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節(jié)
淑妃說到這里,又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這寢殿之內(nèi)鴉默雀靜,只有她詭異的笑聲隱隱回蕩,仿佛也把帷幕底下積沉多年的塵埃也掀了起來,空氣之中充滿了舊日艱澀難言的氣息。 成帝心中鼓噪,卻只靜默無語,只森森然看著淑妃。 淑妃止住笑,道:“皇上應該早就心知肚明的了,我為了爭寵,皇后卻是為了給太子爭寵……只可惜,我們兩個人費盡心機,居然兩個人的心機都落了空,皇后因為那件事,幾十年在佛堂里,吃齋念佛抄寫經(jīng)書,只為了贖罪,或者給太子祈福,但她又得到了什么?最終太子還是曝尸荒野,而我呢?我當然不會在意肅王到底得到皇位或者得不到……我在意的,自始至終都是皇上的心而已,但直到現(xiàn)在,我卻也明白了,原來我跟皇后,卻沒有誰比誰更可憐的少些,都是一樣的輸家罷了?!?/br> 成帝閉了閉雙眸,舊日之事,紛紛在腦中掠過,出京的太子,自焚佛堂的皇后……以及……昔日那個溫柔卻不失剛毅的女子…… 他曾有繁華天下,也曾有所愛之人,所寵之子,如今,他們卻一一先他而去…… 與此同時,淑妃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成帝——如今在她面前的,不過是個皮相枯槁,雞皮鶴發(fā)的頹然老者,然而在淑妃的眼中,卻仍是昔日進宮之初,一眼望去,那相貌堂堂,威嚴尊貴的天子,當他凝眸看向她的第一眼,或許是心中太過震懾,竟從那雙極懾人的雙眸之中,讀出了只屬于她的無限情深……從此,竟如陷于網(wǎng)中,便是一生。 誰知道……那只不過是一相情愿的錯覺而已,而她竟用了一生,才懂得這個無情的真相。 淑妃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仿佛要把心頭的不堪也都散去。 淑妃又笑了聲,道:“不過,我比皇后要幸運些,我并不是那愛子如命的母親,所以不至于如她似的,在皇上面前苦求到塵埃之中,再絕望斷念。對我來說,一個肅王或者十個肅王,都是皇上的兒子,皇上既然要殺了他們,那就殺好了……”淑妃冷哼了聲,笑得惡毒而快意。 成帝聽到這里,再也忍不住,驀地上前一步,伸手捏住了淑妃的脖頸,道:“你這……毒婦!” 淑妃被迫抬起頭來,雙眸卻仍是死死地看著成帝,雖然痛苦,卻仍是嘴角抽搐著挑起,道:“為何我是毒婦?我又不曾殺害自己的兒子,下令動手的……咳,可是皇上……我是毒婦,皇上又是什么?” 成帝的手微微顫抖……他年青時候,是能縱橫馬上,率兵打仗的皇帝,自有一身武功,此刻雖年邁,但手勁也是非同尋常,成帝竭力克制,才不曾讓自己捏碎了淑妃的咽喉。 淑妃見他眸子之中火焰閃閃,她卻無端地喜歡起來……仿佛又看到了那年青的成帝,也是這樣,眼中帶火看著她,走到跟前兒,問她的姓名。 那是她一生之中最快活的時候。 縱然此刻死在他的手中,也是甘心情愿的。 淑妃咳嗽了兩聲,才悄聲又說道:“皇上恨我么?不錯……能讓您記恨著,倒也是臣妾的榮幸。毒婦……這稱呼極好,我是毒婦,皇上是獨夫……豈不是跟皇上您很相配,畢竟,太子,肅王,兩個人……不,不對……還有一個……也終究是……給皇上害死的……” 這話無比刺心!成帝只覺得自己捏著的,是一條毒蛇,心底悚然,手一松。 淑妃渾身脫力,復跌在地上,咳個不停。 成帝指著淑妃,道:“你、你……” 這一刻,成帝竟有些窒息,被迫張口,吸了兩口氣,才緩過勁來。 看了淑妃半晌,成帝終究慢慢地平靜下來,便道:“很好,朕明白你的心意了?!?/br> 淑妃聽見他的聲音已然平靜,便抬起頭來。 此刻成帝微微仰頭,臉上復又出現(xiàn)那種倨傲睥睨之色,眼尾淡淡掃了淑妃一眼,道:“昨夜你想借良妃之手害朕,多半也是嫉妒她得寵,故而想一箭雙雕是么?你放心,朕不會讓你死……朕會留你性命,讓你好生看著,朕會如何地寵愛她……比寵愛任何人都寵她,而你……不過是……” 最后一句,成帝微微俯首,盯著淑妃雙眸,面上雖含笑,眼底卻冷酷如昔。 淑妃一震,臉上的笑果然僵了,成帝瞧得明白,便道:“來人,帶她下去,好生看著,不要叫她死了。” 淑妃竟說不出話來,內(nèi)侍們上前,把淑妃架住離開,淑妃將被帶離,才含怒帶怨地叫道:“你會后悔的……獨夫!你一定會斷子……” 內(nèi)侍們魂不附體,不等淑妃叫完,慌忙將她的口死死堵住,而成帝轉(zhuǎn)身負手,再也不看一眼。 成帝召見了淑妃之后,復歇息了片刻,想到淑妃之言,心中波瀾仍在,便問應含煙的情形,內(nèi)侍說她已經(jīng)無礙。 成帝略松了口氣,這會兒,小太監(jiān)來報,說是竹先生進宮見駕。成帝聞言,心復又懸起,竟無端地有些緊張,手握著榻邊兒的扶手雕龍,道:“宣?!币蛔智рx。 小太監(jiān)往外通報,聲音一重一重地傳了出去,成帝微微坐直了身子,仔細看向外頭。 不多時,果然見竹先生的身影出現(xiàn),而在他旁邊,跟隨著一個看似十八九歲的少年,一身素衣,面容俊朗,神情漠然。 成帝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忍不住一顫,眼見兩人走到跟前兒,竹先生見禮,那少年也隨著行禮,舉止循規(guī)蹈矩,仍是目不斜視,雖然是初次面圣,卻通身的漫不經(jīng)心,波瀾不起似的。 成帝盯著張燁看了片刻,便問竹先生道:“就是他了?” 竹先生點頭,道:“這是小徒張燁,自小跟在草民身旁,未免不知禮節(jié),請皇上見諒?!?/br> 成帝道:“不必多禮。”又對張燁說道:“你上前來,讓朕仔細看看?!?/br> 張燁聽了這話,眉頭微微一蹙,竟不愿動,竹先生轉(zhuǎn)頭看他,道:“去罷?!?/br> 張燁默默地抬眸,同竹先生對視一眼,才終于轉(zhuǎn)身,向著成帝身邊走了幾步。 成帝凝視著張燁,道:“你……今年多大了?” 張燁道:“不知道?!?/br> 成帝眉頭一蹙,聲音微冷,道:“不知道?” 張燁淡淡說道:“我從小跟著先生在山中,山中無甲子,歲月不知年,所以不知道。” 竹先生在后聽了,也皺了眉。 不料成帝卻笑了起來,又笑看張燁,道:“既然如此……你……已經(jīng)知道了你的身世了么?” 張燁沉默不言,恍若未聞。 成帝仔細打量他的眉目,聲音溫和了些,道:“你大概已經(jīng)知道了,你如何認定,你是朕的皇太孫?” 張燁聽了這句,才驀地抬眸看向成帝,原本漠然的臉孔上多了幾分怒意,竟然說道:“我并不覺著我是皇上的什么皇太孫,我只是……才知道,我是有父母的……我只是……我母親的兒子,不是任何人的什么勞什子皇太孫。” 張燁說到最后一句,眼睛之中,已經(jīng)水火流動。 竹先生知道他心中憤懣,本要攔住他,然而聽了這一句,張了張口,卻又無聲了。 成帝詫異之余,也有些無言,卻竟不見怒意。半晌,才又說道:“你……果然見過你的父親母親了?” 張燁張了張口,卻說不出一個字來,索性深深地吸了口氣,才道:“我是見過了,不過,是在我父親快死的時候我才見過的……至于我母親……” 張燁說到這里,終究忍不住,眼中淚光一閃,忙仰頭,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眼中的淚如雨珠一般墜落下來。 張燁張口不能言,片刻,才抬起袖子擦了擦淚,又冷笑說道:“你問這個做什么?他們落得這樣的下場,難道跟你半點兒的干系都沒有?我知道你們的意思……把我拉來,是想認回我?卻又不敢信我是不是他們親生的,所以來考問我……我倒是不妨告訴你,我不稀罕你們的什么皇位王位,只要你……好端端地把我的父母還給我!” 張燁說到最后,忍無可忍,竟是吼了出來似的,從來沒有人敢在皇帝寢殿之中如此大吼大叫,這一聲,透過重重帷幕,竟傳了出去,惹得楊九公不知如何,便飛跑進來看端詳。 竹先生低著頭,此刻,才上前來,道:“燁兒……” 張燁眼中的淚已經(jīng)止不住,嘴唇上也沾著淚花,哆嗦著不停,聽了竹先生一句,良久才轉(zhuǎn)過頭來,死死地看著竹先生,道:“可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你了?從小我是沒爹娘的,倒也罷了……只是你為何把我?guī)磉@京城……明明跟我爹娘近在咫尺,卻又不告訴我……只等到他們出了意外,生離死別的時候,才對我說真相,你……你還是我?guī)煾福赡銓ξ液纹錃埲獭?/br> 張燁說到最后,更加忍不住,淚如泉涌,幾乎大聲哭了出來,卻只是拼命忍著。 竹先生抬手將他擁入懷中,眼睛卻也紅了,張燁靠在他的胸前,淚沾濕了竹先生的衣裳,張燁無聲哭了一會,卻拼命地掙開竹先生的懷抱,叫道:“我最恨的就是你了!不用你假惺惺的!” 張燁流著淚叫了這一句,便甩開竹先生,轉(zhuǎn)身拔腿,竟飛快地跑出了大殿。 竹先生本來想去追,然而卻通身無力,眼中的淚卻滑了下來,眼睜睜看著張燁跑了出去,只來得及啞然叫了一聲“燁兒”…… 還是成帝,起身對楊九公道:“快叫人跟上……不要傷了他!好生護著……別叫他做傻事!” 楊九公隱隱聽出端倪,便忙領(lǐng)命出外。 寢殿之中,終于只剩下了成帝跟竹先生兩人,兩個人卻都沒有言語。 許久許久,竹先生才閉了閉雙眸,無力似的說道:“皇上……可信了么?” 成帝并不回答,眼中情緒復雜,只是緩緩地吁了口氣。 而就在張燁跑出大殿之后不久,成帝傳旨,立即召見六部大臣,內(nèi)閣學士,鎮(zhèn)國大將軍等一干輔國重臣、并熙王趙永慕進宮進見。 ☆、第 231 章 且說張燁飛跑出了宮殿,卻因不認得宮中經(jīng)緯,一路胡奔亂跑而已。 身后的太監(jiān)們紛紛追趕,卻一時趕不及,張燁正跑著,忽見一隊執(zhí)金御巡邏而來,見狀不明所以,呼啦啦地便圍了過來。 身后那些小太監(jiān)奉了楊九公之命,見狀忙大叫:“不要傷他,不要傷他!” 執(zhí)金御的統(tǒng)領(lǐng),正是唐紹,仔細定睛一看,卻認得是張燁,忙揮手叫眾侍衛(wèi)退下,自己上前,把張燁攔住,問道:“張兄弟,如何是你?你幾時回來的?在宮中又做什么?” 張燁正悲憤交加,聽了聲音熟悉,抬頭一看,淚眼模糊中,認得這鮮明俊朗的輪廓……原來昔日他往應公府去見懷真,偶然也遇見過唐紹,是以都認得。 當下張燁止了步,卻無法訴說內(nèi)情。 此刻身后的太監(jiān)們都趕了上來,為首的小太監(jiān)不敢得罪,陪著笑上前,對張燁道:“小爺,且請跟我們回去罷了?” 張燁哪里肯,冷冷哼道:“除非我死了!” 那小太監(jiān)被噎了口,也不敢強他,只好訕訕地垂手守著。 唐紹見這情形,心中納罕,便問道:“出了何事了?” 張燁又傷又是氣憤,只是不答。那小太監(jiān)道:“紹哥兒,我們也不知是何事……只是這位小爺去面圣,不知如何跑了出來,九公公吩咐我們跟著他,別傷了他呢……” 唐紹知道事情有異,就只做無事狀,見張燁不理會他們,知道他不待見這些緊隨著的內(nèi)侍,便想替他打發(fā)了。 唐紹便笑道:“原來如此,不妨事,我跟他是認得的,交給我罷了?!?/br> 小太監(jiān)們卻不敢擅離,只又笑道:“紹哥兒,我們是領(lǐng)命的,九公公親自吩咐,若是傷著他一點兒,我們的腦袋就……” 唐紹笑道:“瞧你們怕的,難道信不過我?他是我兄弟……我哪里能傷著他呢?”說著,便伸手在張燁肩頭抱了一抱。 張燁木木然的,也不動彈。 小太監(jiān)見狀,才笑道:“是是是,我們哪里敢信不過紹哥兒?!币虼司屯撕?,不再緊緊地跟著張燁了。 唐紹便吩咐執(zhí)金御再去巡邏,自己便拉了張燁,低聲問道:“張兄弟,你如何哭成這個樣子?莫非是見了皇上,惹了皇上不高興……出什么事兒了?” 張燁看他一眼,道:“我惹他不高興?為何不說他惹我不高興?” 唐紹聽了這沒高沒低的話,挑了挑眉,道:“你……”因見左右無人,便低聲問道:“你如何進宮來見皇上了?跟我說句實落話如何?” 張燁聽問,眼圈更紅了幾分,就不言語。 唐紹見他如此難過,心中納罕之極,便不再追問,只道:“說來,虧得你是今兒進宮來的……你若是昨兒進來,只怕也不得安生呢?!?/br> 張燁仍是默然,也不關(guān)心這些。 唐紹見他不理,于是故意又說:“你既然回京來了,可見過懷真了?她可跟你說過了不曾?昨兒她就在宮內(nèi),可著實地受了一場驚嚇呢。” 張燁忽然聽說跟懷真有關(guān),才轉(zhuǎn)頭看向唐紹,問道:“懷真怎么會在宮內(nèi),又出了什么事?她不曾跟我說過。” 唐紹見他這樣說,就知道是見過懷真了,因道:“你沒見她手臂上帶傷么?” 張燁更是吃了一驚,忙抓住唐紹道:“你說什么?我并沒留意……誰敢傷了meimei?”說到最后,才帶了急怒之意。 原來張燁因遭受大變,性情也陡然變得內(nèi)斂起來,一路回京,始終默悶無語。 竹先生知道他心中傷痛不可說,又知道他在京中最惦念的人便是懷真,故而先送他去見了懷真,只盼懷真能寬慰他心。 而張燁因心中之事非同等閑,是以也并沒仔細留意懷真如何,任憑她百般地逗趣說笑,他都是沉默寡言罷了……此刻聽唐紹說懷真?zhèn)耍朋@心懊悔起來。 唐紹笑了笑,就拉著他,走到文華殿旁邊僻靜處,把昨兒肅王作亂,淑妃禍亂宮闈的事兒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