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jié)
凌絕點頭說道:“這些年來應(yīng)大人在外奔波,必然是吃盡了苦頭,故而才有‘江南有丹橘,經(jīng)冬猶綠林,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之妙句,且喜這詩又是絕好的意境,實在叫人贊賞不已?!?/br> 應(yīng)懷真見凌絕更是稱贊起自己的父親來,不免意外,便道:“你也喜歡父親寫得這一首詩呢?”印象中凌絕一直都自負才氣,絕少稱贊別人的詩詞如何,這還是她前生今世第一次聽他贊一個人,那人卻是父親。 凌絕一笑,似冰消雪融,說道:“這是自然了,我對應(yīng)大人的欽佩無以言表,其實從那一首‘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之時,我便已經(jīng)十分傾倒,只恨當(dāng)時大人并不在京,因此竟無法得見?!?/br> 應(yīng)懷真忽然聽他說起這句來,心中卻是一動:這首詩明明是前世凌絕所做,被她拿來給了應(yīng)蘭風(fēng)的……如今…… 應(yīng)懷真心中滋味難明,便又低下頭去,不再言語。 凌絕見她本來喜氣洋洋,忽然之間神情轉(zhuǎn)作暗淡,他心中納悶,自省了一番,卻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句話又說錯了,才叫應(yīng)懷真不高興了。 于是車內(nèi)復(fù)又沉默下來,片刻,倒是秀兒開口,含羞說道:“凌、凌公子……你的詩卻也是極好的,我們府里人人贊嘆呢?!?/br> 凌絕本不想理會這丫頭,然而見應(yīng)懷真不言語,不免也說道:“那算不得什么,寫一百首又如何,只恨比不上‘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這般的根骨凝重,意境深遠?!?/br> 應(yīng)懷真聽到他又贊這句,心中倒不由有些感慨,便并不抬頭,只輕聲說道:“凌公子雖推崇我爹,何必太妄自菲薄呢,你寫得詩自然也是極好的?!?/br> 秀兒素來雖都聽說大家贊凌絕才氣橫溢,然而她只約略認(rèn)識幾個字罷了,又怎么懂凌絕方才那句話的意思呢?聽了應(yīng)懷真說,才也跟著亂點頭,道:“必然是極好的呢,我雖不懂,卻也知道?!?/br> 應(yīng)懷真聽了這一句話,倒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便看了秀兒一眼,笑道:“你既然不懂,卻又知道什么?” 秀兒歪頭說道:“我雖不懂,可是入耳就覺得好聽,自然就是極好的呢?” 應(yīng)懷真聞言,只覺得這一句話聽來可笑,但是細細一想,卻竟然自有其道理,于是便微微點了點頭。 凌絕見她終于又開口說話了,心中竟暗暗松了口氣,隱約聽著雨點打在車頂上,砰砰有聲,凌絕便道:“這雨仿佛有些大了?!?/br> 應(yīng)懷真聽了,就也歪頭看向車簾處,秀兒見狀,上前撩起半邊兒簾子,便往外打量,一眼看去,便道:“可不是的呢?又下大起來……小姐快看,那些人都在亂跑呢?” 應(yīng)懷真聽了,就也看了一眼,果然見天色陰沉的越發(fā)厲害了,風(fēng)從簾子外吹進來,依稀帶著些細雨,濕淋淋地幾分難受。 應(yīng)懷真微微皺眉,正要叫秀兒放下簾子,忽然凌絕說道:“這條路是往應(yīng)公府的么?” 應(yīng)懷真見他如此說,不由一怔,秀兒卻道:“不是往府里的又是往哪里呢?”應(yīng)懷真還未反應(yīng),凌絕回頭,自己掀起簾子看了會兒,忽然變了臉色。 應(yīng)懷真一邊問:“怎么了?”一邊也看,果然隱約覺著不是往府里去的路,便喃喃道:“莫非是車夫繞路了么?” 凌絕盯著她看了會兒,便起身到了車門口,把車門打開,道:“怎么路走的不對?” 車轅上只一個趕車的,頭戴著斗笠,也不言語,凌絕探身往前看了一眼,忽然看見城門在望,頓時就知道不好,忙喝道:“你是要去哪里?還不停車!” 那趕車的聽了這句,便嘿嘿笑了兩聲,仍是不停車,此刻身后應(yīng)懷真也急著問道:“怎么了呢?” 凌絕顧不上回答,便要出來去攔住那人,不料才一動,那趕車的手肘一甩,一記捶心肘便狠狠地撞在凌絕胸口,凌絕猝不及防,頓時整個人猛地跌回了車廂里頭,便撞在應(yīng)懷真跟秀兒身上。 秀兒見狀,已經(jīng)尖叫了一聲,應(yīng)懷真睜大雙眼,不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只先喚凌絕,卻見他閉著雙眼,竟是已經(jīng)暈厥過去。 風(fēng)馳電掣之間,那馬車已經(jīng)出了城,下雨天守城門的士兵也查的不嚴(yán),又見車是應(yīng)公府的,便連叫停都沒停,就放了行。 此刻那雨下的越發(fā)急了,那馬車飛速駛出去,極快地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且說是夜,小唐回到府中,給唐夫人請安之后,就去見了敏麗,卻見敏麗正拿著一卷詩詞來看,見他來了,便起來讓座。 小唐見她神情倒也安和,便道:“雨夜讀書,倒是好意境,只是別只顧盯著看,留神眼睛才好?!?/br> 敏麗笑了一笑,道:“又有什么呢,左右瞎不了的。” 小唐聽了這句,略覺刺心,便道:“你心里可還是不如意的?” 敏麗垂了眼皮,道:“人生不如意,倒是十有八九,哪里就處處那么如意,何況我也只是聽母親跟哥哥們的罷了。” 小唐一聽,就知道敏麗心結(jié)難釋,便思忖著說道:“哥哥知道,你……心里多半也是怨著我的,只是……以后你便也明白,哥哥是為了你好,才……” 敏麗眼中便緩緩見了淚光,轉(zhuǎn)開頭去許久,便道:“何必又說這些呢,我只明白的是,哥哥總不會有心害我?!?/br> 小唐聞言,微微一笑,道:“別的你想不開倒也罷了,只記得這一句,我就心滿意足了?!?/br> 敏麗回頭看著他,小唐伸手便握住敏麗的手,兄妹兩個對視許久,敏麗終于也點了點頭。 自敏麗房中出來,小唐便回到自己房中,一進門,便嗅到一股淡淡清香,他低頭一看,才見到桌上白釉玉壺春瓶里,放著的那一支獨自盛放的月季,正是昨兒他拿了回來的,因已經(jīng)放了一天了,桌子上便落了幾片花瓣。 小唐見狀便走了過去,見燭光下這花兒幽幽發(fā)著暗香,自有一股將開已開,將謝未謝的悠然孤寂之美。 小唐怔怔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舉手,要拿出來湊近了看,不料手指才拈住花莖,忽然指腹上一陣刺痛,他急忙撤手,指甲輕輕在那刺痛處一掐,就見一顆血珠很快冒了出來,燭光下那一滴血紅,暗如墨色。 小唐皺著眉頭,將那手指放進口中,雨夜乍見血光,不知為何,一瞬間小唐的心竟驚跳起來。 正在此刻,忽然聽到門外腳步聲響,小唐聽出這腳步聲并不是府內(nèi)丫鬟,心念一動間,便想起一個人來,頓時三兩步走到門口,猛然將門打開。 門口處,梁九舉起手來正欲敲門,不防小唐正開了門,便問道:“何事?” 梁九見狀,便壓低嗓子道:“出事了……應(yīng)家小姐下午從平靖夫人處離開,卻不曾回到應(yīng)公府,公府派人尋找,竟是各處不見?!?/br> 小唐聽了這話,從腳底升起一股冷氣來,極快襲上心頭,他雖知道從平靖夫人府里出來的應(yīng)家小姐除了應(yīng)懷真別無他人,還是懷著一絲僥幸問道:“是懷真?” 梁九點頭:“正是懷真小姐,另外……” 小唐心涼如水,道:“快說。” 梁九眉頭一皺,稍微嘆了口氣,這個表情小唐卻是并不陌生的,這預(yù)示著梁九接下來要說的,必然比方才說過的情形還要糟,小唐一時竟微微窒息。 卻聽梁九說道:“應(yīng)公府本來派去接人的馬夫,被發(fā)現(xiàn)死在他住所的床下,方才我已經(jīng)叫木師父查驗過了……這殺人的手法,像極了兩個月前從刑部大牢逃走的金飛鼠?!?/br> 梁九只說是“金飛鼠”,小唐卻深知道這三個字其實是何意,五年前,刑部以斷送了兩名好手為代價,將臭名昭著的采花賊金飛鼠緝拿歸案,他在刑部吃了五年牢飯,卻在兩個月前突然越獄了,因為這兩個月來毫無動靜,故而要捉拿他無異于大海撈針,卻沒想到,他再次動手,卻竟是向著應(yīng)懷真。 小唐一時頭暈?zāi)垦?,手指上被花刺扎破的傷處更是鉆心的疼,梁九見他臉色不對,忙扶了一把,道:“大人……現(xiàn)在該如何是好?” 小唐閉起雙眸,深吸一口氣,再睜開雙眼,已經(jīng)恢復(fù)昔日的冷靜,他立刻邁步出門,同梁九往外快步而行,一邊飛快地說道:“即刻通知京兆尹,九城巡防司,叫他們各自派人,連夜搜尋,我要搜遍九城!再叫刑部巡捕們帶兵準(zhǔn)備,我即刻去請旨開城門,城郊三十里都要搜遍。另外,大理寺里善追緝的那幾個,手頭的案子都放了,都給我調(diào)來……”語氣森然吩咐完畢,一張原本溫和俊美的臉,暗影之中冷絕似修羅。 梁九應(yīng)命,又說道:“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告訴大人……” 小唐揚聲命小廝備馬,道:“快說。” 梁九說道:“馬車上除了一名丫鬟外,還有凌大人的弟弟……小凌公子。跟懷真小姐一塊兒失蹤了。” 小唐一怔,腳步略頓了頓,才一點頭道:“知道了。”轉(zhuǎn)身欲上馬之時,忽然又叫梁九,梁九忙上前來,小唐低聲說道:“切記,‘應(yīng)家小姐’半個字兒也不能提及,只說是搜捕要犯!” 梁九一聽,心中即刻明白小唐是何意:若是給人知道了應(yīng)懷真被采花賊劫走……縱然人能救回來了,只怕這名聲也是毀定了。 ☆、第 91 章 大理寺那邊負責(zé)偵緝的十幾人,原本是小唐在的時候一手帶起來的,也算都是心腹,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便整肅妥當(dāng),只等下命。 梁九明白告訴他們要找的乃是采花大盜金飛鼠,有可能已經(jīng)逃出了城去,如今只等小唐那邊請旨開城門。 其中一人聽了,便道:“總算要拿這賊了么?還以為刑部的大爺們都把他拋之腦后了?!?/br> 另一人接口笑道:“當(dāng)初緝拿歸案之后,就該立刻殺了,好吃好喝供了五年,又給他逃走,如今果然生事。不知這次遭殃的是哪家小姐?” 梁九微微皺眉,正要喝止,卻聽又有人說道:“正是費死勁兒拿到手的,所以才不舍得殺了,還指望著他往外吐東西呢,若是死了,他先前偷走的那些稀世奇珍之類,豈不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梁九聽到這里,才將他們喝住,正色道:“這件事是唐大人親自吩咐的,你們都醒覺著些,不該說的話切記萬萬不可亂說,若是找到了人,唐大人自有恩賞。” 眾人才屏息靜氣,肅然躬身,齊聲道:“愿為大人效犬馬之勞!” 且說小唐匆匆地便要入宮請旨,誰知才到半路,便被人攔下,道:“毅少爺,平靖夫人叫你即刻到府里一趟?!?/br> 小唐聞言就知道平靖夫人必然也聽說了……驚問:“怎么姑奶奶也知道了?” 那人道:“原本都怕驚擾了平靖夫人,所以不敢告訴,是丫頭們私底下議論,不知怎么就給夫人聽見了?!?/br> 小唐無法,只好暫時改道,匆匆到了府上,入內(nèi)相見,見平靖夫人坐在榻上,滿面憂怒之色。 小唐忙跪地行禮,平靖夫人不待他開口,便道:“懷真出事了?” 小唐聽了“出事”二字,心里難過,便道:“姑奶奶且不必過于著急,我正想法兒搜救?!?/br> 平靖夫人問道:“可知道是誰做的?” 小唐哪里敢說“采花大盜”,只說道:“目前已經(jīng)有了眉目,是個一貫綁了人勒索錢財?shù)膹娰\?!?/br> 平靖夫人聽了,點頭道:“倘若只是為了錢,那就好說,只別是為了……”說到這里,便停了下來,略微出神。 小唐心中著急想去請旨,又不敢催促平靖夫人,卻見她思忖片刻,微微搖頭,喃喃說道:“不可能會這么快……” 小唐心中一動,便喚了道:“姑奶奶……莫非有話跟毅兒說?” 平靖夫人回過神來,定睛看了他一會兒,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凜然,半晌,才緩緩說道:“沒有別的。我只是想跟你說,畢竟懷真是從我這里回家才出的事,你務(wù)必、一定要把她好好地找回來……這一次若是安然無恙,以后……你也要替我多留心……要時刻保全她的安危?!?/br> 小唐聞言,只覺得這話雖則是情理之中,可……又仿佛另有一層意思在內(nèi),此刻也顧不得深究了,便正色道:“毅兒明白!” 平靖夫人才道:“既然如此,不必耽擱,你且快去罷!”抬手輕輕一揮,緩緩地低了頭。 小唐又磕了頭,才退了出來,轉(zhuǎn)身出府。 小唐才出了府,還未上馬,門邊兒又有一個人忙迎上來,道:“唐大人!小人在此等候多時了!林御史大人請您過府!” 小唐聞言,心中轉(zhuǎn)念,他知道林沉舟此刻必然也已經(jīng)知道了,也隱隱猜到林沉舟叫人請他過去是為了何事,然而此刻,他卻并不想從命。 小唐便道:“我知道了,此刻我要急著進宮,待會便去!”說著,也不等那人開口,便翻身上馬,打馬急奔,頭也不回而去,那隨從叫了幾聲,眼見追不上,只得作罷。 夜雨飄飛,只有馬蹄聲陣陣急促,眼看宮墻在望,小唐一抖韁繩,正要快馬加鞭再追一步,忽然卻見前方宮道路口上,停著兩匹馬,不偏不倚攔在路上。 兩邊有隨從挑著燈籠侍立,在細細雨幕之中,燈籠的光也顯得朦朦朧朧。 小唐一怔,緩緩放慢了馬速,兩邊兒的距離越來越近,很快他已經(jīng)看清來人是誰,——其中一匹馬上之人正是林沉舟,他旁邊的那位,一身黑衣隱在暗夜之中,卻是凌景深。 小唐見狀心中長嘆,只得翻身下馬,向林沉舟見禮。 林沉舟哼道:“我早就料到你絕不會去見我,故而我特意來此等候了,唐侍郎!” 小唐聽他如此稱呼自己,自然也知道林沉舟動怒了,便單膝跪地,道:“恩師容稟,我并不是故意違背恩師的意思,只是如今性命關(guān)天……片刻也耽擱不得,才……” 林沉舟喝道:“才令你什么也不顧的,居然連九城畿防都動用了?” 小唐倒吸一口冷氣,森森雨氣幾乎沁入五臟六腑,他知道此刻不能跟林沉舟爭鋒,便微微低了頭。 果然林沉舟道:“九城畿防,非亂時不得任意調(diào)動,你明知后果如何,卻仍是任意妄為,我素來只當(dāng)你是個最沉穩(wěn)可靠的,沒想到如今,竟只為了區(qū)區(qū)一個……” 說到這里,林沉舟便長長地嘆了口氣,只道:“為了她,便甘愿自毀前程么……” 小唐默然立在雨中,雨水自額角匯集,順著鬢邊流下來,因為微微低頭,那雨水便斜斜滑落,最后從嘴角到了下頜,一搖墜落,瞧起來就像是一滴淚墜下一般。 林沉舟說的小唐又何嘗不知道,但是雖然明知,卻并無選擇,此刻他心中也并不為什么前程擔(dān)憂,卻反而惦記著那個總是或笑或顰,或嬌嗔或平靜如水,聲聲叫著他“唐叔叔”的女孩子。 靜寂之中,凌景深翻身下馬,來到小唐身前,雙手一拱,同樣屈膝跪倒,道:“求大人網(wǎng)開一面,我弟弟也在車上,同樣不知所蹤,若要降罪,我愿意領(lǐng)受所有責(zé)罰,只求時機緊迫,望仍是放唐大人去尋人?!?/br> 小唐轉(zhuǎn)頭看向凌景深,卻見他也已經(jīng)是濕透了,雨水從發(fā)端無聲流下,濃黑的雙眉皺著,臉色卻更透出幾許慘白來。 林沉舟冷道:“如今你們都不聽我的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