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前一后，走了片刻，懷真不免想到家中之事，便先道：“唐叔叔今兒……可看見我爹了呢？”

    小唐點了點頭，道：“自是見了?！?/br>
    懷真道：“我爹素來敬重林大人……只怕也難過的很？”

    小唐垂眸道：“是……”

    懷真心頭一顫，隱隱地有些不安，便放慢了腳步，對小唐道：“唐叔叔，我從昨兒在此，竟沒有回家去，好歹你回來了，我想……”

    小唐見她此刻欲回，便道：“不妨事，你不必著急回去，應(yīng)大人知道你在這里，方才我回來之時，他親同我說過，多住兩日無妨。你也放心罷了，應(yīng)大人……無事的?！?/br>
    懷真聽了這些，果然也略松了口氣，便道：“先前我跟太太派人去打聽，怎么……竟說是太子逼死的林伯伯呢？這可是真的？”

    兩人說著，眼見便到了唐夫人的房中，小唐心中一動，便停下步子，對懷真道：“晚上吃了飯，你抽空……到我的書房里，我有話要同你說?！?/br>
    懷真聽了這話，隱隱意外，有心不答應(yīng)，但小唐像是有正經(jīng)要事，必然跟林沉舟有關(guān)……但若是答應(yīng)，他的口吻，分明是叫她一個人去，若是先前他并未對她做過那些荒唐之舉，倒也罷了，如今……又怎能不避嫌？

    只是懷真還未及細(xì)想，小唐已經(jīng)先進屋內(nèi)去了。

    懷真站在門邊，怔了片刻，只好也隨著入內(nèi)。

    里頭，小唐已經(jīng)行了禮，唐夫人早就盼著，忙喚到跟前，便問端詳。

    這會兒懷真正也進來，唐夫人招招手，待懷真到了跟前兒，便把她又抱住，仿佛有了主心骨似的，兩個人便都看小唐。

    小唐見這情形，心頭不免一陣恍惚，竟有些悲喜交集起來。略一定神，才道：“昨兒恩師出事之后，各位大人聞訊，紛紛前往林府，誰知……”

    小唐說到這里，因思量著該如何講述，才不至于驚嚇到母親跟懷真……心中便回想起昨日之事來。

    當(dāng)時，小唐是最早聞訊的幾個人之一，林府的人因知道他跟林沉舟情同父子，此刻偏生姑爺又在牢中，因此就派了人去，一個去凌府告訴林明慧，一個去尋小唐。

    當(dāng)小唐匆匆趕到林府之時，明慧才進門，一見林沉舟的模樣，只哭了兩聲，便昏死過去。

    虧得小唐及時來到，便叫丫鬟們攙住明慧扶到里間，又叫請?zhí)t(yī)前來。

    正在此刻，又有幾個監(jiān)察院的御史趕來，不多時候……眾位大臣都聽了風(fēng)聲，因正是退了朝后，且林沉舟又不是等閑一般的臣子，因此均過來查看端詳。

    眾人一片嘩然，又有些張皇，均道：“聽聞林老今日告假，只以為是身子不適，為何忽然就……”

    有人道：“林府家人去監(jiān)察院報之時，我等還不敢相信。”更有人擰眉沉吟不語。

    小唐因見林沉舟面容枯槁依舊，一時難掩悲痛，便跪在床前，淚落不止。

    就在此刻，忽然又人道：“林大人死的有些蹊蹺，眾位可聽說了，這幾日的事？”

    眾人聽了，噤若寒蟬，不敢做聲，有人咳嗽了聲，低聲道：“無憑無據(jù)，且不好亂說?！?/br>
    其中一個便冷哼道：“林大人已然故去，還有何不可說的？昨晚上太子同林大人才見了面兒，今早上林大人就……這難道也只是巧合而已？”

    一石激起千層浪，但礙于太子身份，眾人仍是不敢輕舉妄動，誰知一人起身，問道：“各位大人，所說的究竟是何事？”

    原來正是小唐起身發(fā)問，雙眸通紅，目光卻如刀鋒一般。

    眾人面面相覷，半晌，便有個御史好生說道：“唐侍郎，前些日子因出使沙羅，故而不知情，早在一年之前，林大人就開始著手調(diào)查太子殿下，因鬧得很大……故而明里暗里，同太子的人起過許多沖突。”

    有一個人開口了，其他眾人也紛紛說道：“唐大人自也知道，近來林御史的姑爺更是被以‘刺殺太子’的罪名囚禁了……聽說，這是太子為了要挾林大人的手段?！?/br>
    也有人道：“林大人本來想在近日上書彈劾的，怎奈……凌景深之事一出，林大人曾說過，此時若是貿(mào)然上書，只怕皇上會以為是以權(quán)謀私呢，因此一直按捺。”

    一人嘆道：“然而林大人只一個獨生女兒，又新得了外孫，若是得罪了太子，只怕姑爺?shù)拿捅２蛔×恕皇窍氩坏?，林大人竟然在此刻駕鶴仙游了……”說到這會兒，忍不住便落下淚來。

    眾人聽了，紛紛也覺著心酸，若說滿朝之中文武百官……心懷私利的的確不少，在場眾人之中，也有許多曾憎恨林沉舟為人的，只因他委實的鐵面無私，而朝中曾被他彈劾的官員，又多半是沾親帶故……誰人沒有幾個被他彈劾了的親戚或者好友呢？

    但正也因如此，眾人都明白林沉舟為人是最不肯徇私、最清廉剛正的，正是這種人，雖然令人恨，卻更令人敬。

    一個王朝，若是沒有林沉舟這般清廉如水的錚臣，只怕，也難稱為一個鼎盛王朝。

    群臣又是恨他，又更敬他，林沉舟是所有為官之人的典范，但卻并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能成為林沉舟。

    然而便是這樣一個人，竟在晚年，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又怎能不叫人痛心疾首，為之不平？

    正在群情不忿而悲屈之時，大理寺的仵作來到，進內(nèi)查驗，半晌出來，道：“林大人之死，系毒殺?！?/br>
    在場的百官都是愣住了，寂靜之后，一片嘩然。

    小唐更覺毛骨悚然，問道：“你說什么？”因認(rèn)得這名仵作正是大理寺的木師父，他先前在大理寺的時候也屢屢打過交道，是最百言百中，明察秋毫的。

    木師父面無表情，道：“林御史服下的毒藥里，有一種是‘?dāng)嗄c’草，服下后必然腸斷而死，臨死之前痛苦難當(dāng)，所以我查林御史的牙關(guān)、眼角皆帶血，指甲拗?jǐn)?，倘若是有人拿此藥來自殺，只能說他選了一種至蠢的法子。故而判定‘毒殺’?！?/br>
    木師父說完之后，在場之人，已經(jīng)有人失聲痛哭出來。

    小唐聽著，雙眼發(fā)黑，竟站不住腳，踉蹌后退一步，心痛難當(dāng)，胸口悶絕，幾乎亦暈厥過去，幸而被人從后扶住，卻正是才進門的熙王。

    熙王到了之后，不多時候，肅王跟太子也幾乎相繼趕來。

    眾大臣見了肅王之時，還默然無聲，等見了太子來到，縱然再忌憚太子，此刻忍不住也都面露痛恨之色，更有許多人聞聽太子來到，便先行回避不見。

    一直到今日的早朝，便有御史們聯(lián)名上書，彈劾太子六大罪狀，其中一條，便是逼死了御史林沉舟。

    一呼百應(yīng)，頓時許多折子紛紛遞上，包括太子縱放門人貪墨，橫征暴斂導(dǎo)致河南之地百姓造反，以及太子內(nèi)藏暴虐，以鞭刑殘殺人命若干等等……

    成帝一一見了，早就大怒，又因林沉舟之死，痛失重臣，成帝最激賞林沉舟為官為人，不是一般臣子能比的，如今竟是死了，自然怒不可擋。

    當(dāng)下成帝立刻命扣押太子，又命刑部、大理寺，監(jiān)察院，分別派人前往太子府查抄，命熙王趙永慕隨同監(jiān)察。

    不多時，便搜出關(guān)在地牢中奄奄一息的囚犯若干，又偏在內(nèi)室的暗格里搜出斷腸草藥丸數(shù)枚。

    忽然又有人報，說是有一女子自稱娼伶，被太子禁錮于此，用以栽贓陷害凌景深。

    眾人見狀，商議一番，便同熙王先回了殿上，把查抄的情形略說了一遍。

    成帝聽了，人證俱在，物證也全，更有林沉舟一條人命，頓時氣得渾身亂顫。

    此刻肅王出面，便求釋放獄中的凌景深，成帝因聽了眾人所說胭脂等話，又念林沉舟身故，膝下無有一子送終，只有這個女婿，卻被關(guān)在牢中，因此便命即刻釋放。

    至于太子，便命囚禁府中，其他種種罪名，再行慢慢地詳細(xì)追查。

    雖然成帝未曾即刻廢太子，但眾人卻都知道，太子只怕是名存實亡了。然而誰又叫他如此殘害大臣呢？這一次他連林沉舟都能毒殺，誰能保證他日，不會對其他人動手？這也是群臣此刻義憤填膺的另一原因。

    小唐把事情的經(jīng)過，簡要地說了一遍，唐夫人又是悲傷，又且驚嘆，到最后已經(jīng)哭得淚人兒一般。

    懷真也是傷心不已，但當(dāng)著唐夫人的面，卻不好過于悲傷，卻打精神勸慰唐夫人，好歹叫吃了兩口茶，又說道：“太太快別落淚，橫豎林伯伯的冤屈，皇上都已經(jīng)知道了……太太且先不要管他離開的人，要知道，唐叔叔自昨日開始就在外面奔波，不知道何等的費心勞神，太太倒是先陪著他用些茶飯才好呢？”

    唐夫人聽了，好歹也止住了哭泣，仍然嘆道：“真真是可憐了這樣一個忠良名臣，這一世勞碌，嘔心瀝血的，竟是為了什么呢？罷了罷了……先不說這些了。”

    這會兒丫鬟們把茶飯擺放妥當(dāng)，唐夫人便握住懷真的手，又拉住小唐的手，對小唐道：“你也聽見你meimei說了，別顧著傷懷，好歹先吃些東西……咱們娘兒倆都要好好的呢？”

    小唐點頭，唐夫人又看著懷真道：“懷真在這兒陪了我兩天一夜的，也是勞乏了，來，好孩子?！?/br>
    三個人因到了桌邊，唐夫人便督促著，好歹都吃了晚飯。

    唐夫人因從昨日起擔(dān)驚受怕，又聽了小唐所說，未免悲慟，吃了飯后，同懷真對坐了會兒，覺著隱隱地有些頭疼，就服了兩枚平日里慣吃的“養(yǎng)神定心丹”，早早地先去睡了，臨去又叮囑懷真早睡。

    懷真送了唐夫人去了，不免想起小唐的話，不知究竟如何。

    吉祥陪著她回到房中，洗漱過后，便道：“姑娘，明兒咱們就回去了罷？”

    懷真慢慢答應(yīng)了聲，總覺得心神不寧，走到窗口往外看去，見夜色沉沉，隱隱有草蟲低鳴……復(fù)回到床邊，卻又無睡意，思來想去，終究說道：“我心里煩悶，要出去走走，你別跟著。”

    吉祥見她坐立不安，本要勸慰，見她忽然要出去，便道：“姑娘，外頭黑洞洞的，又晚了，還是別亂走了，若是跌了如何是好？”

    懷真道：“不礙事，我會留神，你放心……你先睡罷了，我逛一會子就回來?！?/br>
    吉祥只好答應(yīng)了，便由得她去。

    懷真安住了吉祥，便出了門來，在廊下慢慢而行，心想避著人，幸而白日里都忙的很，夜間丫鬟們也少見。

    懷真慢慢往小唐書房而去，遠(yuǎn)遠(yuǎn)地就見亮著燈，她瞧見了，反而有些猶豫起來，腳步便慢了。

    如此遲疑之間，卻終究到了書房門口，見房門半掩著，一抹柔和的燭光自屋內(nèi)出來，灑在地上。

    懷真垂頭，盯著那一抹暖色，心道：“若無先前那些事，大概我也想不到別的，但已經(jīng)有了先前那些，我怎么還能這樣冒冒失失的……就算沒有人看見，自己心里也過不去，罷了罷了?！?/br>
    想到這里，便一橫心，轉(zhuǎn)過身要離開，誰知腳下才一動，房門便被打開。

    懷真驀地轉(zhuǎn)頭看去，卻見小唐正站在門內(nèi)，此刻垂眸凝視著她，目光相對，便道：“怎么不進來？”

    懷真呆呆看著，便說：“這樣兒不合規(guī)矩?！?/br>
    此刻萬籟俱寂，只有夜風(fēng)輕送，她身上有一股獨有的香氣，隨風(fēng)回轉(zhuǎn)。

    小唐道：“我懂你的心思，不會失了體統(tǒng)?！?/br>
    懷真看了他半晌，不敢就信這話，便輕聲問道：“到底叫我來是有何事？”

    小唐見她仍是固執(zhí)，不肯進來，便嘆了聲，慢慢握住她的手腕，道：“你來。”

    懷真被他一拉，身不由己，邁步進了書房，小唐將她帶到書桌邊上，把壓在書下的一封信箋拿了起來，說道：“是為了這個。”

    懷真按捺心中不安，凝眸看去，卻見的確是一封信，上面寫著“毅兒親啟”，鐵鉤銀劃，風(fēng)骨非凡。

    懷真驚問：“這是林伯伯的筆跡？”

    小唐點了點頭，懷真睜大雙眸，問道：“林伯伯給你的信？可……為何要叫我來？”

    小唐雙眸之中亦別有深意，道：“你看了便知。”

    懷真半信半疑，又望了他一眼，才將那信抽了出來，便在燈影下細(xì)看，卻見上面寫得是：

    “毅兒親啟：

    我死之后，汝不可輕舉妄動。汝乃國之重器，不可染垢。后事我已交付景深，景深為人雖不擇手段，但我所為之事，非他不可。

    然景深行事偏激，未免于壽限上有損，倘他有失，明慧同凌霄兩人，便托汝照料。為師九泉之下，也當(dāng)含笑?！?/br>
    懷真見了這寥寥數(shù)語，手指微顫，道：“這……這又是何意？”

    小唐道：“你且往下再看?！?/br>
    懷真經(jīng)他提醒，才發(fā)現(xiàn)底下還有一行小字，便忙斂神又看，卻見寫道：

    “又：懷真侄女，柔善聰慧，吾虧欠她極多，幸而一死，略可洗清些罪過，為師素來也知汝之心思，此后，望自珍惜。切記?！?/br>
    落款卻是：心齋。

    “心齋”，卻正是林沉舟在泰州時候曾用過的號。

    懷真看罷，仍是懵懂不解，抬頭看向小唐，道：“為何林伯伯說他……虧欠我極多？他哪里有虧欠我什么？我、我不懂這話……”

    又見“略可洗清些罪過”，心中猛然一顫，又不由難過悲感起來，道：“這是哪里的話？難道林伯伯的死，還跟我有關(guān)？倘若跟我有關(guān)，那我、我豈不是……”

    懷真說著，惶惑且怕，便不由地涌出淚來。

    小唐把信拿了過去，重新疊好放在書下，又看了懷真半晌，便將她緩緩地?fù)砣霊阎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