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節(jié)
弘晚幾步到了近前,腳步不停地扶著我往外走,耳邊小聲地問:“額娘怎的這么早回來,雪景不好看?” 往年見多了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骨子里卻是這般調侃精怪,久了,也就慣了。 反握住他的手,攥了一把,“看看你媳婦兒去。” 弘晚搖頭便笑,“一早兒就送去大哥那兒了,說是想大嫂,過去看看。兒子陪您走走?!?/br> 他倒知道我想什么,走走便走走吧。這么冷的天,未全消融的雪,與兒子一同溜達,也算情趣了。 宮里的雪景很美,見了多少年,依然如此,就是太過空曠,顯得人渺小。生命不是生命,人不是人,許是擺設,許是塵煙。 問了幾句墨晗的身子,便也無話,嫡親的母子并非忌諱,只是心里裝的太多,說,容易,也難。 我尋了個話頭:“三阿哥那兒……” 弘晚無所謂似地笑,“原就沒什么,額娘費心了。” 我們并排望著遠處,風吹著雪,飄落在看不見的紅墻后方。天空正藍,白云懶散,陽光柔暖,處處皆好。那些不好的,隱匿在看不到的地方。 “去杭州還順利么?”我還是問了。 “順利?!焙胪砦磩樱⒃谖疑砼?,聲音很輕,笑意未減。 弘晚的手像他阿瑪,握著你的時候分明用力,卻不覺著疼,只是溫暖。眼神也相似,聲音也似,“到時,讓墨晗再生個女兒,可好?” 我忍不住笑他,“你這份霸道可也隨了你阿瑪,這還能是你說了算的?” 這個兒子啊,不正經(jīng)時的樣子更肖其父,“兒子說了自是不算,回頭兒子求阿瑪去,讓阿瑪再說一回,定然就是了?!?/br> 我在他胸前毛領上撣了撣,搖頭,“像你這樣的兒子生十個不嫌多,挽兒那樣的女兒一個就夠了。頭疼?!?/br> 弘晚仰頭便笑,手掌握在我肩頭晃了晃,“額娘說這話兒,不虧心么?二姐哪兒不好?咱娘兒倆私下說說便是,可別讓阿瑪聽見,否則要找您的麻煩。要說起來啊……確是女兒好,阿瑪喜歡,趕明兒定是真能說話算話兒。” “弘晚……”我難掩驚訝,“你真的想做皇帝么?這么多年,你跟著你阿瑪,見得多了,不累么?我以為你想像弘暉那樣生活……做了皇帝,每日像你阿瑪似的,太累了……國事也便罷了,還要仔細這個留意那個,沒有一個讓人省心的,甚至沒有一個覺得你好的,真的太苦了。值得么?” 弘晚笑聲忽止,正色說道:“額娘想多了。哪兒有那么多的好和不好,自己覺得好便是,若是想要人人都瞅著我好,佛祖都要犯愁,無愧于心便是。為人子,為人臣,忠孝而已,沒有那么難。做皇帝這事兒也不是兒子想或不想,是阿瑪讓或不讓。像十三叔那樣做一輩子的王爺沒什么不好?!?/br> “那我先給你選兩位側福晉吧,他日不管你是鐵帽子王還是皇帝,總少不得,別讓旁人嚼你的舌根子,煩?!?/br> 弘晚就又笑起來,不甚正經(jīng)的樣子,“墨晗倒是不會有意見,只是兒子覺得現(xiàn)在這樣挺好,還是留給別的兄弟吧。” 我忍不住逗他,“那怎么行呢?你見過皇帝只有一位正宮娘娘的么?成何體統(tǒng)?!?/br> “額娘,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說了,真到那一日時,兒子還怕誰來說么?這點兒主都做不得,也別坐那位子了?!?/br> 他倒硬氣! 這般神色,我倒真是頭回見,比每一副神情都更像胤禛。 這一家子的男人怎么都這么個脾氣呢? “弘晚……”我喚了一聲又噎住,頓了頓,終是說出口,“汪氏……有孕了。” 弘晚一怔,眉頭鎖起,轉瞬如常,“新進宮的膽子倒大?!?/br> 我信枕邊人也便罷了,他竟也信,雖未直言。難怪胤禛喜他,信他,還真不是白疼的。 我不再掖著藏著憋在心里煩擾,噓了口氣,盡是寒涼,“方才剛剛知曉,還沒跟你阿瑪說呢。” 陽光斜照,朱紅磚墻前,人影直立。胤禛和胤祥遠遠地并肩站著,與我們隔了好遠。 弘晚的手掌落在我背心處,隔著幾層包裹仍覺溫暖,向前輕輕地推了推,小聲地說:“阿瑪來接額娘,去吧。沒什么大事兒,額娘只管自個兒高興便是,不必煩擾。否則,阿瑪怕是真要動氣?!?/br> 其實,我不怕他生氣,我是嫌……無故生出這許多麻煩,怪累人的。 ☆、310.情狀皆似 這么大的事,不告訴胤禛? 我還沒想好怎么張嘴,已然晚了。 要說起來,這件事不管交給誰,都能給整利落了,偏偏有人壓根兒就不需要我。在這宮里,真正是個擺設的人是我,空頂著皇后的大帽子,根本就沒什么可干的事。 回到屋里不大會兒工夫,蘇培盛就來了,簾子外輕悄悄地說了句“人帶來了”,胤禛就出去了。 鬼使神差的,我跟了過去。 是個模樣俊俏的小侍衛(wèi),年紀極輕,精神抖擻的。 打哪兒帶來的我不知道,人就跪在院子當中。 胤禛不帶波瀾地瞅了一眼,淡淡交待:“帶去吧?!?/br> 蘇培盛就把人給領走了,連話兒都沒說一句。 我的腦子就跟灌了風似的瞬間清醒,整個人從外到里透心涼,只有手是熱的,被他握在掌中,回身拉進屋里。 “你知道了?” 胤禛抖了抖袍擺坐在椅中,看了眼杵在旁邊小心翼翼的我,又轉到榻邊拉我同坐,方才開口說道:“御醫(yī)回稟了。” 好像沒生氣,如同在說今兒個天氣不錯。 猶記得那一年,他氣勢洶洶地對我,只因誤會我與旁人有染,險些害死腹中胎兒。此時,就算不是掛在心上的女人,總歸是自己的女人,還是皇帝的女人,做出這等事來……他的心可真大啊。 兩廂比對,我這顆玻璃心真不知該歡喜,還是滋味不對。 不知說什么好,他又盯著我看,無奈下沒頭沒腦地接了句:“還真是沒你不知道的事兒。御醫(yī)也是會做人,知道這宮里誰當家誰做主。你知道也好,省得我動腦子了,只是……你把他送哪兒去?你怎么知道是他?一早兒就知道了?”還有一句,我沒說——汪氏怎么辦。 “自有知道的法子,自有去處。”他在腿上拍了拍,再看我時眼神變了變,忽然湊近聲音驟低,“你方才眼睛轉啊轉的,想什么呢?” “沒……想什么啊……”定睛不敢再轉,努力盯住他,居然肅了眉眼欺身向我壓過來。 低笑來自手心下微微起伏震動的胸腔,眼尾也帶了兩分笑意,一開口卻是威脅,“你不行,什么時候都不行,在哪兒都不行,不要想,要認命?!?/br> “我沒有!你把我當什么……”話未說完,被他噓了一聲,氣得我用力拍在肩上,心里堵得要死,“我要是想找別的男人,你也攔不住,我要是不想跟你好,你也強迫不了,我更沒有吃著碗里占著鍋里望著盆里的臭毛病。都這個時候了你還說這種話,你不知道我么?你怎么還能這么說……這是認命的事兒么?是么?不是!從來不是!不愛,就是死也不愛!你也太小看我了……” 懸了小半日的心踏實落了地,委屈便生出來,怎么也忍不住,眼淚不停往外涌。 熟悉的面孔倏地湊近放大,仍是模糊得看不清,只有聲音灌入耳中,又穩(wěn)又輕,“行了,怎么還哭上了?賴我,我錯了,不逗你了,別哭。原就是我的不對,冤枉了你,打今兒起再也不提了,還不成么。我怎么不知道你呢,這可真是冤枉我了,我哪兒敢小看你,我這眼里心里全是你。來,你摸摸,摸一摸,我這心里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一急,我這心就揪起來了,再一哭,又是一下,疼。” 不說還好,他這么一說,我的淚更是止不住,心里卻舒服多了。 他提我坐到腿上,就跟平日摟抱著念兒似的,輕輕搖晃。我總好奇那時他在說什么,聲音小得第三個人根本聽不到,也是這般哄人的話兒么? 勒得難受,我捶打一下,他反而擁得更緊實,唇邊胡須一下下掃在我臉上,沾了濕嗒嗒的眼淚更加麻癢難忍。 搖晃了一陣,他又一連串地說起來,又輕又快,出奇柔軟,“別哭了,嗯?怎么還跟個小孩子似的?我又沒說什么,是不是?我知道你,知道你心里有我,知道你愛我。聽見御醫(yī)說時我真擔心來著,擔心你不信我,那我可真是說不清了。誰知道原來你這么信我,怎么這么信我呢?嗯?” 真是被他氣笑了。 年輕時都沒溫言軟語地說過這種酸死人的膩歪話,活到這般年紀居然說得如此順溜不臉紅,可見臉皮的厚度是緊隨著年齡在增長的。 環(huán)抱的雙臂推著我擠了擠,雙眼緊緊盯著,那么男人的一張臉,這一瞬間,差點讓我錯以為是某種正在向人乞憐的小動物。 暗嘆一口長氣,枕向肩頭,摟著脖子將眼淚蹭在衣領上,“你說過……自然信你?!?/br> 脖子上暖融融一聲“乖”,熱氣呼得我雞皮疙瘩爬滿身,剛巧我又補了一句“若是你想去別處,我自然也不會攔著”,腰上就被掐了一把,氣呼呼惡狠狠的咬牙切齒,“我要上床你別推……” 我反手掐回去,“推你怎地?難不成還去別處?晚了!胤禛,你可是一言九鼎的,天下都不負,何況是我,可得說到做到?!?/br> 他就嘿嘿笑起來,臉孔埋在我脖子上樂個不停。許是笑夠了,余音未止說:“我才知道你的心眼這么小,原以為是個多大方的呢。小點兒好,說明心里有我,比往日不言不語兒的強。你憋在心里自己酸,害得我也酸,總以為你不在意,還得裝著我也不在意,卻連個說的地兒都沒有?!?/br> 那道笑聲變了味道,言語不能及的委屈,還有酸楚。 我以為只有我是心傷的那個,原來,他也會。 那些年,我們就是這樣過來的,浪費多少好時光。 “胤禛?!?/br> “嗯。” 我喚,他應。 “約你喝茶聊天賞雪去。” “現(xiàn)在?” 我撥弄著金燦燦的盤扣,就著唇邊的脖頸親了一口,“現(xiàn)在?我是想啊,可是……我困了,還是先上床吧。你說呢?” 扣珠翻出紐襻,露出里衣邊緣,一早兒才幫他穿上的。 眨個眼的工夫,騰了空,耳邊悄聲一句——“正有此意?!?/br> 一覺竟睡到第二日,迷迷糊糊醒過來時身畔空著,隔著屏風和更遠處的窗紙能感受到外面的陽光,真是春天要來了。 昨兒的晚膳沒吃,今兒一早的怕是也讓我給睡過了,真是睡不醒的冬三月。 才正想著,依稀聞見香氣,肚子里便反應著抗議起來,連忙穿衣下床祭祭我的五臟廟。 青霞和紫霞眼瞅著我吃得急切,一左一右地幫忙布菜,慢條斯理地打趣:“您可慢點,又沒人搶,怪不得皇上臨走時囑咐,您一醒就給備上吃食。能給餓成這樣,說出去誰信?!?/br> 都是解語帶的好頭,一個個丫頭都跟自家生養(yǎng)的親閨女似的,個頂個的變著法兒地氣我。 “今兒有事兒么?”好不容易搶完了自己的飯,慣例問一句。 兩個丫頭對了個眼色,一個收拾著碗筷退出去,另一個半彎了腰背斂住笑,“一早兒汪氏那兒來了人,說是不大好?!?/br> “怎么個不好?我看她身子骨兒挺好的呀?!辈缓眠€折騰?我看是好大發(fā)了! 紫霞緩緩搖頭,小心地說:“來的人沒說,只說不好,可巧兒趕上皇上正要出門,已指了御醫(yī)前去,這會兒該是早就診完了。” 我尋思著要不要去看看,若是診完了,御醫(yī)十成已然回稟過胤禛。去或不去,是個問題。 紫霞也不說話,扶著我站起來理著衣間褶皺。 青霞打著簾子邁進來,幾步到了近前,在meimei耳邊說了句什么又快速地退出去。 我挑眉看著,待門簾子落回去才笑著揶揄:“你這meimei做得可好,你們家主意都你拿?在家的時候也這樣么?” 紫霞一哂,“主子說笑呢,jiejie性子活潑些罷了,入了宮自是不比在家,仔細些好,免得沖撞了主子?!?/br> “不礙。你們姐兒倆互補,各有各的好?!彼徽f我也知道,胤禛規(guī)矩多,怕是青霞沒少被提點,所以長了心眼,萬事與meimei商議。 “主子,汪氏那兒剛又譴了人來,說是想求見您,要不要奴婢先去跟皇上那兒拿個主意?”紫霞難得說誰兩句閑話兒,此時眉眼間多了些胞姐的神態(tài),更含蓄卻掩不住的瞧不上眼,“這種人……才剛進宮幾日,連個位分都沒有,也敢開這種牙想要見您,她也配。要我說,咱就甭搭理她,也省得皇上知道了不痛快。” 聽明白了,我才知道,她哪里是在貶損人家,只是為了不讓我去,少惹胤禛那兒的麻煩。 不去就不去吧,我也沒想去,大主意自有那男人拿著,總出不了岔子。 不見汪氏,卻有另個人來求,倒是得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