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顧遠緊緊看著那眼睫漸漸合攏,如同蝶翼的垂落,最終身下只傳來均勻安穩(wěn)的呼吸聲。 長河般的夜色從窗外一涌而入,將這方小小的世界溫柔沒頂。顧遠就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看了很久,仿佛要把此刻曖昧的暗影深深刻進內(nèi)心最深處的地方。 半晌他扔了海綿,伸手輕輕梳理方謹被別到耳邊的鬢發(fā),手指小心翼翼從傷痕的邊緣撫過。 白血病人傷痕愈合極慢,方謹基本已經(jīng)沒什么生存的意志了,每天就渾渾噩噩的過著。那越南佬交代說管家每天都盯著方謹上藥和忌口,想必要不是管家,方謹自己也提不起精神去照鏡子。 這么注重自己形象的人,要絕望到什么地步,才能連臉上的傷都懶得換藥? 顧遠近距離貼著他,甚至能看清那傷痕周圍破碎的肌膚紋理。他想起方謹拼命把自己藏進枕頭里的時候,力氣簡直難以想象的大——如果說人羞愧到極點是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那他剛才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為什么在我面前,就卑微得恨不得躲進塵埃里? 甚至連死都不肯死在我面前,連骨灰都想埋在永世不見的地方? 顧遠把臉埋進方謹冰涼的頸窩中,感覺到脈搏在那脆弱的血管中輕微搏動。他貪婪地聽了很久很久,最終才長長地、顫抖地出了口氣,起身跨下大床,拎起床頭的骨灰罐,幾乎不發(fā)出任何聲音地走了出去。 · 第二天清晨,管家下樓走進客廳,正準備去廚房準備早餐,突然腳步結(jié)結(jié)實實僵住了。 只見客廳餐桌上滿滿當當,乍眼望去全是清淡可口的廣式粥點,正中一鍋熱氣騰騰的紅棗烏雞湯正散發(fā)出鮮香。一個面孔英俊而眉宇冷漠的年輕男子站在桌邊,正伸手往白瓷碗里盛湯,見管家進來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管家心神巨震,瞬間明白了今天早上別墅安靜異常,連個人影都不見的原因。 半晌他才結(jié)結(jié)巴巴憋出一句:“大、大少……” “坐?!?/br> 管家哪敢坐,慌忙退后了半步:“大少您——您是怎么找到這——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 顧遠加重語氣:“坐!” 那一瞬間他的神情他的聲調(diào),甚至于周身散發(fā)出的氣場,都有股壓倒性的力量迎面而來。 管家反射性哆嗦了一下,慌忙走到餐桌邊。 顧遠把雞骨頭都挑出來,揀了燉得爛爛的紅棗放在湯碗里,又仔細撇去湯上的丁點油星。在這整個過程中他面沉如水,一點表情都看不出來,直到最后一星油點都徹徹底底從碗里撇出去之后,他才慢悠悠道:“我是做了什么壞事,讓你們都這么怕我?” 管家一個激靈,立刻低聲道:“并、并沒有,大少!” “那你們一個兩個爭著偷跑,又是怎么回事?” 管家囁嚅不敢言。 顧遠盛完湯,又挑了一碟韭菜蝦餃,一碟蟹黃豆腐,幾塊咸rou酥脆的小燒餅,并一籠奶黃軟嫩的流沙包,零碎整整齊齊放在托盤里。他那雙有力的手布滿槍繭,做這一系列事情簡直半點煙火氣都不帶,穩(wěn)穩(wěn)當當有條不紊,出乎意料地不給人任何突兀感。 不知為何管家打了個寒戰(zhàn)。 顧遠明明沒有任何生氣的表示,但就是給人一種針刺般的可怕——那種把一切都掌握在手心里的,強烈冷酷又不動聲色的壓迫感。 管家在顧家做了三十年,連在顧名宗身邊工作的時候,都沒有過此刻如坐針氈的感受。 顧遠突然問:“這兩年來照顧我生父,挺辛苦的是吧?” “……”管家心中一沉,足足過了好幾秒才不安道:“對不起大少,當時情況特殊,并沒有——來不及通知您,所以我才擅自……” “要不是看在方謹?shù)拿孀由?,你眼下已?jīng)不在這里了?!?/br> 管家冷汗刷地涌出,剛要起身道歉懺悔,就只聽顧遠問:“你知道為什么嗎?” “因、因為我隱瞞了顧總的事情,對不起大少,這么多年來我真的是被逼無奈,我的身家性命……但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您所有事情,當年顧總他——” “不是這個原因,也不用你來解釋?!鳖欉h淡淡道:“我再惱火,也知道什么叫天各有命,跟你這樣的人關(guān)系不大?!?/br> 管家啞口無言,十分局促地待在那。 只見顧遠將嶄新的湯勺、木筷放進托盤里,又仔細疊了塊消毒加熱的擦手巾,說:“其實我是在想,你明知道方謹應(yīng)該待在g市由我照顧,但因為他想要離開,你二話不說就跟著他來了。你那么順從聽話,哪天方謹想不開要自殺,你是不是還給遞刀子?” 這話落在耳朵里不啻于一道驚雷,管家慌忙起身想要辯解,但驚懼之下連個完整句子都說不出來,還沒支吾幾句就被顧遠無情地打斷了。 “行了,我需要一個合格的管家,不需要老好人。既然方謹把你弄過來,從此你就待在這別回顧家了,這房子和地皮既然是方謹給的,我也不會要回去,留著養(yǎng)老吧。” 管家完全沒料到自己能被這么輕易放過去,當場愣在了那里。 卻見顧遠端起托盤,也沒有任何假手他人的意思,就這么端著他給方謹選的早餐,徑直往二樓去了。 · 顧遠推門而入的時候,方謹已經(jīng)刷完了牙洗完了臉,有點渾渾噩噩地坐在床上,似乎還在想昨晚發(fā)生的一切是真實的,還是自己荒誕不經(jīng)的夢。 緊接著他抬頭看見顧遠,茫然無辜的神情剎那間變了,仿佛十分驚訝、慌亂和瑟縮——但那混亂中竟然還有一點點開心和期盼,明明是非常細微隱蔽的情緒,顧遠卻一眼便精準地認了出來。 他不動聲色,甚至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回應(yīng),只輕輕把托盤放在靠陽臺的小圓桌上:“過來吃飯。” 方謹看著他,謹慎地沒有動。 顧遠問:“難道要我過去喂你?” “……” “過來吃飯,看你瘦成什么樣了!” 方謹遲疑不定。本來他生病后思維偶爾就有點糊涂,一大清早起來腦子轉(zhuǎn)得更加慢,顧遠幾乎能透過他那凌亂的頭發(fā),看見一團漿糊的大腦在磕磕絆絆地冒泡。 半晌他終于沒能戰(zhàn)勝來自顧遠的吸引力,穿著已經(jīng)十分寬大的睡衣,慢吞吞站起來走到圓桌邊。 顧遠獵豹般猝然起身,一步邁到他身邊,拉開椅子把他按了下去。 “……”方謹別無選擇地坐在圓桌前,眼睜睜看著滿托盤鮮香撲鼻的食物,只見顧遠神態(tài)自若地坐回他對面,拿起一個小燒餅吃了起來。 他看上去是那么正常,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仿佛沒看過那封信、仿佛不知道方謹?shù)囊靶暮桶甙吡盂E,仿佛這兩個多月以來的留書出逃都從沒發(fā)生過一樣。 方謹拿起筷子卻不夾,低頭盯著那碗湯,半晌才低聲問:“……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他要是有沒生病時一半的敏銳,就能察覺到自己話里nongnong的不安和試探有多么明顯,而那點脆弱的掩飾又多么蒼白可笑。 顧遠當然捕捉到了。方謹現(xiàn)在的所有情緒就如同他本身一樣,在顧遠面前沒有任何隱藏的余地,只要伸手就能抓過來,然后像一層層剝開花苞那般,殘忍地扒個精光。 ——但顧遠并不想那么快吞吃勝利的果實。 他要誘導方謹說出更多的東西,那些他調(diào)查了許久,卻都隱沒在歷史中再無人可以知曉的事實。 “是,我都知道了。”顧遠悠然道,“我連你父母的骨灰都能搞到,還有什么不知道的?” 方謹緊盯著他,微微張開口,心跳驟然漏了半拍。 “看到那封信后我整整查了兩個月,甚至追到了你父母的墓地,然后聽說有個越南人在偷偷打聽當年你家那起縱火案以及尋找被害人的骨灰。我派人放出風聲說你父母的骨灰在這里,他果然上了鉤,只帶著兩個手下就來了,骨灰交給他后我一路尾隨到了這座島?!?/br> 顧遠貓逗耗子般頓了頓,道:“多虧那越南人,省了我多少調(diào)查的工夫……與其問我是不是都知道了,不如問我還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嗯?方謹?” 方謹握著筷子的指間發(fā)顫,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足足好久之后他才沙啞道:“……你還有什么是不知道的?” “說了你就告訴我嗎?”顧遠似乎覺得很有趣,饒有興味地想了會兒,突然道:“也罷,我只不知道一件事——就是為什么你不肯告訴我。” “……” “很多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時也命也運也,并不是你的錯。但你捂著不告訴我又是什么意思,難道覺得我會奮然暴起為從未謀面的生父報仇,先殺掉你再把你父母挖出來鞭尸?” 他每說一個字,方謹?shù)哪樕忌n白一分,然而顧遠卻仿佛視若無睹,他甚至笑了一下:“不過現(xiàn)在也不重要了,隨便你怎么想吧——趕緊吃,吃完今天下午我們?nèi)メt(yī)院配型,既然我們血型一樣,我現(xiàn)在就要知道我的骨髓能不能適配給你?!?/br> 他這番話里漫不經(jīng)心拋出的線索太多,每一條都指向一個事實:就是他真的已經(jīng)知道了所有的秘密。 方謹已經(jīng)來不及思考了。他的感情被強行壓抑了太久,自我封閉的外殼稍微裂開一條縫隙,就能引起颶風般強烈的后悔和痛苦,將全身上下每一根脆弱的血管中呼嘯而過。 ——那些父輩的血仇和離奇的恩怨,顧遠竟然,已經(jīng)都知道了。 “……我能告訴你什么……”方謹一開口就帶出了奇怪的哽咽,那聲音透著膽怯和怨恨,聽起來似乎在劇烈發(fā)抖:“我能說什么,顧遠?告訴你我母親是你母親的人形血袋,隨時要為她送血送器官甚至是送命嗎?告訴你我父親差點殺了你父親,而你外公又殺了我父母嗎?告訴你我從小就天天祈禱你平安無事,免得我被拉去替你死嗎?” 顧遠神情似乎非常怪異,然而情緒激動中的方謹沒有看清,他的聲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崩潰:“我為什么要告訴你這些,讓你知道自己生下來就沒見過父母,讓你知道自己一輩子活在柯家的算計和利用中,讓你知道連我都算害你到這個地步的仇人嗎?就不能讓我把這些秘密都帶到墳墓里去,讓所有恩怨都就此完結(jié)不行嗎?!” 第61章 時間會帶走一切,要是你不能忘,那只是因為時間不夠長 原來是這么回事,顧遠想。 拿到方謹?shù)慕^筆信后,他立刻在顧家和柯家展開了徹查。 他本來就被當做顧家繼承人培養(yǎng)了二十多年,方謹最近又頹勢難掩,很多人都心知肚明他勝算更大;柯家也早被他整治過了,柯榮對這個外甥的驚懼未消,不太能阻礙他的行動。 因此這次調(diào)查的力度和當年他不掌權(quán)時不可同日而語,很多早已封存的資料和文件都被翻了出來?!邦櫭凇痹诮昵邦欉h出生前后所簽署的合同,被一張張調(diào)出來鑒定筆跡;當年婦產(chǎn)科醫(yī)院的所有退休醫(yī)生護士,都被找出來挨個登門拜訪問話;而方謹?shù)膩須v及父母家人,也被挖出來擺在了顧遠的案頭上。 ——是柯家派人縱火,燒毀了整個方家。 而方謹本身,就是柯文龍買了送給顧名宗的! 發(fā)現(xiàn)這一切的時候,連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都已經(jīng)修煉到心硬如鐵、毫不留情的顧遠,都有種眼前一黑的感覺。 難怪方謹?shù)乃畜E變都發(fā)生在香港酒店遇到柯文龍之后。 難怪顧名宗要殺柯文龍時,派出的人是方謹! 那幾天顧遠心灰意冷,甚至產(chǎn)生了放棄尋找方謹?shù)南敕āK恢勒业胶笕绾蚊鎸Ψ街?,甚至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說第一句話——“我都查出來了,我外公殺了你爹媽,又把你賣給我家當人形器官袋,對不起啊,現(xiàn)在咱們把以前的事都忘掉回家過日子吧”? 與其相看兩沉默,不如相忘于江湖。 然而那幾天低沉期一過去,顧遠向來敏感的神經(jīng)突然又想到了更多問題:當年季名達上位后所有跟隨他的親信都升官發(fā)財,只有方孝和攜妻出走,為什么? 柯文龍殺方孝和夫妻的原因也不充足,如果僅僅是為奪小孩,絕不至于連害兩條人命;如果是為女婿報仇就更搞笑了,顧遠生父可是被柯家活活折騰成精神病的! 顧遠有種野獸覓食的本能,嗅到一點可疑的氣味,就會死死抓住追根到底。他立刻安排人手順著這個線索再往下追查,然而至此所有文字、圖片記載下來的秘辛都中斷了:顧名宗已死,季名達已死,方孝和夫妻已死;除了方謹之外,這世上再不會有任何人,知道當年的血腥叛變中隱藏著多少恩怨和真相。 顧遠曾經(jīng)做過很多猜想,他甚至倒推出方謹?shù)母改笐?yīng)該都不難看,難道是卷入了什么狗血的感情矛盾中,結(jié)果弄出這么個慘烈的全滅結(jié)局? 但他完全沒想到事實竟是這樣的。 鮮血凝成的仇恨不是自方謹而始,是從三十多年前的上一代,就已經(jīng)埋下了悲劇的種子。 · “我已經(jīng)要死了……顧遠……”方謹喘息著哽咽道,聲音讓人聽了心里揪起來一樣難過:“我這輩子就沒做成過什么事情,以前一直不敢反抗,只敢偷偷逃避,但逃都逃不走,總被人輕輕松松地就抓回來。后來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想站起來做人,緊接著就查出白血病了……我這一生真的什么價值都沒有,就是分文不值的一輩子……” 顧遠的第一反應(yīng)是,誰他媽這么跟你說的?! “我只想……我只想做點什么,我只想給活著的人做點好事。以前的所有恩怨都終結(jié)了,給你知道又有什么用?除了影響你以后結(jié)婚成家,影響你以后好好過一輩子之外,還有什么實際的用處?” 顧遠簡直想破口大罵,但方謹抽噎得太厲害了,因為喉嚨痙攣甚至輕輕地打嗝,連呼吸都斷斷續(xù)續(xù)的。他只能勉強按下怒火,問:“……那你就沒想過我查出來了怎么辦?” “那時我已經(jīng)死了!”方謹不假思索反駁:“那時說不定都過了好多年,你已經(jīng)成家立業(yè)子孫繞膝了,就算有影響又能影響你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