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真心上酸楚難言，待要狠心推開他，卻又不忍。

    唐毅嗅著她身上的香息，喃喃道：“答應(yīng)我好不好？跟我回府……太太跟小瑾兒都等著你回去，你當真舍得拋下我、拋下我們么？可知我終究舍不得你……”

    他奔波半夜，懸心良久，只有抱著她的這會兒，才略覺安寧，然而身上竟是冷極，仿佛只有抱緊了她，才能得一份暖意，只是不管如何用力的擁抱，竟都無法滿足，只盼著再多一份親近，至那溫存入骨，抵死纏綿，難分彼此的境界……才算妥當。

    懷真略抬起手來，遲疑了會兒，便輕輕落在唐毅發(fā)端，喚道：“三爺……”那一句話在嘴邊徘徊，卻似有千鈞重。

    ☆、第 317 章

    話說凌景深出了應(yīng)府，因見唐毅仍然按捺不住去了，他躊躇片刻，便上了馬車，抱臂靜坐等候。

    如此等了有半個時辰，眼見時候越發(fā)不早了，景深自忖唐毅多半留在里頭了……正想打道回府，忽地聽外間侍衛(wèi)低聲道：“大人！有動靜了！”

    凌景深睜開雙眸，推開車門，把眼一看，卻見自應(yīng)府的墻邊兒，有個人慢慢走來，身上披著斗篷，正是唐毅。

    景深忙跳下地，踩著雪奔過去，心中還想著取笑他幾句，誰知還未到跟前兒，就見唐毅一個踉蹌，竟是猛然往前栽倒。

    景深嚇了一跳，急閃身到跟前，將他及時抱住，低頭看時，見唐毅面白如紙，竟是已經(jīng)暈厥過去了。

    天地靜默，雪落無聲，應(yīng)府里外靜悄悄地，那輛停了半夜的馬車也不知何時離去了，只有深深地車轍仍在，卻又飛快地被飛絮似的雪填滿撫平，就仿佛從未有人來過一般。

    一夜無話。

    次日一大早兒，懷真撐著起身，低頭看手，隱隱腫了起來，仍是疼得不可言說。

    另一個小丫頭因不見仲兒露面，便探頭探腦進來，才要打聽，懷真道：“你去打水來?！毙⊙绢^不敢多嘴，當下去了。

    半晌回來，懷真打發(fā)她出去，自己勉強擦洗了手臉，掙扎著換了衣裳，不慎碰到手，疼得整個人欲暈過去。

    正要叫小丫頭進來梳妝，卻見笑荷進門來，道：“夫人說她那里有人，讓我仍回來伺候姑娘?！庇挚磻颜鎿Q了衣裳，只不過有些不大整齊，便給她略打理周正，信口問道：“這屋里別的丫鬟呢？”

    懷真低頭道：“不大慣用，叫她們出去了?！毙杀憬o她梳了頭，出外往徐姥姥房中來。

    誰知徐姥姥卻并不在房中，問了丫頭才知，卻是去見應(yīng)玉了。

    自從得知李霍殉國之事后，應(yīng)玉驚厥過去，醒來之后，整個人呆呆癡癡，像是傻了一般。

    然而眾人又怎會不知，她不過是被這噩耗驚窒了罷了，懷真昨兒去看過幾次，瞧著她的情形……思前想后，也只是跟著垂淚罷了。

    來至應(yīng)玉房外，見兩個丫頭都垂手站在外頭，懷真示意她們不必出聲，因走到門口，正欲入內(nèi)，忽地聽見里頭徐姥姥道：“那孩子……是個狠心的，他就這樣去了，撇下咱們，你也很不必為他傷心?！?/br>
    懷真只聽了這一句，眼中便不好了，卻聽應(yīng)玉道：“老太太，不是這樣兒的?！?/br>
    徐姥姥只是勸她保重，道：“你也知道我是最疼土娃兒的，然而……我已是這把年紀，倒也罷了，你還這樣年輕，倘為了他有個三長兩短……好孩子，一切都是他的不是，狠心撇下你受這份兒苦……”

    誰知應(yīng)玉不等徐姥姥說完，便道：“老太太不知道，我、自打認定他時候，就知道他是個離不開行伍的，這戰(zhàn)場上刀兵無眼，誰能就一直平平安安，他又不是那些貪生怕死、會縮脖子躲禍的懦夫，他每次去，我都做足他回不來的打算……”

    懷真聞言，又是震驚，又且越發(fā)揪心。

    應(yīng)玉已經(jīng)淚流不止，哽咽哭道：“只想不到這次，是真的了，但卻叫我……”

    徐姥姥也沒想到應(yīng)玉竟會說出這番話來，當即抱緊應(yīng)玉：“我知道你的心……昨兒我就跟他們說，去的人，是得了自在，尚要為活著的著想呢，何況你還有狗娃兒，你若有個好歹，狗娃豈不是忒可憐了？”

    應(yīng)玉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懷真聽到這里，便走進門來，因心里難過，竟也哭道：“是我不好，當初，本不該撮合表哥跟jiejie的……”

    應(yīng)玉見她來了，又聽這話，便張手也把她摟住。

    三個人抱頭哭了會兒，應(yīng)玉才忍著淚，點頭道：“可知我本心要嫁的就是你表哥這樣的人物？他果然也并沒叫我失望。就算再重來一千次一萬次，我還是要嫁他的，若下輩子若還認得，也依然是他！”

    懷真聞言，心頭一動，含淚思忖半晌，待要掏出帕子來拭淚，手又不方便，便只抬起衣袖輕輕擦去，心底像是塞了什么，又苦，又澀，卻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動容感觸。

    兩個人略坐了會兒，才雙雙出門上了車，應(yīng)佩跟李準兩個騎馬陪著，一塊兒往鎮(zhèn)撫司而來。

    頃刻到了地方，應(yīng)佩早就遞了消息，里頭卻是那朱統(tǒng)領(lǐng)出來迎著，接了進去，卻只在廳上停留。

    應(yīng)佩見他不帶著前往詔獄，心怕有變，忙問緣故。

    朱統(tǒng)領(lǐng)道：“公子有所不知，方才世子爺前來，正向鎮(zhèn)撫使宣旨呢，只怕是跟令尊有關(guān)，故而還請暫候?！?/br>
    懷真心中震動，應(yīng)佩也臉色慘白，只有李準氣得忍不住說道：“到底是怎么樣？果然是要害死姑父么？我哥哥如今已經(jīng)一戰(zhàn)殉國了，姑父又怎會是壞人！”

    應(yīng)佩本正心絞，卻生怕李準年少氣盛，這鎮(zhèn)撫司又不是別的地方……生怕也連累了他，便噙著淚勸道：“準兒……不要說了?！?/br>
    李準哪里受得了這種，畢竟又是年輕，竟紅著眼叫道：“這竟是要把我們家趕盡殺絕了么？我不服，我不服！快給我們見姑父！”

    朱淮無言，倘若是別人在堂上這般鬧，只怕他早就發(fā)作了，然而他在凌景深手下當差，最是八面玲瓏不過，知道因李霍殉國之事，皇上有意嘉獎李家……何況里頭傳旨的趙燁，跟應(yīng)府關(guān)系又甚好，這會子竟是讓他親自前來傳旨，還指不定應(yīng)蘭風如何呢，因此便更不敢為難這位小爺了，反陪笑著說：“稍安勿躁……未必是壞事?！?/br>
    正安撫中，便見凌景深跟趙燁兩人從外飛快進來，朱淮忙上前行禮，趙燁卻不理會，一徑跑到懷真跟前，便握住肩頭道：“懷真meimei……這下好了，你不必擔驚受怕了……”

    懷真白著臉兒，問道：“哥哥……說的是什么？”

    趙燁察覺她通身發(fā)抖，便忙道：“不怕，皇上命我來傳旨，說應(yīng)大人是被冤枉的，叫即刻放了應(yīng)大人，官復(fù)原職?！?/br>
    懷真幾乎以為是聽錯了，只呆呆看著趙燁，這會兒凌景深早吩咐朱淮前去好生提人，自己上前來，道：“世子說的不差，我已經(jīng)接了旨意了，恭喜應(yīng)姑娘，應(yīng)公子?！?/br>
    懷真這才信了是真，跟應(yīng)佩、李準、徐姥姥環(huán)顧相視，都看出對方臉上的一絲喜色，然而彼此的眼中，卻仍是含著淚的。

    眾人等不及，便欲望詔獄方向來接，凌景深少不得作陪。

    趙燁只隨在懷真身邊兒，因見她神情恍惚，眉宇間仍自帶著痛色，不由輕輕問道：“懷真meimei，你怎么了？你可還好么？”

    懷真道：“沒事，哥哥別擔心?！?/br>
    這些日子來，趙燁因不喜太上皇為人，自然也不愿見他，只是經(jīng)常便廝纏著趙永慕，每日總要跟他提一兩次釋放應(yīng)蘭風之事，連什么打滾撒潑的法子都用出來。

    趙永慕雖然無奈，卻也知道他素來跟懷真交好，為了她，不免小孩子性情，非是正統(tǒng)，因此只是百般哄勸他而已。

    只因從唐毅跟敏麗那邊兒都得了話，再加上太上皇那邊兒……趙永慕思來想去，心想既然要如此，自然也正好讓趙燁領(lǐng)這趟差事，也算是對他有個交代了。

    趙燁聽說后，喜出望外，片刻不肯耽誤，果然飛一樣地便來傳旨了。

    眾人走了一半兒，便見朱淮帶了一隊人前來，中間抬著個軟轎，上頭一人。

    朱淮緊走幾步，上前在凌景深耳畔低語數(shù)句，凌景深蹙眉道：“可有大礙？”

    朱淮道：“恐怕是受了寒氣，又加上在獄中呆的太久……未免……已經(jīng)派了去請大夫?！?/br>
    趙燁跟應(yīng)佩湊了過來，便問端詳，誰知懷真早看見前面抬著的人是應(yīng)蘭風，當下大叫一聲。

    李準早也飛跑過去，低頭見轎子里果然是應(yīng)蘭風，可憐，早已經(jīng)形銷骨立，頭發(fā)胡須似枯草一般，臉色鐵青，雙眼緊閉……同之前那個如蘭芝玉樹的應(yīng)尚書，哪里還有半分相似。

    李準見狀，恨不得放聲大哭，然而畢竟又怕懷真跟徐姥姥不受用，便強忍著，揪住一個侍衛(wèi)，瞪著眼問道：“把我姑父怎么了？”

    此刻朱淮回來，打圓場道：“是病倒了，怕是昨兒下雪太冷的緣故，我詳細問過了獄卒，昨晚其實還好著的?！?/br>
    應(yīng)佩早也跑到跟前兒來，凌景深示意趙燁攔著懷真，便說：“不必著急，已經(jīng)派人請大夫了，片刻就回。”

    正在這會兒，軟轎上應(yīng)蘭風緩緩睜開眼睛，驀地看見眼前天光，竟有些不甚適應(yīng)，眨了眨眼，才又看清應(yīng)佩跟李準的臉，因輕輕喚了聲。

    兩個人一左一右，把應(yīng)蘭風的手握住，一個叫“父親”，一個叫“姑父”，見是這般可憐情形，都已淚流不止。

    應(yīng)蘭風聲音微弱，便道：“我是、怎么了？你們?nèi)绾卧诖?？?/br>
    朱淮道：“應(yīng)大人，皇上下旨，洗脫了應(yīng)大人的罪名，不日官復(fù)原職。”

    應(yīng)蘭風一陣恍惚：“這么說……是無事了？”

    朱淮道：“大人怕是受了風寒，已經(jīng)去請大夫了?！?/br>
    應(yīng)蘭風怔了怔，雙眸看著頭頂湛藍天色，燦烈陽光，終于徐徐吐出一口氣，道：“不必了，我如今只想……回家里去。”

    應(yīng)佩止不住涕泗橫流：“父親，咱們這就家去。meimei跟外祖母也來看你了?！?/br>
    應(yīng)蘭風一震，試圖抬頭，然而通身無力，只生生地掙了一掙。

    這會兒徐姥姥跟懷真也來到跟前兒，應(yīng)蘭風望著懷真，又看向徐姥姥，嘴角扯動，似是想笑，眼角卻流出淚來。

    卻聽懷真叫了聲“爹”，就轉(zhuǎn)過身去，徐姥姥卻點頭道：“好了好了，果然是雪過天晴了，咱們家去，立刻家去了?！闭f著，便對凌景深道：“勞煩官爺了?！?/br>
    凌景深道：“老人家不必如此，我叫人送你們出去就是了?！闭f著，命屬下仍抬了應(yīng)蘭風出門，應(yīng)佩跟李準兩個把他小心抱上車，一行人才又回到應(yīng)府。

    應(yīng)蘭風雖是病中，但因見了這一干親人，精神便撐著，到了府門前，雙足著地，抬頭看了一眼熟悉的門首，淚便刷地流了出來。

    應(yīng)佩跟李準一左一右攙扶著，讓他一步一步進了府內(nèi)，早就有人通報了里頭，李賢淑不顧一切，發(fā)瘋似的跑了出來，迎面見了，哭叫一聲，沖上前來死死抱住。

    應(yīng)蘭風探臂抱著她，輕輕在她背上撫過，咳嗽了聲，道：“夫人，我回來了，累你傷心了?！?/br>
    李賢淑驚喜交加，喜極越發(fā)大泣，聽了應(yīng)蘭風這句，更加悲從中來，索性死死地抱著，竟哭得驚天動地，旁邊之人，不管是丫頭小廝等，盡數(shù)垂淚。

    懷真正望著父母，忽地李賢淑身邊的丫頭過來，小聲說道：“姑娘，唐夫人一大早兒就來了，還帶著小少爺呢……”

    懷真一驚，順著所指看去，果然見前方廊下，是唐夫人帶著兩個丫頭，滿面惶急地往此處走來。

    原來自打懷真回來后，唐夫人發(fā)脾氣，叫唐毅把她請回來才罷休，不料一整晚，卻聽說唐毅歇在凌府，把唐夫人氣得半死……然而畢竟還有小孫子照料，倒也罷了。

    只不過小瑾兒睡到半夜，不知為何竟哭鬧起來，足足一個多時辰才罷休，哭的聲兒都沙啞了，唐夫人難過焦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差點兒便夤夜抱著跑來應(yīng)府了，只勉強按捺著，到了早上，便忙叫車過來了，誰知正好兒跟懷真她們前后腳錯過。

    于是唐夫人只在府內(nèi)等著，因應(yīng)玉不大好，應(yīng)佩又出去了……家中沒有別人，李賢淑又聽聞是抱著小瑾兒來了，自然忙打點精神出來相見。

    因有個孩子在內(nèi)，一時倒也說得過去，唐夫人試探問了幾句，不免落淚說道：“我竟是個最后知后覺的，昨兒聽了消息，慌得不知倒要怎么樣了，只得把毅兒痛罵一番……”

    李賢淑點頭道：“我跟親家太太一樣的，昨兒也把懷真打罵了一會子……想懷真素來是最懂事的，偏這個時候犯渾，我對她說，親家太太是個最慈容的，姑爺又素來疼她，且又有了這孩子，便叫她回去……怎奈這個孩子有些死心眼……”說著，也落淚下來。

    兩個人面面相覷，各自明白對方的心意跟自個兒都是一樣，都不愿他們兩人分開罷了。

    只唐夫人仍有些不好再說：原來昨兒唐夫人逼著唐毅請懷真回去，不料晚上竟是歇在凌府，唐夫人不知底下還有別的事，心中只越發(fā)怨恨兒子罷了。但是卻不好更在李賢淑跟前兒提這些。

    李賢淑說了一會子，又抱著小瑾兒看了會兒，見小孩兒眼珠烏溜溜甚是精靈神采，生得又這樣粉妝玉琢可人喜愛，不由道：“瑾兒真真兒是個好孩子。”

    唐夫人道：“可不是呢，就是昨晚上半夜找他娘，哭的聲兒都有些啞了?！?/br>
    李賢淑聞言，淚一時收不住，便打在小瑾兒的臉上，道：“這是怎么說的，大人的事兒，反叫這好孩子遭了罪?！?/br>
    唐夫人心里自也難過，然而見李賢淑如此，只得勸慰罷了。

    她們兩個坐等半日，忽然聽小廝跑回來，說是應(yīng)蘭風被無罪放了，兩人仍有些不能信，誰知說話間，就說馬車已經(jīng)回來了，當下才雙雙跑了出來看。

    懷真因見父母抱頭大哭，她便忙收了淚，走到唐夫人跟前兒行禮，道：“太太如何親自來了？”

    唐夫人張了張口，點頭道：“你這孩子，說走，也不同我直說一聲兒，我竟是個傻子，被你們一個一個地瞞著?！?/br>
    懷真低著頭道：“我并不是有心瞞著太太，只是太太素來疼我，奈何我只是拖累……我、我開不了口……”

    唐夫人嘆氣道：“你倒是瞎說，你既然嫁了，自然是一家子，什么拖累，若說拖累……也是我們拖累你多些！如今好歹你爹沒事兒了，你且、先隨我到屋里看看小瑾兒，那孩子因見不著你，只怕很不自在的，從昨兒到今日，都沒見他笑過?！?/br>
    懷真到底心系孩子，又見父親安然回來了，眾人都圍著，便先隨著唐夫人進了里屋。

    還沒入內(nèi)，就聽見小瑾兒又放聲大哭，懷真早跑進去，卻見奶娘正抱著哄，見懷真來了，便喜的松了口氣：“好奶奶，總算回來了，可知我們都沒有法子了……”忙小心把孩子交到她手上。

    誰知懷真右手傷著，本就不便，然而她見了小瑾兒，竟忘了有傷，舉手把他抱入懷中，手上雖然疼得鉆心，卻哪里顧得上？只是緊緊抱著，先在臉上親了口：“好孩子，娘在這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