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節(jié)
含煙緩緩起身,扶著懷真站起來,慢慢地將她抱入懷中,便在耳畔說了一番話…… 懷真聽完,良久不能言語,卻竟有些站不住腳,身子微微搖晃,幸而含煙死死地抱著她,才不至于讓她摔在地上。 此時此刻,在馬車內(nèi),懷真一時回想宮中含煙所說……又因被小唐捂著嘴,無法做聲,淚卻涌了出來,打在小唐的手上。 懷真想推開他,偏又沒有力氣。 小唐見她果然都知道了,片刻六神無主,卻又飛快地定下神來,道:“我并不是要故意瞞著你,我只是……不想嚇著你,我又怕若是此事張揚出來,我會……會……” 懷真聽著他說了這幾句,便不再掙扎,只是無聲落淚。 小唐見她不做聲了,才緩緩地撤手,又說道:“你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何等重要,此事干系非同尋常,懷真……你別怪我……” 懷真慢慢垂頭,半晌才說道:“你怕的是什么?怕若是傳揚出去,皇上會殺了我么?” 前些日子才因此事跟熙王說起,本想就這樣壓下了,卻想不到,懷真竟偏在這時侯也知道了。 果然是天數(shù)所在,非人力能盡數(shù)謀劃得到。 小唐想了片刻,說道:“這件事,并沒有你所說的這樣簡單?!?/br> 懷真緩緩搖頭,道:“還是說,你害怕倘若給人知道了,爹……也會像是太子跟肅王一樣……卷入這爭斗之中?” 懷真說到這里,遍體生寒,忽然想到前世……莫非…… 小唐見她竟連這話也說出來了,便點了點頭,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用瞞著你了。是,我也有這方面的顧慮?!?/br> 懷真愣愣地看著他,滿心苦楚,如飲了一杯極苦的酒,在心底翻騰醞釀,無法解釋。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出聲,只聽得車輪滾滾,不停向前……許久,小唐才慢慢道:“那日,敏麗定給世子之時,她茶飯不思,我請你過府勸她,你同她說了一番話……這件事,你可還記得?” 懷真因心頭恍惚,竟沒有反應(yīng)過來,問道:“怎么了?” 小唐緩緩道:“我在門口聽了個正著,當(dāng)時我想,你年紀(jì)還這樣小,如何說的像是親臨其境一樣……而據(jù)我所知,泰州明明沒有人家被滿門抄斬,可是你難道能編出這樣真切的謊話來瞞敏麗?” 懷真這才記起來……也明白了小唐所指的是什么,瞬間毛骨悚然,竟忘了一切,只死死地望著小唐。 小唐目光一轉(zhuǎn),也看向懷真,道:“后來我跟你說……倘若你還想說話本上的故事,你只管跟我說……我都會仔細(xì)聽,然而你再也不曾跟我說過?!?/br> 懷真忍不住咬了咬嘴唇,身子無端戰(zhàn)栗,竟又不敢同他對視。 小唐索性又道:“前幾天……那天晚上我跟你說……你看著我的眼睛,我們彼此問對方三個問題的時候,我本來,是想問你這件事的……” 懷真又是一震,情不自禁抬眸看向小唐:原來,當(dāng)日他是這個意思! 小唐見她面上驚惶交加,便又靠近了些,將她摟在懷中,見懷真不曾抗拒,才又說道:“我因知道了岳父之事,一直難以釋懷,暗中做了何事……你自也是不知道的,可是懷真,你要信我……我絕對不會害岳父,更加不會害你,我會盡我全力,保你跟岳父安然無事,我也一定能做到?!?/br> 懷真本正凄惶,聽了他斬釘截鐵的這幾句話,那淚便如雨似的落下,哽咽了會兒,問道:“當(dāng)日……我跟敏麗jiejie說的那些……你……都記在心上……難道也都……信了的?” 小唐苦笑嘆道:“這種驚世駭俗的話,我哪里就能立刻相信了……只是后來,越是跟你相處,就越是信了幾分……然而我縱然相信,竟也如你一般的心情,你等閑不敢跟我說,我等閑……竟也不敢問你。” 小唐說到這里,眼中略也覺得有些濕潤,只是微微揚首忍住。深吸一口氣,才又說道:“你懂我的意思么?” 懷真將頭抵在他的胸口,淚一滴滴沒入他的官袍胸襟里去,將緋紅色的袍子打出一點點的深褐色痕跡來。懷真看了會兒,自他那緋紅色的衣裳顏色里,竟又看到了前世那一片滔天血海。 懷真吸了吸鼻子,緩緩抬手捂著嘴,忍著哽咽說道:“唐叔叔……我真的、不敢跟你說……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小唐察覺她的身子在微微發(fā)顫,便抬手,將她的頭摁向自己懷中,道:“我知道……我知道你這丫頭心里存著事兒,你先前不跟我說,是因為不相信我,所以不敢說。但是你現(xiàn)在不跟我說,卻是因為太信我……你怕說了之后,我會不喜歡你了……是不是?我怎會不知道?” 懷真聽他說的這樣,差點失聲哭出來:誠然,先前沒成親之時,跟小唐雖然交好,懷真卻不敢把前世的種種告訴小唐,是因為怕他疑神疑鬼,不信疏遠(yuǎn)。 但是自從嫁了,被他百般愛惜疼顧,這種被人呵護(hù)到手心里的感覺,前世……除去她對凌絕的那自以為是,只有應(yīng)蘭風(fēng)一個人曾給她這般溫暖寵溺之感……然而越是被他疼惜,她竟越是難以啟齒,難以啟齒的不是前世被抄家滅族之痛,難以啟齒的……是她跟凌絕的那一段。 因領(lǐng)略了他所給的愛護(hù)喜歡,竟隱隱覺得……前世她全心全意,對另一個人錯愛錯付的……實在是羞恥之極,失了對小唐的純粹,竟有些對不起他似的。 倘若只有被抄家滅族之事,只怕也好開口,但是涉及男女之事……誰又能說的準(zhǔn)……倘若說出口來,對小唐而言,駭然之余或者不能接受……或者從此之后心中有了陰影,又如何是好? 縱然有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懷真也是不敢說的。 可是縱然懷真苦苦壓著不肯啟齒,然而以小唐的機敏,從她未曾嫁過來之前、對成親的百般痛恨,到嫁過來之后,對兩人之間相處的十足抵觸……以及她無意中所說的“話本故事”…… 當(dāng)初因知道景深“欺負(fù)”了她,他親自找上凌府同景深攤牌,被景深一句“倘若她嫁給的是別人”,戳中了心中痛楚,回來之后……懷真也因問起這一句,他竟然無法接受……其實在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隱隱地猜到,他的小娘子身上,發(fā)生過他不能相信,更加無法接受之事。 正因為他猜到了,也信了……所以才不敢叫她對自己說出來,仿佛只要她不說,他就可以……不去直視,不用面對…… 他素來不怕任何,卻只在這一點上,竟也……患得患失起來。 但是……終究到了此刻,誰也不用再躲閃逃避了。 小唐一陣鼻酸,忙復(fù)仰起頭來,又反復(fù)深吸了幾口氣,才把眼底的那股酸澀壓了回去。 懷真將頭抵在他的胸口,淚落如雨,死死地咬著手指不肯哭出聲來。 小唐勉強壓住那股骨子里發(fā)出的戰(zhàn)栗之意,輕輕地?fù)徇^她的鬢發(fā),手指掠過她的臉頰,碰到濕濕潤潤的淚……小唐閉了閉雙眸,偏微微一笑,道:“你放心……不管先前如何,你如今,只是我唐毅的妻子,是我的人……何況,若你所說的那話本,一句一句,都是真實的。那先前果然發(fā)生了的……于你而言,竟是何等慘痛的經(jīng)歷,我難道……還能苛責(zé)你不成?” 懷真睜大雙眸,淚氤氳在眼中,如珍珠似的滾落。 小唐又笑了笑,道:“何況……縱然真的……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你受了那許多折磨苦捱,但是今生,你是我的……你好端端地在我的懷中,是我唐毅的女人,這個,我已經(jīng)是十足的謝天謝地了。” 懷真再也忍不住,便嗚咽了聲,道:“唐叔叔……”她回過身來,抬手抱住小唐的脖頸,仍不敢盡情哭泣,恨不得把那手指咬斷了。 小唐手搭在她的腰間,感覺她身子大顫不休,小唐便輕輕地?fù)徇^懷真肩背,又將她的手指從牙關(guān)間拉了出來,放在唇邊親了口,才又說道:“好孩子……是我的不是……我只是覺著,不管是前生今世,我本來……都該好好地保護(hù)你不是?倘若我在,一定可以護(hù)著你的……如何我竟會錯失了你……” 懷真本來還半是咬牙忍著,聽了這一句,便不由地放聲大哭起來。 小唐聽她放聲大慟,一時竟也忍不住,眼圈頓時紅了起來,只能把懷真死死地?fù)霊阎校谒l(fā)端親了又親,終究,有一滴淚無聲墜落,沁在那青絲之間,盈盈閃爍,恍若朝露晨星。 ☆、第 241 章 卻說在馬車?yán)?,懷真哭了一陣兒,被小唐百般勸解,才勉強止住?/br> 這會兒也已經(jīng)到了唐府,馬車停住,小唐掏一方絲帕,便給懷真仔細(xì)將淚揩拭了去,道:“萬別哭了,待會兒若是撞見太太或敏麗,不知你出了何事,必要擔(dān)心?!?/br> 懷真點頭,小唐先下馬車,又將她輕輕抱了落地,才陪著入內(nèi)。 因懷真的眼睛哭的紅腫起來,此刻不便去見唐夫人,小唐便讓她先行回屋,自己卻去跟唐夫人道:“路上遇見懷真自宮中回來,想必是路上顛簸,有些不適,我便叫她先回去歇息著了?!?/br> 唐夫人忙問:“這話很是,可有沒有大礙?若難受的緊,不要耽擱,快叫大夫來看?!?/br> 小唐道:“不礙事,母親放心,也不必特意過去去看,免得她心里不安,待會兒她好了,自就過來見母親了?!?/br> 唐夫人點了點頭,說道:“不必叫那孩子這般多禮,這幾日她里里外外的,沒個停歇,倒是得好生休養(yǎng)休養(yǎng)的好,也不用過來陪著了,還是吃了飯,早些安歇罷了?!闭f了幾句,又叮囑讓小唐好生照料,便也忙叫他自回房去。 小唐這才重又回到房中,懷真已經(jīng)洗了臉,只默默地坐在床邊出神。 小唐走到跟前兒,挨近坐了,見她頭發(fā)絲濕了一縷,便給她挑起來,抿在耳后,又端詳了一番,才說道:“這會兒,總該把你放在心里的那些事兒說給我了?” 懷真見問,垂眸想了會兒,只因今生跟前世相比,變化委實太多太大,又加上十幾年過去了,懷真每每思及前世,幾乎都不真切起來,仿佛一夢。 然而畢竟那份痛心徹骨是不能忘卻的,也自無法忘記。 略微沉默過后,懷真便道:“這件事,我從不敢跟人說,連爹也不曾說過。只因太過驚世駭俗,一來怕爹不信,二來,也怕嚇著了他。何況我本來……也沒打算嫁人,當(dāng)初只想守著爹娘……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便是?!?/br> 小唐微微一笑,自是明白這話,不然,當(dāng)初他又何必大費周章地騙她先嫁了過來呢。 懷真吸了口氣,抬頭看他一眼,復(fù)垂頭道:“四歲那年,在齊州遇見你之前那幾天,我曾得了一場大病,才好了不久,然而爹娘只知道我病了一場,卻不知道……我……” 懷真便把前世所經(jīng)歷的,種種因果,來龍去脈,撿著要緊的,便跟小唐說知了。 這是她重生以來,第一次如此直視過往,每每說到那驚心動魄之處,竟又忍不住傷心,幾度說不下去,小唐便將她摟在懷中,百般撫慰。 小唐聽到她到凌絕率人將應(yīng)府抄家滅族,雙眉微蹙,隔了會兒,才問道:“后來……又發(fā)生了什么不曾?” 懷真拭干眼角的淚,眼神空空濛濛,想了半晌,道:“我只記得,那日行刑,我被拉著從刑場上過,看見滿地漫天的血……”懷真說到這里,復(fù)戰(zhàn)栗起來。 小唐忙摟緊了她,懷真道:“我知道我也是去行刑的,我、我好像便是在那時候死了……”此刻說到“死”字,仍有些戰(zhàn)栗。 小唐的心也隨著一緊,懷真皺著眉說到這里,呆呆怔怔地又說:“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我最后所見,便是那些血……還有、還有凌絕……” 小唐本還想再細(xì)問幾句,見她臉色雪白,聲音驚顫,又聽到這個刺心的名字,便忙溫聲道:“好了,不必說了,也不要去想了?!?/br> 懷真目光轉(zhuǎn)動,看向小唐,眼中仍帶驚悸疑惑之色。 小唐遲疑,心念一動,問道:“我當(dāng)時……在做什么?”話一出口,又有些莫名驚心。 原來小唐聽了懷真這番話,又確信了下令抄了應(yīng)公府的是熙王趙永慕,而唐家,顯然應(yīng)該是站在皇帝一方的,他又不知前世的自己遇到何事,情形如何,然而除去這些兒女情長的羈絆,于他而言:只怕也參與其中,那可就…… 是以小唐問過后,無端竟也有些心弦繃緊,生怕自己果然作出不利于應(yīng)家的事兒,雖說理智而想,只怕事出必有原因,但畢竟還有個懷真…… 懷真擰眉想了會兒,有些自責(zé)地垂頭,喃喃道:“我不知道……” 前世小唐于懷真來說,竟如兩個世界之人,她對小唐的記憶,只限于那日在應(yīng)公府書房外不期遇見,后來又遠(yuǎn)遠(yuǎn)地曾瞥過一眼罷了……加上后來那場大變,波瀾驟起,風(fēng)云色變的,更是難理其他了。 小唐聽了這個答案,卻暗中松了口氣,雖然無法窺知前世自己做了什么,但懷真“不知道”,于他而言,竟也不算壞罷了。 懷真斂了心神,輕聲問道:“當(dāng)初有一次,我說是話本上看來的故事,也曾問過唐叔叔……凌絕他到底為何這樣對我們,如今把實話都同你說了,你可知道?” 小唐道:“聽你的話,岳父的權(quán)勢甚大,但我見岳父并不是jian佞之臣,只怕……是因身居高位,門生眾多,底下眾人有些為非作歹……或者再加上難免有些功高震主,都未可知?!?/br> 懷真試探問道:“會不會……跟今日我知道的事兒有關(guān)?” 小唐一震,他原本故意不提此事,不料懷真竟自想到這點。 小唐便謹(jǐn)慎答道:“或許……岳父的身份不慎為人所透……倒也是可能的。” 懷真雙眸中泛出憂慮之色,望著他問道:“現(xiàn)如今該如何是好,我起先還想回府去,不知爹知不知情?!?/br> 小唐道:“自怕岳父是不知情的。” 懷真問:“你又如何知道?” 小唐就把那日在朝堂上,成帝詢問眾臣子,說如何處置肅王之事,小唐道:“我看岳父的反應(yīng),不似是知道的。” 懷真點了點頭,道:“這也罷了,我聽了含煙jiejie說,都不肯相信?!闭f到這里,便放低了聲音。 小唐正在猜宮中到底是何人透露了消息,聽她如此說,便問端詳。 懷真因把最機密的事兒都跟他說了,因此也不再隱瞞,便把含煙今日叫她進(jìn)宮的情形又說了一遍。 原來淑妃雖被成帝囚在冷宮,但因成帝先前同她說的那番話,讓她心頭如扎著一根刺。 跟皇后相比,淑妃所欲者一度是成帝的心,且她也似做到了,畢竟這幾十年來,皇后一心向佛懺悔,不理諸事,只有淑妃縱橫后宮,就算有個什么新鮮的妃子得寵,若不入她的眼,便如捏死蟲豸一般,有許多法子可以制死,而成帝也并不如何過問這些事。 是以任憑成帝身邊百花爭艷,但最終一直長盛不衰的,也只有淑妃一人罷了。 誰知幾十年所謂榮寵無雙,到頭來,一切都翻天覆地,才見成帝的心竟是如此的絕情絕意,這倒也罷了,他所說的“會加倍的寵愛良妃”,卻更是讓淑妃難以意平,——一旦想到自己竟不如那個唯唯諾諾的小丫頭,簡直是死也不能瞑目。 當(dāng)時含煙因被救下,幸虧成帝知道一切都是淑妃所為,因此竟并不降罪于她,只命太醫(yī)看顧,好生休養(yǎng)。 忽一日,有人來報,說冷宮中淑妃欲見,含煙自不肯理會,不料那冷宮來的宮女陪著笑,低聲道:“那罪人說,她有娘娘最關(guān)心那人的機密要事……娘娘不去,怕要后悔,因此奴婢不敢隱瞞,顧來相報?!?/br> 含煙打量她臉容,卻見生得尋常,只年紀(jì)似是大了,雖然陪笑,神情倒并不如何諂媚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