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方謹站在陽臺上,全身氣勁驟然松懈,抓緊了扶手才站穩(wěn)身體。 顧名宗已經(jīng)解決好了。 怎么解決的?他并沒有問。 從很早以前開始他就學會了不過問任何事情——他親眼看到的那些秘密已經(jīng)足夠顧名宗殺他滅口一百次,實在不需要再知道更多了。 沒有人能比他知道的內(nèi)幕更清晰,更真實,也更殘忍。甚至連顧家兩個親生兒子,都沒有像他那樣零距離見證那些血腥歷史的機會。 方謹剛被賣進去的時候,顧家還在由黑洗白最動蕩最危險的階段,而顧名宗只把他當個閑來可以解悶的小寵物養(yǎng),誰用得著對小貓小狗隱瞞什么?有些事情被撞見就被撞見了。后來方謹漸漸長大,顧名宗覺得他有當助理和副手的潛質(zhì),有些手段不僅不隱瞞,還會半強制性的去教。 十幾歲時方謹不懂,只覺得畏縮恐懼,但根本沒有能力離開如龐然巨物一般的顧家。后來他被送到德國上學,有一次假期獨自騎車去鄉(xiāng)下旅游,看著廣袤的天空和空曠的田野,突然再次興起了逃跑的念頭——雖然之前也想過,但那是平生第一次實施,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從哪里鼓起的勇氣。 他匆匆收拾了錢和證件,扔掉手機卡,連換洗衣物都沒帶,就乘火車離開了海德堡。漫無目的地換乘數(shù)趟火車后他來到一個隱蔽的鄉(xiāng)下小鎮(zhèn),用偷來的證件和現(xiàn)金租了房子,開始在快餐店打拿現(xiàn)金酬勞的黑工,試圖等風頭過去后再偷偷潛回國。 最開始的幾個晚上他把沙發(fā)搬到房門口堵著,夜里就睡在沙發(fā)上,幾乎都是睜眼渡過的。他太知道顧名宗的各種手段了,哪怕一陣風吹過窗臺、一只貓躍過房頂都能讓他瞬間驚跳起來,然后枕戈待旦直到天明。 然而接下來的半個月都風平浪靜,他每天都查閱報紙和警方的網(wǎng)站,沒有看到任何尋找失蹤留學生的消息。 當他終于覺得顧家一時半刻注意不到自己這條小魚溜走了的時候,某天晚上,他終于抵抗不住連日來擔驚受怕的疲憊,蜷縮在沙發(fā)上沉沉睡去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海德堡,躺在平時那套公寓的床上,身上換了睡衣,房間里的陳設和半個月前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下意識回頭看鐘,瞬間覺得全身上下血都冷了。 ——只見房間的角落里,座鐘已經(jīng)停了。 停在半個月前他離開這棟房子的那一刻。 顧名宗無聲的警告并沒有威懾方謹太久,或者說,這個從小就膽怯容易受驚的孩子,終于在嘗到叛逆的滋味之后,突然生出了無窮的對抗的勇氣。 他很快策劃了第二次逃跑,這次更周密妥善,從一開始就使用事先做好的假證件,提前半個月起就利用一定手法偽造了公寓門卡的進出記錄。他是在學校課堂上離開的,所有人都以為他只是去上個洗手間,幾個小時后他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德國另一端靠近捷克的一座邊陲小鎮(zhèn),摘下墨鏡走出了月臺。 這次他甚至沒打工,只用現(xiàn)金住不用登記的便宜小旅館,睡在八個床位一間房的大通鋪,每天不上網(wǎng)、不出門,只坐在窗前觀察路邊的車輛和行人。這次他堅持了快一個月,原本以為在一天24小時周圍都有人的情況下,任何風險都已經(jīng)被降到了最小,然而很快某天清晨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海德堡的公寓里。 神不知鬼不覺,出走的那二十多天仿佛一場黃粱大夢,屋角那座鐘再次停在了他離開的那一瞬間。 之后方謹又連續(xù)出走了數(shù)次,無一不是相同的結局。 到最后他的精神壓力已經(jīng)非常大了,他知道顧名宗的耐心總有用完的那一天,然而他不能也不甘心停;他就像是輸紅了眼的賭徒,不知何時自己押上的籌碼就變成了最后一個,此后再輸便全線崩盤,下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的深淵。 這么多年來那些反對顧名宗的,默默消失尸骨無存、或至今還在世界某個陰暗角落里生不如死的人,每一個都有可能成為他明天的結局。 不過方謹如困獸般的掙扎并沒有持續(xù)太久。最后一次逃跑是在深夜,他在捷克鄉(xiāng)下的一輛公交車上睡著了,醒來時只見窗外一片漆黑,車廂里亮著靜寂蒼白的光,顧名宗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看書。 方謹知道自己輸?shù)袅俗詈笠粋€籌碼。他坐起身,一言不發(fā)地靠在冰涼的椅背上。 “為什么?”顧名宗問。 方謹沉默良久,才說:“我不想死?!?/br> 讓外人聽到可能會覺得很可笑:顧名宗一手養(yǎng)大又送出來上學,這么多年來從未苛待,連長子生命垂危時都沒叫他替死——時至今日,他還用得著擔心這個? 然而方謹知道,懸在自己頭頂上的那把刀并未被撤走。 他還是顧家買回來的小替死鬼,一次逃過兩次逃過,不代表以后每次都能逃過;來德國前遲婉如針對顧遠的行動已經(jīng)差點讓他替送了一次命,再有下次,老天知道顧名宗的選擇會傾向于誰? 這么文明的社會,這么奢華的上層階級,他的人命卻不過是被上位者拿捏在手里的貨物罷了。 出乎意料的是顧名宗并未惱怒,他甚至連一點意外的神情都沒有:“你說得也有道理,沒人是想死的?!?/br> 他合上書,深邃的眼睛盯著方謹,說:“——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方謹警惕地回視著他。 “你當我的情人,我確保你安全活下去,沒人能動你一根頭發(fā);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繼承我的一部分私產(chǎn)然后立刻離開顧家,我會提前給你安排好隱蔽的去處?!?/br> “在此期間你完全自由,活動范圍不受任何限制,想一直居住在德國也無所謂;顧遠發(fā)生任何危險都由他自己承擔后果,你不愿意的話,甚至一滴血都不必獻?!?/br> “如何?”顧名宗問,“你考慮一下?” 方謹耳朵嗡嗡作響,整整幾分鐘的時間內(nèi)他大腦一片空白,心臟仿佛一下一下跳動擠壓著喉嚨口。 “如果……如果我不答應呢?” 顧名宗看著他,指了指窗外。 方謹轉向車窗,透過深沉的夜幕,終于看清公交車邊上竟然圍著很多人,全都身穿清一色黑衣,站姿挺拔沉默無聲——他認出那是顧名宗的私人安保團隊,顧家黑洗白時并沒有洗掉這幫人,很多都曾經(jīng)是從雇傭兵里招來的亡命之徒。 “方謹,”顧名宗說,“如果我現(xiàn)在把你從這個地方帶走,帶回顧家,讓你從此一輩子不見天日,讓你到臨死的那一刻都再也看不到陽光是什么樣,我是完全能做到的;但我今晚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自己選擇以后的人生,盡管否定的答案可能導致你以后剩下的時間都不能用‘人生’這個詞來指代?!?/br> 他對方謹指了指自己的腕表,說:“你有一分鐘時間慎重考慮,然后再告訴我答案?!?/br> 方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整個身體似乎完全浸在了冰水中,黑暗冰冷的恐懼從骨縫中無聲無息滲透了五臟六腑。 然而顧名宗坐在他對面,神情沒有絲毫逼迫的意思,眼神甚至十分平和。 車廂里一片安靜,燈光映照著布滿灰塵的地面和陳舊的座椅,在一排排金屬扶手上反射出蒼白的光。車窗外黑暗濃厚無邊無垠,更遠的平原上,夜色中閃爍著幾點微渺的探照燈。 “但是……”方謹沙啞道:“但是如果以后,我后悔了……” 其實這個時候的方謹說不出他為什么要后悔。他從小就生活在隨時喪命的恐懼中,如何活下去是每天一睜眼就真切擺在眼前的問題,那些春花秋月、情竇初開的甜蜜與感傷都跟他絕緣,簡直是不可理解的東西。 但他又確實是個青春少艾的孩子,在這個年齡段里,要說對未來沒有任何一丁點美好的期待那也是假的。 選擇順從確實能解決目前性命攸關的困境,但他又隱約知道,如果真一口答應的話,也許將來有一天會非常的悔恨。 “也是,你畢竟還小?!?/br> 顧名宗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聲音里似乎有一點微微的遺憾:“那么這樣,如果未來有一天你后悔了,我們可以坐下來重新把這個交易協(xié)商一次……但只有一次機會,方謹,好好把握,到你真正后悔的那天再拿出來用?!?/br> 方謹久久地沉默著,慘白燈光下他的面孔沒有任何血色,眼睫垂落在鼻翼邊留下了深深的陰影。 “……我答應你,”他最終道。 那聲音仿佛剛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氣中,又仿佛化作了一道道無形的鎖鏈,從虛空中將一切都密密匝匝捆縛在了最深的夜幕里。 顧名宗站起身,繼而低頭在方謹眉心印下一個吻,順手把剛才那本書丟給他:“送你了?!?/br> 那竟然是一本葉芝的詩集。 顧名宗一手插在褲袋里,大步從車上走了下去。少頃一個保鏢走上車,在方謹身側欠了欠身,禮貌道:“該走了——請?!?/br> 方謹指甲深深陷入指腹的rou里,片刻后沉默起身,隨保鏢走下了這輛深夜公路上孤零零??吭谡九_邊的公交車。 那天在回海德堡的路上他翻開那本詩集,可能是經(jīng)常翻閱的緣故,直接就打開了磨損最甚的那一頁,是葉芝著名的《a prayer for my daughter》。 他漠然的目光一行行往下,精裝銅版紙頁面光滑平整,直到中間一行字下有輕微的指印,應該是閱讀時指甲劃出來的痕跡:in courtesy i’d have her chiefly learned;hearts are not had as a gift but hearts are earned…… 得到人心只能靠贏取,而非饋贈。 方謹閉上眼睛,合上書輕輕扔在了一邊。 在他身側慘淡的路燈飛速逝去,車隊沿著公路向德國邊陲德累斯頓行駛,很快融進了與之同色的深夜里。 第12章 她只看到年輕人靠在扶手椅里,面容如白玉雕刻般平靜生冷,看不出一絲情緒 顧遠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新來的女助理殷勤端來咖啡,輕輕放在他手邊上。 顧遠盯著電腦屏幕,連眼角都沒斜一下,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下一秒他抽了張紙巾,把那小口咖啡完全吐在了上面,然后若無其事地把紙巾團成一團扔進了咖啡杯里。 女助理:“……” 小姑娘幾乎嚇僵,呆立半晌后,才端著咖啡同手同腳地走了。 新來的女助理是名校碩士畢業(yè),應聘最底助理職位的時候其實有點委屈,入職后便憋足了勁要令人刮目相看。誰知上班半個月,老板一個好臉都沒得過,動輒這也不對那也不對,連倒杯咖啡都能倒出問題來。 出身豪門、英俊多金的老板在她眼里已從偶像劇男主化身為穿阿瑪尼的男惡魔,要不是看在這年頭工作難找的份上,她真想沖進辦公室去用辭職書糊顧遠一臉。 女助理一籌莫展地站在茶水間里,盯著眼前那杯漂浮著餐巾紙團的咖啡,難堪得幾乎要哭了。正當她想一不做二不休跑去人事處請病假的時候,突然身后傳來一聲:“你怎么了?” 小姑娘回頭一看:“方助理!” 方謹穿著白襯衣、黑西裝,領口微微松著并沒有打領帶,面容帶著大病初愈后微微的蒼白,視線移向那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脫脂奶?” “是的呀!” “四分之一糖?” “是呀!” “50%咖啡因加濃?” “沒錯?。 ?/br> 方謹嘆了口氣道:“你再做一遍給我看?!?/br> 女助理抽了抽鼻子,熟練地打開茶水間里那臺進口咖啡機,加熱打奶,不一會做了杯香醇濃厚的加濃拿鐵。方謹靠在茶水間門口看完了全過程,擺手拒絕了小姑娘請他品嘗的動作,說:“奶泡薄了,不夠稠,要再厚五毫米?!?/br> 女助理目瞪口呆。 方謹無奈道:“算了,給我吧。” 他走去辦公室,脫了外套放下公文包,左手夾著一疊文件,右手端著咖啡杯,又轉去了隔壁的總經(jīng)理辦公室。顧遠還保持著那個坐在電腦前的姿勢,見他進來只抬了下頭:“——你這兩天不是請病假了嗎?” “今天感覺好一些了?!?/br> 方謹說著放下咖啡,顧遠拿起來喝了一口,又接過他遞來的文件翻了一會兒,一邊翻一邊習慣成自然地把那杯咖啡喝了大半,才贊許道:“幸虧你來了,不然我連口熱乎東西都喝不上?!?/br> 方謹:“……” 躲在外面偷窺的女助理:“……” 方謹嘴角微微抽搐,心說老板你真是雙標,也不怕人家告你職場歧視。 然而在顧遠眼里重點不是咖啡,而是端著咖啡敲門走進來的人。昨天方謹發(fā)燒請病假沒來,顧遠早上靈感突發(fā)卻沒人能心領神會,上午開會需要金融專業(yè)德語翻譯,中午想吃方助理私房油爆大蝦和金華火腿豆腐湯,下午上談判桌需要副手在邊上有膽有謀有配合的遞話柄、敲邊鼓、協(xié)助他爭那動輒幾百上千萬美金的利潤,晚上加班想有個人在邊上陪著兼配合工作……隔壁辦公室里方助理卻沒來上班。 下班后顧總身遭氣壓極低,雖然他走出公司時還是一貫喜怒不形于色、平靜冷漠又風度翩翩的模樣,但所有人都覺得他周圍的空氣隨時能躥出萬頃雷霆,將身后的整座大廈化為灰燼。 所以跟昨天相比較,今天的咖啡奶泡薄了五毫米算得了什么? 顧遠放下文件,真皮扶手椅轉了四十五度,不動聲色的看向方謹:“對了,有件事還沒來得及告訴你。關于前天酒店里你英雄救美,然后差點被救出來的美強上了的事……” 方謹臉上一紅,剛想解釋,便被顧遠揶揄地打斷了:“那個被你揍了一頓的嫖客,是本市一家上市投資公司老總,事后找酒店強硬要求看錄像找出揍他的人是誰?!?/br> 方謹面色微變。 他突然想起這件事是顧名宗解決的,很可能是叫他手下的安保主管出了面,但既然有動作就必然會留下痕跡。 那家酒店跟顧遠的生意來往更密切一些,關系也更近,如果顧遠事后跟酒店打聽的話,會不會從中發(fā)現(xiàn)顧名宗插手的蛛絲馬跡?! “酒店負責人事先看過錄像,認出英雄救美的是方助理你,就一邊派人去通知顧家,一邊回復那老總說酒店總統(tǒng)套房安保錄像不能隨便展示給某個客人,必須用過正規(guī)途徑請警方介入。那老總怕自己招嫖的事隨之曝光,扯皮一番后和酒店訂立了保密協(xié)議,之后便偃旗息鼓了?!?/br> 顧遠靠在寬大的椅背里,蹺著兩條長腿,漫不經(jīng)心道:“我也完全沒想到,竟然遇上這么個識趣的酒店負責人,自己就把事情給解決了——運氣不錯呢方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