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真便壓下心事，道：“說來也是奇怪，為何竹先生竟忍心不告訴你……他是那樣睿智的高人，只怕必然有個不能說的理由？”

    張燁滿面惘然，道：“他不過是怕我被攪到其中去罷了。然而他若想瞞我，就該瞞著一輩子才好，如今倒是叫我知道了，卻又無濟于事……豈不是更加殘忍。何況于我來說，父母親情，才是世間至貴，倘若早給我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誰，我又哪里會顧忌別的，不管生死如何……都要回到他們身邊兒，然而現(xiàn)在，卻是不能夠了，竟都是他害的?！?/br>
    一直等到張燁發(fā)現(xiàn)太子太子妃同他的關(guān)系之后，他才慢慢地反應(yīng)過來，昔日竹先生曾問他“你以后會不會恨我……”等等言語，原來大有深意。

    懷真嘆了口氣，便問道：“是了，你跟竹先生一塊兒出門，為何竟不見他回來？”

    張燁冷冷道：“誰知道他去了哪里。”話雖如此，但卻已經(jīng)不似先前一般恨意滾滾了……

    張燁自忖，在寢殿之中說了那句話“可知我最恨的就是你”，卻是在激憤之下而出，但自打那之后，再也不見竹先生……此刻聽懷真問起，張燁心中不由有些擔憂。

    卻聽唐紹道：“先前我的人看見，竹先生出宮去了，只不知去往何處?！?/br>
    張燁兀自嘴硬，道：“誰理他，大概是他沒臉見我，自走了也未可知?！?/br>
    三個人說了會兒，黃昏將至，唐紹始終有些擔心小唐回來……便不敢留，因問張燁道：“今晚上你住在哪里？”

    張燁茫然，便道：“我也不知?！?/br>
    唐紹便道：“你若不嫌，去我家里住也是使得的?！?/br>
    懷真聽兩人一問一答，就道：“何必又另麻煩，就在府里住下罷了。又不是沒有住處?！?/br>
    唐紹又咳嗽了聲，看張燁并不在意，就拉了懷真又往旁邊一步，小聲問道：“他現(xiàn)在的身份跟先前不同了，住在三叔這里可使得？”

    懷真道：“你是怕別人想……唐府是在拉攏皇太孫么？先前竹先生于我有恩，跟張燁哥哥也是極好的，我覺著無礙，若是問你三叔，只怕他也不會在意這些的，何況若是你領(lǐng)回那府去，不也是一樣呢？還是要眼睜睜看著張燁哥哥不知往何處去？”

    唐紹聽她這樣說，便點頭道：“那也罷，你做主就是了，只是為何三叔還不回來？”

    懷真也不知道，忙叫了個丫鬟進來，讓去門上派小廝打聽。

    且不提懷真在家中盼著小唐……只說小唐如今何在？原來，他并不在別處，卻是在應(yīng)公府的。

    自從在宮中跟景深分別后，小唐并沒再等熙王，只是自顧自出了宮門，他的小廝唐升迎著，小唐翻身上馬，本是要回府，走到半路，卻又換了主意，竟徑直往應(yīng)公府而來。

    應(yīng)公府的人忙迎著，一面通報，一面好生送進門去。

    小唐本是要去見應(yīng)蘭風的，走到半路，忽地心中一動，便對接自己的小廝道：“上回，就是你替懷真送羅纓到禮部的，你叫進寶，可是不是呢？”

    這小廝果然正是進寶，因笑道：“唐大人還記得小人呢?！?/br>
    小唐笑看他，道：“我自然記得你，懷真也常常提起來，說是先前在泰州的時候，多虧了你跟……誰來著……叫什么財……”

    進寶笑說：“您說的必然是招財叔了?！?/br>
    小唐點頭道：“是了，正是招財，便是多虧了你們兩人。不過說起來……我先前來過府內(nèi)多次，每次也常見你，為何卻不見招財?shù)?？?/br>
    進寶對小唐從來敬如天人，平日里想多說幾句話還不能呢，如今見他下問，頓時面上有光，滔滔不絕便說道：“您有所不知，招財叔有些性情怪癖的，也不跟我們常常來往，他年紀大了，二爺又念在他一向出力，所以也不很使喚他，常常見他一個人溜出府，也不知忙些什么……大家也不理論罷了，所以您也少見他。”

    小唐道：“原來如此，我當是為何呢。”

    進寶滿面笑容，道：“說來，今兒有些怪，先前那位竹先生也來過了……我心想姑娘如今嫁到唐府去了，他必然是來找二爺?shù)哪?，誰知竟不是……”

    小唐腳步一頓：“他是來找誰的？”

    進寶道：“他打聽招財叔住在哪兒，我因問他何事，他說在南邊兒的時候，跟招財叔見過一面兒，所以跟他有緣，當要再見一見，我把此事跟二爺說了，二爺說高人高行的，我們自然猜不透，就指點了招財叔住處，任由他去了。”

    小唐此刻已經(jīng)停了步子，便道：“說來，我正有一事想要竹先生指點，卻不知招財?shù)淖≡诤翁?？我先去問一句，即刻回來再見二爺也使得。免得竹先生下一刻就神出鬼沒地，又不見人了。”

    進寶雖然詫異，卻也明白這情，就笑說：“這路有些繞，我領(lǐng)爺過去。”便殷勤地頭前引路。

    如此又過了幾重屋宇，拐了數(shù)個彎兒，進寶怕小唐不耐煩，就指著道：“前面兒就是了?！?/br>
    誰知小唐耳目過人，早就聽見了里頭有些響動，因此止步，輕聲笑說：“勞煩，你且去罷，我過去問竹先生就是了，免得他見旁人在跟前兒，心生不喜就不好了。”

    進寶見他如此和顏悅色，當真受寵若驚，忙行了個禮，果然退了。

    小唐見他離開，便疾步往前，將到拐彎處，果然那聲音越發(fā)清晰了，只聽一個微微蒼老而冷的口音道：“你不該如此?！?/br>
    竹先生的聲音響起，道：“我如今已然不能回頭。”

    先前那人冷笑了聲：“還當你是多睿智過人的，也不過如此，也罷，既然你一意孤行，我也沒有話說，請了。”

    竹先生道：“只要你同我井水不犯河水，我便不負此行，請?！闭f著，腳步聲響。

    小唐忙將身子往旁邊一閃，果然見那布衣身影自門口走出，徐徐地消失跟前兒了。

    小唐凝視半晌，才放輕了腳步，邁步出來，誰知才走到那院門口，就見里頭站著一個人，正冷冷靜靜地看著他。

    小唐見狀心驚，他耳力極佳，若是凝神而聽，連隔院的呼吸聲都能聽見，先前卻竟沒聽到他的任何聲息。

    乍然見這情形，小唐雖然暗驚，面上卻還不動聲色，含笑道：“這位……就是招財叔了。”

    卻見招財叔瞥他一眼，漠漠然道：“不敢當，堂堂地唐侍郎，如何來到我這鄙賤的住所呢？”

    小唐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一時卻看不出什么破綻來，只道：“原本早就聽聞?wù)胸數(shù)拇竺皇鞘冀K緣慳一面，今兒總算能見著真人真面了?！?/br>
    招財叔啞聲一笑，笑得有些難聽，道：“這話從哪里說起，不過是個糟老頭子罷了，哪里值當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唐大人一見呢？”

    小唐隱隱覺得他的話語之中頗具敵意，卻不知這股敵意從何而起，因盯著他，緩步往前而行，笑說：“先前在南邊之時，我岳父遇險，也多虧了招財叔奮不顧身跳入水中救主……我自然感激的?！?/br>
    招財面無表情，似冷非冷地笑了聲：“當時我救的是二爺，還不是唐侍郎的岳父呢，您多慮了?！?/br>
    不待小唐答話，招財垂眉耷眼地又道：“老奴還有事，就不跟唐大人多話了?！闭f話間，就低下頭去，竟徑直往小唐身邊走來。

    小唐愕然，微微一頓，卻見招財腳步不停，直直地望他身上撞來，雖然隔著三兩步遠，卻能感覺他身上氣勁鼓蕩，若是自己不加防備，只怕要給他撞開去。

    這般老朽之態(tài)，竟有如此充沛內(nèi)力……小唐心中甚驚，忙斂息運氣，暗暗提防，不料招財腳下踉蹌，直沖上來！而兩人肩頭相撞的瞬間，小唐忽然覺得對方身上的氣勁蕩然無存！竟是一團空似的……

    小唐錯愕，要收住身上力道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聽得“啊”地一聲，肩頭相碰瞬間，招財叔往后直跌出去，竟重重摔在地上，慘呼一聲！

    小唐無法置信，忽然暗念一聲不妙，才要回頭，就聽身后有人問道：“這是怎么了？”

    小唐恍然，情知自個兒是中計了。

    ☆、第 234 章

    小唐見招財?shù)顺鋈ィX詫異，便聽身后有人來到。

    這來者卻自然是應(yīng)蘭風，他本來聽門上說小唐來了，正也有事相問，不料等了半晌，卻是進寶來報，應(yīng)蘭風才知道小唐去招財處了。

    先前竹先生來到，說是要見招財，應(yīng)蘭風想竹先生性情古怪，不合塵俗，素來行事出其不意，倒也罷了。

    然而小唐竟也如此，小唐卻是個謹慎規(guī)矩之人，只怕一言一行，都有其意。

    應(yīng)蘭風因想到張燁之事，不免多心，竟自也來了，誰知，卻正好兒見了這樣一幕。

    招財從小兒便在府中，對應(yīng)蘭風是最忠心得力的，雖是一介奴仆，對應(yīng)蘭風而言，卻竟比應(yīng)爵爺更親近幾分。

    自打回京之后，招財?shù)哪昙o愈發(fā)大了，應(yīng)蘭風體恤，索性不派他奔波行事，只想讓他安穩(wěn)地頤養(yǎng)天年罷了，此刻忽然間小唐把他“打”了出去，下手如此之狠似的，當真是一驚非同小可，問了聲后，忙上前來看究竟。

    應(yīng)蘭風將招財扶住，這會兒小唐卻也到了跟前兒，也伸手去扶招財，招財卻縮手道：“不知小人如何冒犯了唐大人？還請恕罪?！钡皖^縮頸，仿佛是怕極了似的。

    小唐挑了挑眉，目光所及，見招財?shù)氖终拼植?，仿佛有些古怪……待要細看，他卻畏怕似的很快縮手入袖。

    應(yīng)蘭風把招財扶起來，著急問道：“可傷著了？我叫人來看一看?！?/br>
    招財咳嗽著，道：“不必了，小人還撐得住，二爺自行正經(jīng)事去，小人不敢伺候……先行告退了。”說著，便后退一步，最終竟一瘸一拐地離去了。

    應(yīng)蘭風目送招財走開，這才看向小唐，蹙眉問道：“這……到底是怎么了？”

    小唐苦苦一笑，道：“是我一時大意了。岳父見諒，我委實不是有心的?！?/br>
    應(yīng)蘭風雖然很覺意外，但深知小唐為人，絕不會跟個老奴仆斗氣、更甚至動手的……應(yīng)蘭風打量他幾眼，道：“罷了，你隨我來?！?/br>
    兩個人走出這院子，復(fù)往書房方向而去。應(yīng)蘭風道：“你如何這會兒來了？”

    小唐道：“本有件事想請教岳父。”

    應(yīng)蘭風道：“不知何事？”

    小唐卻并不言語：原來，小唐因猜到招財?shù)纳矸?，起初還疑心應(yīng)蘭風對自個的身份是否知曉，然而在成帝寢殿內(nèi)應(yīng)蘭風的一番話，分明像是一無所知的，再加上方才招財?shù)呐e止……只怕應(yīng)蘭風不僅不知身世之謎，更加不知招財其人。

    應(yīng)蘭風見小唐不做聲，他便問道：“是了，我也有事想問你，先前在宮中，皇上問儲君要立何人，你為何久久不語，面有遲疑之色？”

    應(yīng)蘭風自知道小唐跟熙王交情非凡，然而那一刻，他卻只看著自己……透著幾分舉棋不定之意，當時應(yīng)蘭風本想問，只是沒得空。

    小唐見他留意此事，便道：“畢竟立儲之事非同小可……”

    應(yīng)蘭風笑道：“然而如今又能如何選？幸虧熙王殿下堪當大任，不然的話……不過你的心思我也理解，如今又有了張燁，那個孩子看著倒是很好，倘若假以時日仔細調(diào)教，未必不是個可造之材?！?/br>
    小唐只好笑笑。

    兩人且說且行，終于回到書房，分列坐了，丫鬟奉茶后退了，小唐按下心頭重重猜測，思忖問道：“我有一件事始終不解，要斗膽請教岳父?！?/br>
    應(yīng)蘭風道：“何事？你且說。”

    小唐道：“先前我知道，那噬月輪是在凌景深手中，他那人不是個好相與的，卻不知為何岳父，竟能順利從他手中得到此物？”

    應(yīng)蘭風聽他問的是此事，一笑沉吟，頃刻說道：“此事若你先前問我，我也不便同你說……如今倒是無妨了。先前我也并沒料到能如此順利，說起來，是凌大人自個兒來尋上我的。”

    小唐詫異，便凝神靜聽。

    且說應(yīng)蘭風雖在朝為官，這許多年來，也結(jié)交了許多知己大人，來往相識的百官也不可勝數(shù)，然而因凌景深此人有些特別，故而從來跟他是沒什么交情的，加上應(yīng)蘭風也不是那等喜歡曲意逢迎的性情，因此兩下里雖還有凌絕一層關(guān)系，卻始終淡淡地罷了。

    雖然懷真讓他留意噬月輪……應(yīng)蘭風也有些安排，但因此事不能大張旗鼓，要隱秘而行，故而一時半會也是著急不得，只能徐徐圖之罷了。

    不料那一日的黃昏時候，應(yīng)蘭風因去一名部官家中應(yīng)酬，酒過三巡，便去后院解手，欲返回席上之事，卻見景深等在廊下，見了他，便行了個禮。

    應(yīng)蘭風便也止步，雖在席上看見過凌景深，但彼此卻不曾言語過，此刻應(yīng)蘭風也不知景深是有意攔路，還是無意相逢，于是也止步還禮。

    誰知景深并無離開之意，反道：“聽聞應(yīng)大人最近……有事尋我？”

    應(yīng)蘭風一驚，心想他難道已經(jīng)聽聞什么內(nèi)情了？便道：“凌大人這話何意？”

    凌景深淡笑，道：“我弟弟拜在應(yīng)大人門下，先前還差一點聯(lián)了姻……實不相瞞，雖先前跟應(yīng)大人交情泛泛，但景深心中，對應(yīng)大人的品行、為官……也甚是敬佩的?！?/br>
    應(yīng)蘭風見他忽然示好，有些詫異，便斂容謹慎答道：“凌絕冰雪聰明，前途無量，當初他拜在門下，我也是愧不敢當?shù)摹瓚?yīng)某沒什么過人才學，只思勤懇兢業(yè)罷了?！?/br>
    此刻后院靜寂，四下無人。凌景深點頭道：“當初太子肅王皆要招攬大人，大人卻始終明心克己，不曾偏向任何人……雖然也是明哲保身、不隨俗流之舉，可也未免因而得罪了人了?！?/br>
    應(yīng)蘭風早猜他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又聽了這話……便以為景深身為肅王的人，自然是來警告要挾的了，當下面色一冷，道：“凌大人莫非是來做說客的？”

    凌景深走前一步，直視應(yīng)蘭風的雙眸，道：“景深這次相見大人，非但不是來做說客的，還有一件要事相告?！?/br>
    應(yīng)蘭風不解，便只略帶警惕地看著他。凌景深波瀾不驚，緩緩道：“大人可知道，你得罪的不僅是肅王，昔日懷真進宮，不知為何，把淑妃娘娘也得罪了，娘娘暗中傳令，要肅王……把懷真除掉。”

    應(yīng)蘭風失聲道：“你說什么？把懷真……”做夢也想不到竟有此事，頓時色變。

    應(yīng)蘭風向來愛女如命，乍聽此言，即刻有怒發(fā)沖冠之意。

    景深見他果然大怒，便握住他的手腕示意鎮(zhèn)靜，道：“肅王把此事交給我來料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