初應竹韻還不信,想著給他周旋,不料風聲越發(fā)緊了,應爵爺那邊喝令底下子孫們都不許跟應蘭風這家里有些牽連,更因為應玉嫁的是李霍,應玉又每每不避嫌疑前往應府,故而在應爵爺眼里,連應玉也不好了,特意叮囑過應竹韻,不許他理會這些不肖子孫。 應竹韻雖然擔憂,畢竟懼怕父親威嚴,還試圖跟應梅夫討個主意,不料應梅夫只是個軟和的性子,既然應爵爺有了吩咐,應老太君也曾格外叮囑……故而也絲毫不肯出頭。 應竹韻偷偷去詔獄兩回,不知因何給應爵爺聽說了,大發(fā)一通雷霆。故而應竹韻此后也不敢再跟應蘭風他們來往了。 一直到昨兒圣旨下了……應竹韻心中才后悔起來。 應爵爺應梅夫他們倒是尋常,只說:“當初他高高在上的時候,我們也并沒想著就沾他的光兒,何況先前是那通賊叛國的罪名,誰敢跟他有牽連?好歹他沒牽連到我們,已經(jīng)是祖宗庇佑了!縱然如今洗脫罪名,也是他造化大,皇恩浩蕩罷了,不必理會?!?/br> 應竹韻聽了這樣齒冷的話,雖不敢反駁,暗地里想起來,卻忍不住有些心涼,因此今兒才特意過來相見。 話說眾人回到了府中,應蘭風自知道應竹韻的來意,怎奈他進宮一趟,越發(fā)身子倦怠,精神短缺,只陪著說了兩句話,就入內(nèi)休息了。 應竹韻只好老著臉,便去見應玉跟狗娃兒罷了。 話說懷真聽說應蘭風回來,一面兒有些欣慰畢竟是安然而歸,一邊兒心中著急,便想問問太上皇到底是什么意思,因此便帶著笑荷過來。 不料才走不多時,便見廊下呆站一個人,不知何故,盯著欄桿外一角,正發(fā)呆呢。 笑荷小聲說道:“姑娘,是小凌駙馬?!?/br> 懷真自早看了出來,但因凌絕先前多方照顧應蘭風,懷真心中對他很有些感激之意,早把昔日的齟齬拋在腦后,因走到跟前兒,道了個萬福:“小凌駙馬。” 凌絕一怔,轉頭看向她,卻并無言語。 懷真見他仿佛有些神不守舍,畢竟也不好跟他多話,就只一點頭,便要走開。 凌絕見她欲走,才反應過來,便道:“你如何……跟他和離了?” 懷真聽了這句,雖知道問的有些不成體統(tǒng)……但畢竟他對應蘭風有恩的,當下也不理論,只垂了眼皮兒,小聲說道:“也是不得已的。” 凌絕啞然,盯著她看了會子,才道:“你竟舍得?” 懷真皺皺眉,更不便回答了,勉強一笑:“失陪了,我得去見父親了。” 凌絕連說了兩句,心中卻早也后悔起來,不知自己為何忽然冒出這樣兩句,見懷真走開了兩步,情急之下,竟說:“這兩日,他在我們府里……” 懷真聽了這話,猛然住腳,回頭看向凌絕。 凌絕話才出口,又有些懊悔,便跺了跺腳,自顧自低下頭去,也不吱聲。懷真看了他一會子,終于問道:“小凌駙馬……你是說……三爺在你們府上?” 凌絕咬了咬唇,轉開頭去,皺眉道:“是?!?/br> 懷真看著他,疑惑問道:“如何只在你們府上,不曾回唐府?” 凌絕重重地嘆了口氣,仿佛騎虎難下,只得悶悶說道:“他這兩日病著……一直在養(yǎng)病,自然不曾回唐府去?!?/br> ☆、第 321 章 只說先前,唐夫人痛斥了唐毅一番,自此他卻一去不還……唐夫人只以為他有意不聽自己的話,且又忙于朝政國事上去了,因此心中很是氣惱。 又因小瑾兒哭鬧不休,唐夫人索性帶孫兒來到應府,竟自在住了兩日,一來是為了孫兒著想,二來,心底也是想著把兒子空兩日,讓他自個兒反省反省之意。 是以唐夫人竟樂得不管他,更加不知道他近來是何情形了。 只是私下里跟懷真道:“如今好歹雨過天晴了,你父親也沒了事兒,你們好端端地,卻弄得這個模樣,我知道親家母是不樂意的,我心里更是不自在的緊呢……再加上有小瑾兒,難道你當真要撇下他給我?我看你也未必舍得。” 懷真聽了她的話,轉頭看向旁邊搖籃里的嬰兒,大概是因守著母親的緣故,小孩兒不哭不鬧,睡得也格外恬靜。懷真一眼看去,竟果然舍不得挪開目光了。 唐夫人很解她的心,又說道:“你們畢竟做了這幾年的夫妻,毅兒雖然……也有些照顧不到的地方,畢竟他也是真心愛你的,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呢?好孩子,你竟聽我的……咱們?nèi)栽傩袕突榭珊???/br> 懷真聞聽這話,微微一震,復低下頭去,滿心滿口的澀然。 這兩日里,懷真回想往日種種,心頭自然也是有些難以解釋之意,微有些后悔自己當初“唐突”……然而若事情再來一回,只怕她仍是會這樣的,畢竟在那時候,她也并沒有別的法子了,只能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擲,要么跟應蘭風同死,要么同活,唯一所想的只是不連累別人罷了。 誰想到,事情竟是這般的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可縱然如今有后悔之意,卻也不能回頭了。 何況懷真自忖,只怕如今,她想回頭也是不能夠了…… 那夜,唐毅風雪而來,因抱著她,求著她跟他回唐府去,大家仍舊重歸于好。 當時懷真心中未嘗不是不動心的,然而……那時候的情形,竟如當夜外頭的風雪一般,錯亂迷離,叫人看不清楚前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