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節(jié)
耳邊一句極其低緩,卻清晰,聽得我心跳一窒。原以為現在的生活便是好,家人朋友衣食無憂還有愛情,卻原來還能再好。愛人的耳邊情話,出奇不意,也許這就是幸福,在我手中。 醒來時身畔已經沒了人影,冬日的暖陽曬紅了門窗,這一醉居然就睡到天大亮,連他何時走的都不知道,何時睡的怎么睡的我也不知。似乎昨晚吃了面喝了酒,話還沒兩句就被抱回床上…… 抱?好像是,好像脫衣服了,好像我定住他的頭不讓晃,好像……身上穿的也不太像昨晚那件。天,腦子里胡亂想起的不如忘了,偏又間或憶起,片斷,串連不起,依然熱了臉燙了心。 坐在外廳時已經有人候在門外,大冷的天幾個女人臉上都泛著紅,未見年氏。譴了眾人回去扶額再想,她快生了,是我讓她不要再來請安。 估摸也就這幾日的事,昨個兒忙得沒去看她,才要出門過去看看竟然聽到好消息,原來,昨晚已經生了…… 三喜臨門! ——我腦子里轟然想到的就是這四個字。 她生了個兒子,在我生日那天,命。她為了這個兒子險些失了性命,累了滿院的下人婆子就連李福和蘇太醫(yī)都守了將近一天不敢離開房門半步。胤禛應該也去看過,最后的最后母子均安,運?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命中注定。我曾有過這樣的運氣,也失去過,她失去了又得到。沒有所謂的神佛庇佑,風水輪流轉罷了。 胤禛,昨兒你就忙這個? 這份好意,我還真得心領。 ☆、272.且喜極悲 康熙六十年過去的很快,在胤禛奉命替父祭天時,在胤禎請旨回京后。 11月,胤禛奉了康熙的命替父祀天于圜丘。我記不清這是他第幾次如此,頭一回?真的忘了,就像我記不清過去很多,也憶不起未來一年,只在眼前。 也許,千古一帝的終結,轉眼即至。阻不會晚,迎不會早,就循著該有的軌跡,靜悄悄地到來。隨著年份改變的還有我們的生活,不再住那早已習慣的親王府,舉家搬到圓明園。 新的一年,新氣象,一切如新。 胤禛始終忙碌,整月的隨著康熙出門,不是京畿就是塞外,不是巡視便是巡幸,甚至行圍,整月不見人影。又像比以前還要隨性乃至任性,只三月間,請了康熙來園子兩回,未再大張旗鼓勞累眾人,只一派簡單恬靜。這樣的父子,依然像在往年,再伴個更為巧舌如簧極會看眼色逢人便笑的弘歷,祖孫三人三代帝王?誰承了誰的前,誰啟了誰的后,誰為江山死而后已,誰為青史徒留一頁……我竟猜想不出,也嗅不出一絲末年之氣。 身畔這個男人仍是謙恭,與往日實不相同,脾氣稟性大有回漱少年之態(tài)勢,且急且快,偏卻人前極其安穩(wěn),比去年更甚。留京的日子,未見忙于奔走,有時宮也不進就呆在園子里。常在房里一坐便是一日,要么讀書寫字,要么握一卷經書,時而抬眼看向玩在一旁的永念兄妹,時而轉眼過來落在我身上。我笑著迎上視線,他又似笑地搖搖頭,靠進軟墊中認真翻看。 轉眼,春已過,夏正盛。 斑駁在他發(fā)上的那處銀白,未曾暈染著化開,就停在鬢間。有時看著看著,我就停了手里動作。陽光透過雕花窗欞投片陰影,還帶著那些泛著金光的漣漪水波,窗外氤氳霧氣,如夢似幻。 有些事似乎就是一瞬間,轉念間,不及反應塵埃落定。例如發(fā)如雪,例如指間沙,從來不由心控,偏由心生。 整個六月,胤禛都在家里,偶爾去到弘暉那坐,不再詢問只譴了蘇老太醫(yī)過去,是幫人問診。次日再見時,極會養(yǎng)生的老人竟也一夜白發(fā),面對胤禛依然肅然謹慎。不知那十八年未見的不孝子還有已為人婦的嫡親孫女,可讓他悲歡共享,我是不敢想的,對不起他。 六月初六,宿命因緣。 孩子也許就是一種延續(xù),不是愛情,也為生命。你當它神奇也好,玄妙也罷,真真擺在那里,誰都質疑不得。 我的弘暉有了自己的兒子,不再看著弘晚姐弟兒女繞膝地低頭淺笑,抱在懷里坐于床邊。我和顏玉囑了沉香休息,她就半靠在娘親身上始終看著父子倆笑,看著那滴淚溢出眼眶無聲落在孩子臉上,抬手覆到弘暉眼下,輕緩摩挲。 我拉了顏玉退出屋去,聽見沉香虛弱笑語,“你若這樣,下回可不敢再生兒子了。” “嗯,女兒吧?!?/br> 屋外陽光正熾,照在身上極暖,我耳中回響著如此的夫妻對話,笑出淚來。弘暉啊,好好過吧,你的日子且長著呢,這種遲來的幸福倍感珍惜會守得久,比我們都要長久。有一天父母終會離去,能伴在你身旁的,就是這個女子,就是你們的孩子,總有些人對你不離不棄,讓你明白笑淚過后的人生是何滋味,也許……就叫幸福,最難得也最簡單。 走一趟很遠,從京城最西北到東之一隅,胤禛不厭其煩地帶我來回折返,只為弘暉,許是還為那襁褓中的長子嫡孫。 院一角,滿藤綠纏紫水晶,陰涼下葉影婆娑。我靠在躺椅上看胤禛抱著孩子仰面閉了雙眼,午后安逸大抵就是這樣吧。 大紅襁褓上系了塊的鏤空白玉墜子,一個玪字靜緩搖晃,帶著那道金黃穗子掃在胤禛的寶藍色劍袖,忽明忽暗。 永玪——康熙賜的名。弘暉也是,父子皆是。 胤禛親手拴在那里,襯著弘暉的玉牌?;腥婚g,我竟覺兩片相似的白玉混成一塊,包裹在厚重看不出內里光芒的頑石表皮下,沉睡腳邊不知名的某段路上。不開啟,誰也不識,不相親,誰也不知,這對落于萬千百姓家尋常巷道院的父子,原是今日王孫。 若是不來這里活上幾十年,哪里知道這段故事,因我而起,不知何時終了。欠他們的還不上,卻已各自得到想要的,他們都已長大,滿心愛戀,不埋怨不記恨。 同樣被賜了名的,還有胤祥的兒子,弘曉。他和孝顏無甚反應,只是接受謝恩,似乎我們都變了很多。不知是時間神奇,還是這個時代,我只知道若是再來一次,我也回不到過去的少年時光,難再尋回那段記憶,留在心底偶爾回想。 胤禎回了軍前,有人卻到了京城,在七月,在胤禛從熱河回來時。 將至傍晚,我看到一襲黑影跟著熟悉的背影進了書房。橋下的水波靜靜暈開,層層擴散到看不見的地方,只一輪昏黃暗月浮于湖心……那夏秋交替的風,帶不來涼爽只有悶熱,濕了脊背。 入夜,胤禛回到房里,悄無聲息地上了床。我靠過去輕輕攬住,閉了眼睛,困意襲來。 他何時走的,是否走了,留在京里還是已趕回去,一概不知也不去看,更不問。腹隱隱地疼,不甚明顯,依然有些似是感應的東西,極淺。 第二日一早竟見著那對兄妹,抱了?;壅驹陂T前,年氏低著頭輕輕拍撫年幼的兒子,她的二哥長身直立擋住我一半視線。 大老遠走過來,利落甩袖單膝地,依然奴才,依然福晉,像是什么都不曾發(fā)生。 看了眼身后亦步亦趨心跟隨的年氏,低頭便笑,“年大人起吧,規(guī)矩,是做給外人看的,一家人自不必客套,何必如此拘謹?!?/br> “福晉言重了,年某不敢。主仆君臣,奴才省得?!?/br> 他就跪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堅持。 搖頭笑笑轉過身,搭了眉嫵的手看向湖心,一葉舟徑直飄過來停在橋頭?!凹热绱?,便等你家主子回來吧,恕我一女子不能好生招待?!弊吡藘刹?,停住,偏頭瞥了身后二人,一跪一站未動分毫。“可巧年大人一來今兒就天朗云舒,我這福晉帶你家妹還有甥兒去湖上飲茶自在,可好?” 眼里的心戒備哪有半主仆君臣之道,嘴上我也會。 接過?;郾г趹阎?,一張臉長開了許多,似他額娘也似阿瑪,多神奇。 我敬生命,不覺孩子燙手。坐于船尾,年氏幾步蹬上來,心坐在對面,盯著孩子,更像盯住我抱他的手。 原以為我是糾結的那個,想來她更是。不想要的是她,不想生的是她,生了放不下的亦是她。女人,就為了一個男人,幾個孩子,拴住一生。 將?;劢换啬晔鲜种?,遠遠退去的是跪在橋上的黑色身影,直挺挺地守在那兒,漸縮成一個隱約的黑。 隨意仰躺,涼風漸起,閉了眼不見天空日月,不見人世浮華,只一縷檀香之氣纏繞周身,氤了滿湖滿心。 ☆、273.且喜極悲2 晚秋轉冬時,格外的冷。 湖面未凍,已感到冬日寒涼。霧氣白茫茫一片籠了整座水中建筑,像是纏于半山腰的夢幻仙境,半不真實。 接到來信,匆忙趕到弘暉的院,已過了半日時間,天色暗下來透著一絲冰濕的潮氣,似是欲雪。 推了院門,不同尋常的靜。示意眉嫵解語看著人搬運大衣箱食盒,吸了口氣走向正廳,心里倏地窒了下,忍不住咳起來。 康熙端坐在首位,胤禛常坐的那張雕花木椅中,撫著茶杯蓋邊緣瞇眼看我。燭光忽明忽暗地搖曳著他胸口處那條金龍,熱茶浮起的氤氳似霧,其后的鱗片忽閃著耀眼光芒栩栩如生,雙眼凝了金紅抬爪欲飛。 福身請安未被叫起,低頭蹲在地上,聽得頭正前方嗽了一聲低沉詢問:“這是得了消息,特地趕來見朕?” “回皇阿瑪話,是挽兒見您過來心里歡喜,送了信給臣媳高興幾句。可巧近幾日天氣轉涼,早就備下衣食準備送過來,又想有日子未曾進宮,胤禛出門辦差前還特地囑咐臣媳多進宮去給皇阿瑪和額娘請安……” “嗯,老四比你有心?!?/br> 低哼的一句聽不出喜怒,我忙收了話音看住眼前灰色地磚,頭跪在地上,應了聲錯。 康熙倒哼出聲笑,茶杯被蓋子摩擦得咝咝作響,“自己兒子的家,跪什么,起來吧。” 四個月大的孩子被他抱在懷里,還有個男娃偎在膝頭,弘暉和紅挽站于兩旁低頭不語。此時的康熙看起來依然像個皇帝,架子十足威嚴不失,只是笑起便有深刻痕跡的眼尾平添了幾道柔軟。 他終于見到弘暉的媳婦,抱了這個親自賜名的重孫,也算無憾?我不知他心里還有多少未了的遺憾,好在弘暉這一樁沒有讓他錯過。 門外覆了層白雪,昏暗夜空下飄灑著細雪花,照得院里都亮了些??滴趿荒杲K于迎來了冬天,那一日也快到了吧…… 康熙走時感嘆時光,看著弘暉的眼睛深邃地轉向天邊,許是他也憶起了當年,那座杭州城,那個坐著孩童的安靜院落,那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我總記得那一天,像是幅畫印在腦海揮之不去,連顏色都不曾稍褪,想來,他也是吧。人老了就愛回憶,康熙如是,我也是。 那時的弘暉童稚純真,見到康熙會簡單的笑會直白地表達思念之情,現如今,他長大了,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他們就像當年的我們,很多事藏進心底,感情也是,含蓄而深厚,需用心體會。那種刺痛,關于成長關于感悟,深到刻骨。 月底生日時,胤禛趕回了家,查勘糧倉的事未曾多提,只辦好了,又問了幾句弘暉,想是得了消息,我簡單復了幾句,他便頭不再多問。我們的生活仍像往常,生日卻越過越簡單,一碗面一盅酒,一個相擁的溫暖,就是一年。 十一月初七,胤禛徹夜未歸,讓高無庸送了消息到園子又趕回去。 康熙病了! 我知道,這一回的病怕是來得急猛,再回不去當年的病了又好反反復復。 輾轉了整夜睡不下,靠坐在窗前看湖面冰封的白色,冷了筋骨。那些花紅柳綠再看不見,只是雪,無盡的雪。 在這個時代,除了胤禛除了我們的孩子除了胤祥和孝顏,我還留了些別的,那些感情真實存在,謂為親情。 康熙曾罰我趕我讓我苦讓我傷讓我累,他卻始終未害過我也不曾要過我的命,他把我當作以前那個站在桌案邊頷首隱忍不哭的那拉氏替身,還是他家老四的福晉?這些都不再重要。當要失去時,他只是康熙,只是我叫了三十年的公公,是皇帝也是父親。他愛他寵他罰他圈,用各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對待那些環(huán)繞在他身邊的每一個兒孫,一如他們對他吧,有怨有恨,不能改變曾愛曾敬,我亦然。 初八凌晨,胤禛披掛了滿身的雪回來,眼底青黑得像要窩陷進去。我扶著他坐在床邊脫了靴子,才拿著溫熱濕巾擦到臉上,手被握住,冰涼得疼入骨縫。 “換身衣裳,我讓高無庸送你去暢春園。” “我?現在?” “對,皇阿瑪要你去見駕。” 抓緊巾布頭,聽見他又囑了一句,“這個時候皇阿瑪不宣,我們都進不去,你自己心。上回那個宮女還記得么?若是有事就找她,有話帶給我也跟她講。” “好。”應了一聲站起身,沒兩步被他旋著身子抱進懷里。胸口仍是冰涼,摩著臉頰的精致絲繡像針像刀,一劃一個口子,融化的雪沒半溫暖,心跳都感應不到,卻燙得真實。 我拍著他的背了句沒事,不知是指康熙還是我,心里越沉越像輕松,所有一切都將不再如迷霧般看不透,終要清晰。 ~~~ 康熙躺在床上,一幃明黃色的帳子下,面色蒼白隱隱泛著青,虛閉雙眼,瘦削的臉頰竟有些浮腫之象。 我心里一抽跪在房間正中,聲請安后聽見李德全的輕聲通稟。即使同在一室,仍要通稟,不知他聽到沒有。 這種面色我曾見過,將死之人……當年,我忘了很多,怕是記也記不起多少,只這情景清晰如昨。病榻,親人,生離,死別。那時的我還,被嚇到了,即使親如母親仍會害怕這樣一張了無生氣的臉,如今想起,竟覺得痛,心如刀絞。 回光返照? 康熙仰靠著軟墊微微坐起些,揮了手要李德全退出門去。 挪著膝蓋跪到床前腳塌下。他的手就垂在床邊,青筋浮在布滿褶皺的手背上,再不是弘暉那里見到的慈愛祖父。抻了被角蓋住手臂,低頭看腳塌上精致的紫檀木雕花紋,祥云,隨風聚散,云卷云舒,帝王才能蹬于其上。 “老四對你好么?” 不明其意,頭稱好。 “朕對你好么?” “好?!?/br> “那你告訴朕,是不是大限已至?!?/br> 驚恐抬頭,忙又低下,“臣媳不敢,也不知。” “那你可知道朕會把這皇位交給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