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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有匪在線閱讀 - 第7節(jié)

第7節(jié)

    然后他和不遠(yuǎn)處的李瑾容對視了一眼,目光緩緩轉(zhuǎn)向掛在樹上的令牌上,輕聲道:“師徒之情,周某已經(jīng)還了,如今我不過是一個閉目塞聽的廢人,還來找我做什么呢?”

    ☆、風(fēng)云

    謝允微笑道:“我不過就是一個路過的信使,恩情還是舊仇,我是不知道的,只不過周先生如果不想見我,大可以不必現(xiàn)身的,是嗎?”

    周以棠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要是我根本沒聽見呢?”

    “那也沒什么,”謝允心很寬地回道,“聽不見我笛聲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蜀中鐘靈毓秀,風(fēng)景絕佳,這一路走過來大飽眼福,哪怕無功而返,也不虛此行?!?/br>
    隨后他眼珠一轉(zhuǎn),又不輕不重地刺了周以棠一句,笑瞇瞇地說道:“鯤鵬淺灘之困,蒼龍折角之痛,我等河鯽聽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蟲語冰。”

    周以棠沒跟他一般見識,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皺,笑起來的時候也有,總是顯得有些憂慮,周以棠深深地看了謝允一眼,說道:“小兄弟,你很會說話?!?/br>
    “慚愧,”謝允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晚輩這種不用廢就已經(jīng)很柴的貨色,也就剩下跑得快和舌頭長兩種用場了。”

    周以棠的目光轉(zhuǎn)向李瑾容,兩人之間相隔幾步,卻突然有些相顧無言的意思。

    周以棠低聲道:“阿翡,你把樹上的令牌給爹摘下來?!?/br>
    周翡不明所以,回頭看了看李瑾容。

    她從未在李瑾容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色,傷心也說不上傷心,比起方才抓她時的暴怒,李瑾容這會甚至已經(jīng)平靜了下來,只是雙肩微微前塌,一身盛氣凌人的盔甲所剩無幾,幾乎要露出rou體凡胎相來。

    李瑾容啞聲道:“你不是說,恩情已償了么?既然恩怨已經(jīng)兩訖……”

    “瑾容,”周以棠輕輕地打斷她,“他活著,我們倆是恩怨兩訖,我避走蜀中,與他黃泉不見。如今他沒了,生死兩隔,陳年舊事便一筆揭過了,你明白么?”

    李瑾容面色倏地變了——他知道!

    周以棠知道梁紹死了,那么那些……她費盡心機(jī)壓下的、外來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呢?

    他是不是也默不作聲的心里有數(shù)?

    李瑾容不是她懵懵懂懂的小女兒,僅就只言片語,她就明白了方才謝允與周以棠那幾句機(jī)鋒。

    “聽不見我笛聲的,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早該明白,周以棠這樣的人,怎么肯十幾年如一日地偏安一隅、“閉目塞聽”呢?

    李瑾容愣了許久,然后她微微仰起頭,借著這個動作,她將肩膀重新打開,好似披上了一件鐵墊肩,半晌,輕輕地呵出一口氣來。

    周翡看見她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然后垂下目光,對自己說道:“拿給你爹吧。”

    那塊舊令牌手感非常粗糙,周翡隨便摸了一把,摸出了好幾種兵刃留下的痕跡,這讓那上面原本華麗古樸的篆刻透露出一點凝重的肅殺來。

    “先父在世時,哪怕插旗做匪,自污聲名,也要給天下落魄人留住四十八寨這最后一塊容身之地。”李瑾容正色道,“我們南北不靠,以十萬大山為壁,洗墨江水為壘,有來犯者必誅殺之。先人遺命不敢違,所以四十八寨以外的地界,我們無友無故,無盟無黨,就算是你也一樣?!?/br>
    周以棠神色不動:“我明白。”

    李瑾容將雙手?jǐn)n入長袖中:“你要是走,從此以后,便與四十八寨再無瓜葛?!?/br>
    周翡猝然回頭,睜大了眼睛。

    “我不會派人護(hù)送你,”李瑾容面無表情地說道,“此去金陵天高路遠(yuǎn),世道又不太平,你且多留些日子,修書一封,叫他們來接你吧。”

    說完,她不再理會方才還喊打喊殺的謝允,也不管原地目瞪口呆的弟子們,甚至忘了打斷周翡的腿,徑自轉(zhuǎn)身而去。

    周以棠的目光追了她老遠(yuǎn),好一會,才擺擺手,低聲道:“都散了吧——晟兒。”

    李晟默默地從他身后走出來:“姑父?!?/br>
    他自認(rèn)為比周翡聰明一點,事先想到了周以棠多半不在他平時的住處,因此從自己屋里溜出來之后,就漫山遍野地去找。李晟自己分析,周以棠身體不好,怕冷怕熱怕潮濕,李瑾容平時照顧他那樣精心,給他安排的地方一定不能背陰、不能臨水、不能窩風(fēng)、路也不能不好走。結(jié)果他十分縝密地依著自己的推斷在四十八寨里摸了一大圈,連周以棠的影子都沒找著。

    誰知最后無功而返,卻碰見周以棠在他那小院不遠(yuǎn)的地方,靠著一棵老樹站著,正在聽不遠(yuǎn)處飄來的一陣笛聲。

    李晟跟他同來,自然看見了周翡一劍挑了寨中四位師兄的那一幕,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也不去看周翡,眼觀鼻鼻觀口地戳到了周以棠面前。

    周以棠道:“你去跟大當(dāng)家討一塊令牌,就說我要的,這位小兄弟是我的客人,請她放行?!?/br>
    李晟不敢耽擱,轉(zhuǎn)身走了。

    “多謝周先生。”謝允眉開眼笑道,“我這不速之客來時翻墻鉆洞,走的時候總算能看看四十八寨的大門往哪開了。”

    “你姓謝,”周以棠道,“是和謝相有什么關(guān)系么?”

    “不錯,一筆寫不出倆謝,”謝允一本正經(jīng)道,“我和他老人家八百年前是一家,老家祖墳肩并肩。不過八百年后么,他在廟堂之高,我在江湖之遠(yuǎn),我們倆相得益彰,算是八拜的神交吧?!?/br>
    周以棠見他滿嘴跑馬,沒一句人話,干脆也不問了,沖他拱拱手,招呼上周翡,慢慢地走了。

    那天之后,周翡就沒再見過謝公子,據(jù)說是已經(jīng)下山走了,還替周以棠帶走了一封信。

    謝允離開后一個多月,有人十分正式地叩山門求見四十八寨大當(dāng)家李瑾容,李瑾容卻沒有露面,只命人開門放行,讓周以棠離開。

    那天,四十八寨漫山的蒼翠欲落,碧濤如海,微風(fēng)掃過,簌簌而鳴。

    周以棠獨自一人緩緩走下山,兩邊崗哨早接到命令,一左一右地開門讓路。他回頭往來路上看了一眼,沒看到想看的人,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似乎是自嘲。就在這時,有人高聲道:“等等!”

    周翡腳不沾地地從四十八寨中追了出來:“爹!”

    李大當(dāng)家說不攔著周以棠,可沒說不攔著令牌都沒有的周翡,山門前幾個崗哨異口同聲道:“師妹止步?!?/br>
    周翡才不聽那套,她不知又從哪找了一把差不多的窄背刀,離著數(shù)丈遠(yuǎn)就把鐵鞘一扔,堪堪卡住了鐵柵,兩個崗哨一人持刀,一人持槍,同時出手截她,周翡一弓腰,長刀后背,將兩人兵刃彈開,側(cè)身硬闖,山門間頓時落下七八個守門弟子,團(tuán)團(tuán)將她圍住。

    周以棠一臉無奈:“周翡,別胡鬧,給我回去!”

    周翡只覺得那眾多壓在頭頂?shù)牡秳ο褚粔K掙不開、甩不脫的五行山,她雙手吃勁到了極致,關(guān)節(jié)處泛起鐵青色,咬牙道:“我不!”

    周以棠:“阿翡……”

    周翡:“她不讓別人送你,我送你,大不了我也不回來了!”

    周以棠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前來接他的人中,為首一個是個三十五六的漢子,一身黑甲,身形精干利落,見周以棠目光掃過來,那穿黑甲的人立刻上前道:“末將聞煜,奉命護(hù)送先生前往金陵,您有什么吩咐?”

    “原來是‘飛卿’將軍,幸甚?!敝芤蕴囊恢钢荇淠强ǖ媒Y(jié)結(jié)實實的刀鞘,說道,“這孩子讓我寵壞了,擰得很,叫將軍見笑了,我雙手經(jīng)脈已斷,可否請將軍搭把手?”

    聞煜笑道:“周先生客氣?!?/br>
    說完,他并不上前,隔著老遠(yuǎn)一甩手,打出一道勁力,不輕不重地敲在周翡的刀鞘上,刀鞘應(yīng)聲而落,四十八寨門前六丈高的兩扇鐵門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鳴,“咣當(dāng)”一下合上了。

    周翡被七八個守衛(wèi)牢牢地壓制在原地,含怒抬頭,狠狠地盯住聞煜。

    黑甲的男人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令愛要記恨上我了?!?/br>
    “她還小,不懂事?!敝芤蕴膿u搖頭,彎腰撿起那一截鐵刀鞘,它先是被鐵門卡,又被聞煜彈了一下,上面頓時多了兩個凹陷,周以棠便向周翡道,“這刀一般,以后爹替你尋把好的?!?/br>
    周翡不吭聲,奮力地將那些壓著她的刀劍往上推去,她一口氣分明已經(jīng)到了頭,胸口一陣刺痛,依然賭氣似的半寸也不愿退卻。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周以棠看著她道。

    周翡不想聽他扯些“舍生取義”之類的廢話,充耳不聞地避開他的視線,手中長刀不住地打顫,發(fā)出“咯咯”的聲音,然后毫無預(yù)兆地再次突然崩斷,迸出的斷刀狠狠地插在地上,那守衛(wèi)用刀背壓住了她的雙肩。

    “我不是要跟你說‘舍生取義’,”周以棠隔著一扇鐵門,靜靜地對她說道,“阿翡,‘取舍’不取決于你看重什么、不看重什么,因為它本就是強(qiáng)者之道,或是文成,或是武就,否則你就是螻蟻,一生只能身不由己、隨波逐流,還談什么取舍,豈不是貽笑大方?好比今天,你說‘大不了不回來’,可你根本出不了這扇門,愿意留下還是愿意跟我走,由得了你么?”

    聞煜聽周以棠與這女孩輕聲細(xì)語地說話,還以為他要好言哄勸,誰知他說出了這么無情的一番話,別說那小小的女孩,就連他聽著都刮得臉疼。

    周翡愣住,眼圈倏地紅了,呆呆地看著周以棠。

    “好好長大吧。山水有相逢,山水不朽,只看你何時能自由來去了?!敝芤蕴恼f道,“阿翡,爹走了,再會?!?/br>
    作者有話要說:  卷一結(jié)束

    ☆、秀山

    有道是“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br>
    此一去,便是三年。

    李妍一手拎著個大籃子,一手拽著根竹竿,閉著眼,讓人拿竹竿牽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洗墨江邊走,邊走邊喋喋不休地問道:“還有多遠(yuǎn)???我都聽見水聲了,到江邊了嗎?”

    給她牽竹竿的不知是寨中哪一門的弟子,是個小少年,跟李妍差不多大,一跟她說話就臉紅,說話像蚊子叫。然而還不等他開口嗡嗡,李妍就覺得手中的竹竿被人一拉一拽,她“哎呀”一聲叫了出來,睜眼就看見李晟一臉不耐煩地站在她面前。

    李妍嗷嗷叫道:“你干什么呀!嚇?biāo)牢依?!?/br>
    李晟看也不看她,沖那手足無措的少年點了個頭,很溫和地說道:“她毛病太多,別慣得她蹬鼻子上臉,老來欺負(fù)你們?!?/br>
    那弟子臉更紅了,囁嚅半晌說不出話,飛快地跟李晟打了聲招呼,腳下生風(fēng)似的跑了。

    李妍也很想跑,但在江邊崖上不敢——她怕高,從崖上往下看一眼,能自己想象出七八種摔死的姿勢,所以才不敢睜眼,讓人拿竹竿拉著她走。

    就在她腿肚子有些抽筋的時候,李晟一把揪住她的后領(lǐng),將她凌空拎了起來。

    李妍當(dāng)場嚇瘋了:“哥!大哥!親哥!饒命啊!殺人啦!”

    李晟充耳不聞,直接把她拎到了崖邊,青天白日下的洗墨江中水霧散盡,江水兇猛異常,兩岸高懸的石壁險險地自高處垂下,牽機(jī)的嗡嗡聲與嘈雜的水聲混在一起,結(jié)成一股聲勢浩大的怒吼,沖著兩岸撲面而來。

    李妍:“……”

    李晟松手把她往旁邊一撂,沒好氣道:“叫什么叫,有什么好怕?我又沒要把你扔下去。”

    他話音沒落,便見他這長臉的meimei膝蓋一軟,順勢蹲下了。李妍把她那大籃子隨手往旁邊一放,然后一手拽著地上生出的草莖,一手抱著李晟的大腿,顫顫巍巍地吸了兩口氣,醞釀好情緒,放聲大哭。

    李晟感覺自己待過的那個娘胎被深深地侮辱了,恨不能把她一腳踹下去。

    就在這時,地面?zhèn)鱽砦⑽⒌恼饎?,洗墨江中牽機(jī)有異動,李妍嚇了一跳,死命扒在李晟的大腿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意意思思地往下一瞄。

    只見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頭盤腿坐在江心小亭里,手里拎著一根柳條,喝道:“周丫頭,今天牽機(jī)全開,你小心了!”

    他柳條所指的地方站著一個少女,水太黑,從上面看不清水下的石柱和牽機(jī),她就像是憑空站在水面上一樣。

    周翡手里也拎著一根柳條,一動不動地閉目而立。

    李妍奇道:“阿翡這是要做什么?”

    她話音沒落,只聽“嗡”一聲響,周翡陡然躍起,比她更快的是浮起來的牽機(jī)網(wǎng),她腳下的石柱肯定是已經(jīng)沉下去了,同時,一張密密麻麻反光的大網(wǎng)自下往上兜了起來。

    李妍驚呼出聲,周翡一抖手腕,軟綿綿的柳條被內(nèi)力一逼,陡然繃直,鋼索似的掛上了一條牽機(jī),竟沒被牽機(jī)線割斷!

    周翡借力一旋身,精準(zhǔn)地從牽機(jī)網(wǎng)上的一個縫隙中鉆了過去,致命的牽機(jī)線把日光與水光凝成一線,近乎瀲滟地從她臉上閃過,周翡卻看都沒看一眼,倒像是已經(jīng)鉆慣了。

    隨即柳條柔韌地彈開,一片剛剛長出的嫩葉被削去了一半,周翡輕輕地落在了另一塊石頭上。

    那石頭已經(jīng)沒有了根基,全靠兩根牽機(jī)線拽著,在江中飄飄蕩蕩,連帶著周翡也跟著上下起伏。從水中拉起的牽機(jī)大網(wǎng)鋪天蓋地地?fù)卧谒^頂四周,這時,一滴水珠緩緩地凝結(jié)成型,倏地落在了周翡的睫毛上,周翡飛快地一眨,將那顆水珠抖了下去,同時一低頭抽出了腰間長刀,她腳下的巨石驟然下沉,江上濺起一人多高的水花,整張牽機(jī)線的大網(wǎng)毫無預(yù)兆地收縮,要把她纏在中間。

    李妍嚇得大叫一聲,險些將她哥的褲子拽下來,李晟居然也沒顧上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