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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有匪在線閱讀 - 第53節(jié)

第53節(jié)

    他的怒氣登了頂,乃至于心里竟然生出一股隱約的屈辱……還有恐懼。

    他親眼見到周翡的時候,理智上固然將她當成了平生大敵,可心里卻始終存著幾分疑惑——這看起來幾乎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女孩怎么會是破雪刀的傳人?她真能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聲名鵲起?真能挑了眾人都談之色變的北斗,甚至手刃了四圣之首?她究竟能有什么能耐?她的功夫是從投胎那天就開始練的嗎?

    可是方才周翡的刀柄點過來的一剎那,這懷疑便不攻自破了。如果說楊瑾直到拔刀的那一刻,心里還想的是“我要贏”,那么到此時,他心里隱隱升起了一個不祥的念頭“我可能會輸”。

    高手過招,有時候差的就是那么幾分精氣神。

    楊瑾原本如行云流水似的雁翅刀頓時多了幾分不甚明顯的凝滯,很快,他居然第二次失手,周翡卻再一次放過了他,這一次她連刀柄都沒動,只用目光瞟了一眼,似乎還頗為遺憾地微微搖了搖頭。

    霓裳夫人忍不住奇道:“她想做什么?”

    謝允一直緊鎖的眉頭卻忽然打開了,緩緩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霓裳夫人:“你笑什么?”

    謝允從刀光劍影中移開了視線,背過雙手,低頭沉吟片刻,突然毫無預兆地發(fā)問道:“夫人大概還不知道,前一陣子,齊門內突然生變,至今下落不明,我的一些朋友認為這是舊都那邊覬覦他們的奇門陣法之術,派了北斗前去追殺……”

    霓裳夫人的表情一瞬間變得非??膳隆?/br>
    “我想這傳聞可信,”謝允嘴唇幾乎不動,聲音幾不可聞地壓成了一線,“夫人或許也不知道,忠武將軍死后,他的家眷南渡遭人劫殺,這似乎也沒什么稀奇,只是追殺他們的人正是北斗祿存。這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一群孤兒寡母而已,何必出動這么大的一條鷹犬來追捕?”

    霓裳夫人微微縮了一下手掌,拇指上一個通體漆黑的扳指上流光一閃,她壓低聲音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謝允終于轉過頭來,他的眼角被假皺紋黏住了,眼皮只能睜開平時一半的大小,眼睛無端小了一圈,卻并沒有擋住他透亮的眼神,平靜而悠遠,甚至微微帶了些許悲憫之意。

    霓裳夫人對上他的目光,無端一愣,蜷起來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了。

    “沒什么,”謝允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與夫人多少年的交情了,是敵是友您看得出來,只是有些事已經泄露,我特地來提醒夫人,多加小心?!?/br>
    霓裳夫人心思急轉:“你是誰的人?梁紹……不,周存的人?”

    謝允看了她一眼,似乎露出了一點笑意,他輕輕地說道:“只是個大昭的故人?!?/br>
    霓裳夫人正待追問,忽然聽見李妍驚呼一聲。她的注意力不由自主地被楊瑾手里的雁翅刀引了過去。

    楊瑾第一次露出破綻是因為激憤,第二次則是因為慌亂,在周翡一再刺激下,他很快有了第三次——而這一次是致命的,他遲疑了。

    快刀是不能遲疑的。

    一個人信不過他手中刀劍的時候,意味著這些翻臉無情的冷鐵也會背叛主人。

    周翡手中的望春山在這一刻,陡然從洗墨江上一根細軟的柳條變成了銳利無匹的破雪刀,一瞬間,正神歸位,恢復了真身法相——她身上蠢蠢欲動已久的枯榮真氣陡然提到了極致,刀尖轉了一個極其圓滑的弧度,而后,刀斬衡山的“山”字訣劈頭蓋臉地砸向楊瑾。

    楊瑾心神巨震之下,倉皇舉刀去扛,方才片刻的遲疑終于要了快刀的“命”。

    望春山以山崩之勢砸在了那正在自己畫地為牢的斷雁刀身上,而楊瑾的手腕甚至尚未來得及發(fā)力,刀背上的銅環(huán)陡然發(fā)出一聲悲鳴,刀柄被這暴虐之力倏地撬了起來,斷雁刀竟然脫手了!

    周翡一招得手,毫不緊逼,頃刻間抽刀撤力,“喀嚓”一聲,將望春山還入鞘中,站在幾步遠的地方,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的對手。

    她竟然真的勝了這一場本應實力懸殊的比試!

    楊瑾好似已經呆住了,難以置信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刀,繼而目光又緩緩落在周翡身上。

    “我的刀你看見了?!敝荇洳桓卟坏偷卣f道。

    她近乎倨傲地沖他一點頭,轉身走回謝允身邊,然后在謝允難以形容的復雜目光下,周翡悄悄地將他那飄逸過分的衣擺拽了過來,把手心的冷汗擦干凈了。

    謝允:“……”

    楊瑾好似依然沒回過神來,好似不認識了似的盯著橫陳地面的斷雁刀。

    徐舵主搖搖頭,心道:“要不是擎云溝于我有恩……”

    他上前一步,撿起落在地上的雁翅刀,伸手將刀柄上的塵土擦干凈,無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楊瑾好像方才回過神來,他合上自己的刀,讓過徐舵主,大步走到周翡面前。

    李妍一邊的眉毛高高挑起:“干嘛?你輸都輸了,還想干嘛?”

    楊瑾臉色忽紅忽白,嘴唇顫動幾次,終于一句話都沒說,轉頭就走了。

    徐舵主嘆了口氣,走到周翡等人面前,抱拳道:“多謝周姑娘指點,這回老朽思慮不周,多有得罪之處……”

    他頓了頓,從懷中摸出一個拇指大的瑪瑙小印,通體柿子紅,顯得格外晶瑩剔透,上面刻了個活靈活現的“五蝠”,徐舵主十分乖覺地沒湊到周翡跟前,而是轉身遞給了李妍,說道:“拿個小玩意給姑娘回去耍,此物叫做‘五蝠令’,往后出門在外,您只要是帶著這個,甭管是住店還是雇車,一干差遣,必沒人敢?;^,保證盡心竭力?!?/br>
    李妍到現在都是一腦門漿糊,還不知道什么叫“行腳幫”,她莫名其妙地接過來,奇道:“???怎么著,能給便宜點啊?”

    周翡伸腳踹了她一下。

    徐舵主賠了個假笑,又看了看周翡,嘆道:“長江后浪推前浪,周姑娘,你聲名已起,往后怕是要是非纏身,必然步步驚心,多加小心?!?/br>
    周翡沒怎么當回事地一點頭,心說:“反正我馬上就回家了,有本事你們上四十八寨找我去?!?/br>
    徐舵主當然看得出她的不以為然,便也不再交淺言深——偌大三山六水,多少少年人初出茅廬,躊躇滿志,五年、十年……又有多少能挨過那些污濁紛繁的世道人心呢?

    徐舵主再拜一次,揮揮手,來無影去無蹤地帶著他的人走了。

    ☆、第71章 物是人非

    行腳幫的攪屎棍子們走了個干凈,這一場舞刀弄槍的熱鬧也便結束了,霓裳夫人緊了緊身上的大紅披肩,招呼眾人進屋,還笑盈盈地對周翡說了一句:“李大哥要是泉下有知,知道有你這樣的傳人,也能有所欣慰了。”

    周翡聞言,心里不喜反驚,將“泉下有知”在心里過了一遍,心虛地想道:“他老人今天晚上不會托夢揍我吧?”

    羽衣班都是小姑娘,李妍又是個絕頂的自來熟,很快七嘴八舌地跟人家打成一片,不知跑哪去了,周翡找了一圈沒找著,只好情緒不高地回屋坐了一會。

    她這一場架打得看似輕松寫意,實際簡直堪稱機關算盡。

    周翡整整三天沒怎么合眼,將那天晚上謝允細細與她講來的斷雁十三刀翻來調過去地琢磨——第一天,她在思考斷雁刀可能會有的破綻。

    第二天她又滿心焦慮地推翻了自己頭一天的所有想法,不甘不愿地承認了謝允說得對,她實在沒必要冒這個險,于是大氣一松,決定放棄。存了放棄的念頭后,周翡心無旁騖地練了一天自己的刀。

    可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緣故,周翡裝了一腦子破雪刀入睡的結果,就會半夜三更又夢見了那個看不清臉的男人,他在那片大雪里一遍又一遍地給她演練破雪刀——“只教一遍”敢情是句醞釀氣氛的臺詞!

    白衣白雪,他一招一式拖得極長、極慢,手中的長刀像是一篇漫長的禪,冥冥中,很多不必言明的話在刀尖中喁喁細語,暢通無阻地鉆進她雙耳、肺腑乃至于魂魄之上。

    “我輩中人,無拘無束,不禮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遺臭萬年無妨,但求無愧于天,無愧于地,無愧于己——”

    第三天沒等天亮,周翡就果斷對自己出爾反爾,并且突然不知從哪來了一股靈感,掐斷了自己閉門造車地揣度斷雁刀的弱點,而是從“如果我是楊瑾,我會怎樣出招”開始考慮。

    她這一場應對堪稱“劍走偏鋒”,一旦失手,之前的表演大概都會成為笑話,反而徒增尷尬。好在,周翡自覺不大怕尷尬,愛行不行,大不了丟人現眼。武裝了幾層臉皮,她就放心大膽地上了。

    直到斷雁刀落在地上的一瞬間之前,周翡其實都不太敢相信這樣也能行,她心里“高興”的念頭剛冒了個頭,就給潮水似的不安與愧疚沖垮了,第無數次在心里囑咐自己:“回去一定要把功夫練好?!?/br>
    “阿翡阿翡!”偏偏有人不會看臉色,方才不知跑到哪去的李妍自己湊上來往她火氣上撞,門都不敲就直接闖進來,手里拎著那方刺眼的紅瑪瑙小印往她眼里塞,“這個真好看,那老頭到底是進貢給誰的,也沒說清楚,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可就自己留著了!”

    周翡聽見她熟悉的聒噪,額角的青筋爭先恐后地跳出來,一腔憋屈頓時有了傾瀉之地,寒著臉色進入了說好的“跟李妍算賬環(huán)節(jié)”,沖她吼道:“誰讓你亂跑的?你活的不耐煩了是不是?誰讓你隨便下山的!”

    李妍十分委屈地癟癟嘴,小心翼翼地看了周翡一眼,訥訥道:“大當家準的……”

    周翡想也不想道:“大當家腦子是不是進水了?”

    李妍:“……”

    她震驚地望著半年不見的周翡,并被周翡這長勢喜人的膽子深深震撼了,一時目瞪口呆,半晌,才結結巴巴道:“你你你、你說大……大當家……”

    周翡十分沒耐心地一擺手:“哪個長輩帶你出來的?你在哪跟他們失散的?”

    周翡在王老夫人面前的時候,是十分乖巧且不多嘴的,讓干什么干什么,別人都安排好了,她整好偷懶,很能勝任一個跟班的角色。

    在師兄們面前,她會相對放松一些,偶爾也仗著他們不會跟她生氣,開幾句刻薄的玩笑。

    而在謝允面前,她就比較隨便,謝允是那種可以每天混在一起玩的朋友,即使知道他是端王爺,也沒能改變這種隨意的態(tài)度。

    吳楚楚則算是她一個難得的同齡女孩朋友,她們倆共患過難,有種不必言明的親近感,不過因為吳楚楚大家閨秀出身,雖然柔弱,又自有一番風骨,這使得周翡雖然將她當朋友,但友得十分鄭重其事,有些略帶了幾分欣賞的君子之交意味,跟她倒不大會像和謝允一樣打打鬧鬧耍貧嘴。

    這會面對李妍,周翡卻不得不搖身一變,成了個憤怒的“家長”,訓斥完,她又開始不熟練地cao起心來。

    一想起李妍這不靠譜的東西辦出來的事,周翡就腦仁疼,她三言兩語說完,皺著眉想了想,決斷道:“找不著你他們得急瘋了,這樣吧,咱們盡量別耽擱,我這就去找霓裳夫人辭行,盡快去找他們會合?!?/br>
    李妍小聲道:“阿翡,不用啊?!?/br>
    周翡不由分說道:“閉嘴,我說了算……等等,這是什么?”

    李妍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香囊,沖她解釋道:“這個里頭有幾味特殊的香料,是馬叔——就是秀山堂的馬叔——他讓我隨身帶著,說這樣萬一跟大家走散了,他們能用訓練過的狗循著香味找到我,咱們寨中的晚輩們出門都帶著這個的——”

    周翡臉上露出了一個沒經掩飾的詫異。

    “嗯,你沒有嗎?”李妍先是有點稀奇,隨后又不以為然點點頭,說道,“唉,可能是他們都覺得你比較靠譜,不會亂跑吧?!?/br>
    周翡無言以對——要不是她知道李妍從小缺心眼,簡直以為她在諷刺自己。

    門口傳來一聲低笑,周翡一抬頭,只見謝允正站在被李妍推開的門口,見她看過來,謝允便裝模作樣地抬手在門框上敲了兩下:“霓裳夫人請你過去一敘?!?/br>
    周翡不知道霓裳夫人找她做什么,自從她知道羽衣班的班主不像看起來那么年輕之后,周翡心里就隱約有點替她外祖父自作多情,擔心這又是一位開口要她叫“姥姥”的前輩。

    好在霓裳夫人精明得很,暫時沒有要瘋的意思。

    周翡被領路的女孩帶著,進了小樓上羽衣班主的繡房中。

    一進屋,一股沁骨的暗香就撲面而來,不是浮在香爐中的熏香,那更像是一種沉淀了多年的花香、脂粉香、香膏與多種熏香混雜在一起,在長年累月里不分彼此的氣息,香氣已經有了歷史,深刻地滲入到了這屋里的每一塊磚瓦、每一根木頭當中。

    紗帳宛然,墻上斜斜掛著一把重劍,上面一格空著,看來是望春山的“故居”。

    周翡好奇地看了一眼那劍,便聽有一人輕聲道:“此劍名為‘飲沉雪’,是照著殷聞嵐的舊劍打的,只是當年還沒來得及送出去,就聽說蓬萊某位財大氣粗的朋友送了他一甲一劍,我一想,人家的曠世神兵來比我這把野路子不知強到哪去了,便沒再送出去丟人現眼。誰知分別不過兩年……”

    周翡愣了愣,恍然明白了為什么楊瑾不分青紅皂白的挑釁為什么會激怒霓裳夫人,甚至讓她不惜和難纏的行腳幫翻臉。

    她試探著問道:“夫人知道當年北刀挑戰(zhàn)殷大俠的事嗎?”

    “北刀早就老死在關外了,”霓裳夫人掀開一重紗?,F了身,神色淡淡的,“除了關老,其他人不配——過來吧,孩子,聽他們說你姓周,莫非是周存和李瑾容的那個小孩?”

    “周存”這個名字,周翡也只從謝允嘴里聽到過一次,就跟李妍對“李徵”不熟悉一樣,她也卡了一下殼方才想起來,忙“嗯”了一聲。

    “小輩人的孩子都這么大了?!蹦奚逊蛉烁袊@了一聲,忽然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微微出了會神,“你們四十八寨可還好嗎?”

    “挺好的?!敝荇湎肓讼?,又問道,“夫人跟我……外祖父是朋友嗎?”

    霓裳夫人聽了“外祖父”這個稱呼,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隨即又對一頭霧水的周翡解釋道:“沒什么,我一閉上眼,就覺得李徵還是那個永遠不溫不火的樣子,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舊衣裳,見了女孩子,永遠站在三步之外,畢恭畢敬地和你說話……我實在想象不出有個大姑娘叫他‘外祖父’會是個什么場面。”

    周翡有些尷尬地低頭瞥著自己的鞋尖,不知道怎么接話。

    好在霓裳夫人十分健談,大部分時間只需要周翡帶著耳朵。

    而當這位風華絕代的羽衣班主開始回顧過往的時候,她終于不免帶出了幾分蒼老的意味,她說起自己是怎么跟李徵偶遇,怎么和一大幫聒噪的朋友結伴而行,從北往南,那真是沒完沒了的故事。

    先在山西府殺關中五毒,又杏子林里大破活人死人山的閻王鎮(zhèn),路遇過山匪猖獗、劫匪濟貧,還碰上過末路鏢局的東家揮劍自盡,強行托孤,他們一幫莽撞人輪流看管一個幾個月大的小嬰兒,手忙腳亂地千里護送到孩子母家,以及后來遇上山川劍,衡山比武、大醉不歸……

    “當時他們倆動靜太大,不小心驚動了衡山的地頭蛇,正好幾大門派都在衡山做客,給大雪憋在山上好幾天,好不容易雪停下山,誰知撞上我們。你不知道,殷大俠堂堂山川劍,見了那幫人頓時落荒而逃,敢情是這群老頭子異想天開,非要重拾什么‘武林盟’的計劃,逼著他當盟主。我們幾個人跟著他在衡山亂竄,結果不管躲在哪都能被人逮住,你猜為什么?”

    周翡輕聲道:“衡山下面有密道?!?/br>
    霓裳夫人乍聽她接話,倏地一愣,好像整個人被從少女的回憶中被強行拉了出來,轉眼,她又成了個尷尬的年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