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元年的第一天，就像每一個最最普通的日子，早起，用膳，問安……每日不變的無非吃飯睡覺，一個人，早已習(xí)慣。

    胤禛極少回來，大部分時間守在乾清宮，寢苫枕草地守孝。

    每日清晨可聞鞭響，知他到了前殿。我自永和宮回來時，那里仍是前后肅靜，侍衛(wèi)把守在各道門前，中門緊閉，難見殿中景象。有時在德妃那里坐得久了，再返回來仍是一片冷清，偶爾能趕上掃雪的太監(jiān)，把那些成串的腳印掃得不復(fù)存在。我就站在一旁看著，好像能從中找出屬于他的。

    生活里，就是那些丫頭，熟悉多年的，新親近的，看她們聚在一處聲話。這些聰明又敏感的丫頭笑得少了，手中繡的無非寒梅蘭花這些極淡雅的花草，再難見一絲鮮艷顏色。

    短短一個多月，變了太多。我或多或少聽到一些，不知是以訛傳訛還是事實真相，更或是有心之人的胡亂散播。宮里的人簡單乏味，隨便一些佐料就如獲珍寶，看慣生死仍如飛蛾撲火不知畏懼。亦或有人縱容？

    曾在康熙梓宮前各種刁難的三爺，素與前太子親睦？胤禎未回京中候在城之外，是為要反？受親王爵的廉親王胤禩兼理藩院尚書，胤禟卻要前往西寧，偏不肯行？年羹堯受命與管理撫遠(yuǎn)大將軍印務(wù)的延信共同執(zhí)掌軍務(wù)，守在陣中……

    就要春暖花開，這座高高在上的皇宮，依舊佇立于京城正中，風(fēng)雪覆蓋，一冷再冷，侵骨蝕髓。

    裹緊被子縮成一團(tuán)，房間越發(fā)空曠。

    往日，這樣一床不算大的錦被彼此窩著，未感局促只是溫暖，即使扯在一旁偎靠著他也不會覺得冷。現(xiàn)如今雖是習(xí)慣，在這樣最該團(tuán)圓的日子，恐因北風(fēng)太甚，想加倍，念加倍，寒冷更是。

    他累不累，他好不好，是否按時用膳，是否準(zhǔn)時就寢，可會食不下噎，可會睡不安穩(wěn)……那座乾清宮，有他阿瑪相陪，是否未嘗冰冷孤寂。

    暈暈欲睡時，仍能聽到那些風(fēng)吹過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哭，或是低吟淺訴。

    翻身，臉才貼到枕的另一端，涼。習(xí)慣性縮了縮揪緊被角，遮到臉上的頭發(fā)像被風(fēng)掃過，連著脖子都冰起來，嚇得我睜了眼，打著激靈看過去，滿室黑暗。

    他回來了。

    子夜時分，悄無聲息。

    熟悉的氣息，帶著冬夜寒涼，穩(wěn)穩(wěn)躺于身畔，近在咫尺。

    真實抱住，只是安心，沒了往年久別重逢的感慨激越。輕攬背后，以被子包裹著靠過去，彼此的呼吸清晰可聞，似乎，寂靜長夜能聽到腳步聲，一步步邁得穩(wěn)健，許是春天真的要來了。

    探進(jìn)胸前衣襟的掌心隨體溫捂得極暖，枕靠的頸間脈搏低緩沉穩(wěn)，如同密咒。

    耳邊的一字一句，持續(xù)了很久，久得我以為天要亮了，久到我從清醒又變回昏昏欲睡，自唇間呵出的干燥冰涼都變得濕熱溫暖。他也不需我回什么，偶爾應(yīng)一聲逐漸迷糊，背后輕輕拍撫，或是腦后頭發(fā)被手指揉過又理順，我就清醒些，聽見他繼續(xù)話。

    親人，兄弟，朝廷官員，家與國，內(nèi)與外，親或疏，這些那些，數(shù)不勝數(shù)。他早知曉，仍是每每不厭其煩……壓抑，忍耐，將至邊緣。這樣心性的男人，忍了十?dāng)?shù)年甚至更久，我怎會不知，怎能不疼。

    試著喚聲胤禛，啞得有些聽不清，才發(fā)現(xiàn)眼睛竟酸得睜不開。他已住了聲臉仍埋在耳后頸側(cè)，比我還要低的應(yīng)了，再無一聲，只是背后勒得更緊，扣在懷里。

    咬住鎖骨，耳邊哼了下，又輕又快，隨著吸氣再聽不見。

    “疼么？”

    搖頭？

    我未用力，自然算不上疼。

    抓握掌下繃緊的胸肌，指尖虛扣皮rou，感受內(nèi)里的跳動，一下又一下，真真實實的存在。

    “我咬了你，你大可以咬回來，別憋著，沒得讓自己難受，不值當(dāng)。要是疼，也一樣，得，不出來，就換個方式發(fā)泄一回，”

    聽不見回應(yīng)。

    “要不……扔?xùn)|西好了？很有用的。把討厭的人在心里念一回，用力摔出去……”

    耳邊一聲悶笑，短促卻真實?！班拧闼频?，每回都扔枕頭，倒是省銀子。”

    我的手果然摸過去碰到枕頭，還未抓住已被握回胸前，伴著一聲含笑低語，“省銀子好，會持家?！?/br>
    “呸。心疼你，反倒來笑我，看再理你。我總不能誰招惹了你，就去找誰麻煩，那我成了什么人。就算我氣，也不能攛掇你啊，本來你心里的火就要壓不住，我就不用再吹這枕邊風(fēng)了。要不，干脆你找胤祥，兩人摔打一回，既可強身健體，又有益身心，只怕……銀子省下了，藥材可要費?！?/br>
    “難怪人女生外向，今兒可親眼得見。”

    我嗅了嗅眼前面孔，適應(yīng)黑暗后果然親眼得見，掩著鼻子忍不住笑，“唔，有酸?！?/br>
    他反湊得更近在我面上嗅了一回，眼睛瞇得狹長，里面像偷了兩顆冬夜星辰嵌入瞳仁，極亮。

    “確實有些酸，原來你不止緊張女人，還學(xué)會嫉妒男人了，自家兄弟也容不得。”

    這是胤祥，還是旁人？未及細(xì)想，眼前的笑激得我隨手推過去，“這宮里男人女人什么人也有，我可在意不過來，你若喜歡隨處去就是，我一個人樂得安生?！?/br>
    被抓了雙手按回胸口，風(fēng)倏地順著被角鉆進(jìn)來，轉(zhuǎn)瞬間消失不見。

    “還冷么?！?/br>
    經(jīng)此一提才想起來，貌似那些怨念隨風(fēng)散了，同樣一襲被子，正暖得厲害，而我，窩在他胸前腿腳纏得像株藤。推拒是假的，口不對心是真，矯情得天地可表。

    “今兒這是……不走了？”

    手指在我背后自上而下地輕掃，撥過腰后系的帶子又回到后心處，掌心暖暖地覆在上面，如同落在額頭的溫軟薄唇。

    捧住臉側(cè)方要抬頭，麻癢蹭過臉頰，堵住我所有的疑問。

    想念比我意識到的多，無法盡訴，更無需。那些白日黑夜，那些積雪星辰，那些空蕩蕩的皇宮寢宮，那些有意無意的蜚短流長……我為一人守著。

    他回來了，和往常一樣。所有的話似在剛才盡，此時分，只是緊抱著我，用相連不分的呼吸和糾纏難解的身體發(fā)膚，用他能表達(dá)的一切告訴我，會想念的人不止是我。

    突來的翻身，止住所有。

    指掌仍罩在急跳不止的心口，手臂扣著腰拉向身后，肌膚相貼地摩擦著散亂的頭發(fā)。

    我側(cè)躺在他身前，雙腿被起蜷成一團(tuán)不得動彈，耳邊沉重的呼吸喘得清晰。還有臀后死死壓住的堅實腹、硬得沒有一分柔軟的大腿，隔著彼此尚未褪去的里褲仍是感受分明，抵得生疼。

    咬著唇忍不住挪動，不知是要離開些還是更加貼近，那道火熱已回應(yīng)著倏地在腿間，于輕薄的滑軟絲質(zhì)下反復(fù)磨蹭。他未動，圈在身前的手臂卻再收緊，聽得耳邊一聲悶哼，像此時流轉(zhuǎn)在錦被中的氣息，曖昧，壓抑，呼之欲出。

    “別動?！?/br>
    被子里，身上，滿是他的味道，隨著越聚越多的熱氣不斷蒸發(fā)，無處不在。我無意義地唔了一聲，下巴低進(jìn)鎖骨間，終是難以呼吸地?fù)P起頭靠在他身上，抓過被角勉強吸了幾口氣，偏呼不出去。

    那雙瞳仁墨黑的眼睛此時緊閉，看不到一絲光芒壓在我臉上，睫毛尖翻卷著輕顫。不穩(wěn)的呼吸又濕又熱噴吐在我頸間，就連那些胡須都像有了生命，越發(fā)讓人麻癢起來，偏偏受用得很，愛到不行。

    所有注意力，都在他，從頭到腳，甚至被壓在背上的發(fā)尾，摳在他臂上的指甲，通通都在感受，無一能避，停不住。

    不知他念了句什么，仍是埋在脖子上的嘴咬了一口，疼得我挺了腰背還沒叫出疼，扣在腰間的手已扯了褲子的系帶快速拽到大腿處。我張了嘴半個字也不出，動也不敢再動一下，由他勾起一條腿搭上自己的腿，身上已再無遮擋。

    盯住突然抬起湊在面前的臉孔，眼底漆黑一片，兩道極幽暗的光，似惱，更有些探不到的深遠(yuǎn)，凝重卻幾乎燃起火來，把我整個人瞬間吸進(jìn)去。

    “胤禛……”

    叫了一聲，不知要什么，被他更快地壓住唇角。大腿內(nèi)側(cè)的手來回摩挲，沒了方才的急，指尖總是輕緩掃在最靠近的邊緣，不再向前，卻多了一絲濕黏，隨著那只手一熱再熱，傳到體內(nèi)又回給他。

    “這么些日子……可曾想我?！?/br>
    低啞的語句，透過雙唇直鉆進(jìn)腦子，我直接了頭，一個想字被他吞進(jìn)口中。

    熱燙的源頭仍強硬蠻橫地抵在腿下最最敏感的地方，柔軟衣料濕濡一片，廝磨得更加酸疼。我搖著頭哼卻晃不開他的糾纏，支吾了幾聲像是委屈的哭音，游蛇似的舌探進(jìn)來，將我?guī)缀跬瑫r呼出口的疼盡數(shù)翻攪成破碎不成聲的呻`吟，溢出唇邊散在錦被中。徘徊的手不再溫柔撫摸，像他在我口中四處狂卷霸道舔吸的舌用力進(jìn)腿間，放肆更甚。

    握在胸前的手用力抓了一把，突然退離，拉了我的手纏到頸后?！皣u，別叫……抱著我，好好感受，我也想你……再這樣磨人地叫，讓人聽了去不怕，只怕……我真要受不住，只能把命給你了?！?/br>
    不知從哪兒躥出一句話炸進(jìn)腦中，也不記得是誰的，只記得：今兒聽人，皇上要為先帝守孝三年，就連大臣提議的選秀都給回了。若是先帝還在，今年開春也是要選的，這回啊，不知多少女孩子要再等上三年了。

    臉上突然就濕了，我抓了他手腕卻止不住那急速的力道，只是逐漸變得輕緩，忽爾又狂風(fēng)驟雨，分寸間盡在他手中。唇上或輕或重地不停吮吸，偶爾牙齒磨著咬上一口，卻再覺不出疼。

    汗，順著他額頭滴在臉上，混了淚，流到唇邊化在彼此口中，一種名為胤禛的味道，細(xì)密包裹著我的。

    強忍著不發(fā)出任何聲音，不哭不鬧，仍是把那名字叫了一遍又一遍，一一納入他口中，除了他喚我時，再聽不見其它。

    ☆、281.為難左祐

    雍正元年，還是很有些新氣象的，膝下無女的新皇轉(zhuǎn)眼間多了三位女兒。

    私下議論者有之，我沒親耳聽過，卻清楚知道。對于偌大皇宮里的宮女太監(jiān)，早已習(xí)慣，至于那些更有身份的所謂兄弟或是權(quán)臣，怕是更加明目張膽。

    他們到底是嫉妒呢還是嫉妒呢，這是個問題。至于有多嫉妒，我就不細(xì)想了，反正還是那句老話兒，天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關(guān)于嫉妒，同理可證。

    看向同塌而坐對著塊未繡幾針的帕子發(fā)呆一上午，偶爾無聲嘆息的女兒，我試探地喚了一聲。

    紅惠懶懶地抬起睫毛，隔好久才叫了聲額娘，菱紅嘴癟了癟，收好針扭著帕角枕到我腿上。

    她像孝顏，很像，眉目間卻有胤祥的影子，心性更是。原先的侄女還是外甥女，早已被這個時代給搞錯亂了，此時更甚，竟然變成了女兒，還是胤祥巴巴地送來給胤禛。我只能，皇家確實很混亂。

    “想家了？”

    姑娘也不答，臉埋在我膝上，腦后垂的辮子不?；?。

    當(dāng)年，紅挽也是這樣吧，□□歲的年紀(jì)，各種嬌俏惹人憐，像朵稚嫩的花含苞待放或是懶洋洋極會耍賴的貓?，F(xiàn)如今，見一面都難。怪不得人女大不中留，就連胤禛渾的那句女生外向，現(xiàn)在想想也是有道理的。

    時間過得太快，眨眼間，一個個孩子都已長大，我們老去。

    她出生那年，我們尚在海上，四處漂泊。我曾抱過她，極幼的女嬰，陪我度過很多個漫長日夜，陪我于船艙搖搖晃晃想念遠(yuǎn)在京城的胤禛和兒女。此時此刻，我們住進(jìn)皇宮，而她，成了我和胤禛的女兒。

    整好衣物，拉了她的手步出殿去，御花園早已春意盎然，嫩綠枝頭，□□馨香，怒放爭妍。風(fēng)都是暖的，帶著初夏的味道。

    弘歷和弘晝兄弟二人迎面走來，圍著了會話便要帶meimei去玩，我轟了兩個子回去看書，拉紅惠坐在凳上，眉嫵已捧了茶放在桌面。

    時至正午，花.徑幽深轉(zhuǎn)角處一襲明黃，紅惠提了裙擺福在地上，一句皇阿瑪還沒出口已瞠大雙眼，嘴角翹了又癟，糾結(jié)隱忍。

    “去吧?！碧_踢在她半蹲的屁股上，掩住嘴笑。飲了口茶，把手放進(jìn)胤禛伸過來的掌中。

    嫩黃的衣裙像飛出去的鳥，直撲到胤祥懷里。也沒聽見話，就見胤祥直身將女兒抱起，一顆腦袋埋在他肩上蹭來蹭去。兩只純白綴了黃色絲絨球的繡鞋，搖晃在石青色朝服袍擺前，像那些開得正好的花兒，嬌嫩的蕊心顯露出來，襯得那身朝服更加寬闊，越發(fā)高大。

    紅挽這么大的時候，胤禛還如此抱她么……努力回想，關(guān)于那段記憶，一片空白，無從填補。

    有些人或事，一旦錯過，再難追回。時間，從來不肯等人。

    如此的寵，時常帶在身邊，所有用度皆為最好。也許有人會我偏心，可是對紅惠，就是疼，像把所有虧欠的全都投在了她身上，對弘暉的，對挽兒的，還有那個未知的孩子，甚至是對胤祥和孝顏的愧疚。就連胤禛也是，兒子們亦然。愛就吧，吃不到的葡萄總是酸的，我樂意看別人酸，至少證明自己夠甜。

    閑時無聊，我也學(xué)會了串門子，不是德妃那兒，而是跑到祈箏或暮汐房里。

    自從進(jìn)宮就一直住在養(yǎng)心殿，沒有人來請過安，這里也不是后宮女人該來的地方，雖然我們之中還沒有任何一個人被賜封過名號。不知搭了哪根弦，我竟然跑去看他那些老婆。

    同是坐在一處，同是暖暖的午后陽光，有有笑的安然，卻再沒了當(dāng)年的別扭，也覺不出半酸。

    祈箏很喜歡孩子，對弘歷和弘晝很有耐心，不會總要兩個兒子讀書寫字，也看不出對哪一個特別的好或是淡漠，時常三個人玩在一處，讓我想起她初進(jìn)府的那些年。難怪孩子們都喜歡往這邊跑，世人皆喜溫暖，不愿被人嘮叨催促，不是沒有道理的。

    暮汐仍是冷冷清清的模樣，仍是與祈箏走得近，兩個性格各異的女人同日嫁給一個男人，多少年了？我竟有些數(shù)不清楚，她們之間沒變過。

    我沒有這樣的朋友，我的朋友都不在這里，也不可能如此存在。

    我的朋友，除了孝顏，都很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就連笑榕，都離開了京城，去到遙遠(yuǎn)西邊。

    那些年少的簡單過往，我們誰都回不去，只能一路往前走。選對了人，兩個人一起，不后悔，一路執(zhí)手走下去。

    多年不曾見的塔娜是，我是，孝顏是，笑榕亦然。想來，這個時代也是好的，女人的心更容易安定，只為一人，不必大展拳腳的苦苦相拼，只需守著他，伴著他，步步堅定。只除了沛菡……

    德妃仍會提到胤禎，不再問他到了哪里，何時回來，像是隨口無心，每每皆因想念。沛菡在時，絕口不提。

    異地而處，我懂，不管是母親還是妻子，我都懂，卻無法給她們一個答復(fù)。明明生活在同一片藍(lán)天下，這座皇宮卻把男人和女人劃成了兩個世界，他們?nèi)我庥巫撸瑹o邊無界可進(jìn)可退，我們只得固守。

    初夏時分，康熙的靈柩被送往遵化，胤禛做皇子時幾乎每年都奉命前去的地方，這一回卻為父送行，他成了執(zhí)掌天下的真龍?zhí)熳印?/br>
    時至五月，酷暑炎炎，方才得知胤禎留在遵化守陵，此時已改名允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