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節(jié)
杜滸被她噎得沒話說,終于,大約是招架不住那雙透著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勁頭的眼神,慢慢開口。 “不是沒想過……當時,如果真遂了丫頭的意,哪怕只是說說好話,勾著她,給她一點希望,她也不至于傷心成那個樣子,也不至于一氣之下不聲不響的走,枉自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歸根結(jié)底,都怪我……” 塔古娜輕輕哼一聲,“你們男人最會下嘴皮子功夫。現(xiàn)在才說后悔,晚啦?!?/br> “我不后悔!”杜滸語氣微微激動起來,帶著溫熱的酒意,“我要是真那樣做了,那、那不是誤她嗎?她一個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她犯糊涂,我還能跟著她糊涂?我年紀有她的一倍了!你知不知道她當年是跟我磕過頭的?她幾乎連命也不要,跟上我,拜我做師父,那就是把前程性命都交給我,我就這么回報她?她年紀小,我一直是把她當閨女養(yǎng),日日朝夕相處,教本事練功夫,也從來沒刻意避嫌,然后呢?等長成了,自己收用,據(jù)為己有?別人知道了,會怎么看,怎么說?說我別有用心,我不怕;可是她呢?以后她還怎么抬得起頭來?她爹爹……丞相在天上看著呢!” 一陣風吹過,吹得草葉子嘩啦啦的響,掉落晨露滿地。繁星慢慢暗淡下去,巨大的銀河隱沒在天幕之后。幾匹馬驚醒了,呼哧呼哧的喘粗氣。 杜滸又喝了一大口酒,聲音已經(jīng)帶上些醉意,半是自言自語,半是說給塔古娜聽:“我可以不在乎名聲,可是你們女孩子,又不一樣……你也不是不知道,奉兒他爹爹是什么人物……”神馳當年,聲音漸漸暗淡下去,“那是理學名家,在集英殿上讓我們漢人皇帝欽點的狀元郎。他的女兒,掌上明珠,大家閨秀,難道我能帶著她下賤,讓她后半輩子被人指指點點的過日子?難道她不應該過得光光鮮鮮的,像她小時候在丞相府里一樣,有人伺候,有人供養(yǎng),旁人見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夫人……她以后的孩子……” 塔古娜扯下一把狗尾巴草,一面聽,一面順手編著。等他說完,已經(jīng)編成了一個小項鏈。 她懶洋洋地接話:“這倒也容易。讓她頂替我的位子,嫁給闊闊老爺當小妾,這些全都能有?!?/br> 杜滸霍的站起來,“你……” 塔古娜趕緊說:“我怎么了?我說的都是大實話。你一個大男人,心胸要寬些,別動不動就嚇唬人家孕婦,出事了你負責?”說到最后,語氣慢慢軟了,還是有點怕他。 杜滸只好咽下滿腔的怒氣,平靜了好一會兒,才說:“是我失言。這些話,你別跟她說?!?/br> 卻不知奉書已經(jīng)一字不漏的聽見了。心頭一時怨,一時恨,一時茫茫然,一時間竟忘了自己所處何地,說這話的人,似乎是為她憂心顧慮到了過分的地步,又似乎從來沒有了解過她。 要是她真的那么想過富貴閑適日子,早就能乖乖的做了二皇孫的女人,再加上三年的經(jīng)營,掙個側(cè)妃的名分都不是沒可能,不比闊闊老爺?shù)男℃獊淼脤嵲诘枚啵?/br> 可三年后,最終還是順著他的意思做事了。在越南,半推半就的和趙孟清定了約,給自己留下一條安分殷實的后路,心底藏著的期待,也不過是聽他的話,最后乖一回吧。 塔古娜默然良久,幽幽地道:“你說了這么多,我也聽不太懂。我方才只不過想問,你到底是不是喜歡小蚊子。你可還沒回答呢?!?/br> 杜滸平心靜氣地說:“姑娘休要取笑。奉兒不是沒告訴過你,我是她磕過頭拜過的師父,自然應該對她上心,把她當閨女一般待……自然,也不能……”索性一口氣說出來,“不能有什么男女之情?!?/br> 奉書咬一咬嘴唇。早就知道他一直是這個態(tài)度,為什么還一遍遍的試探他的底線?她知道,他不是不愛她,然而那只能是師父對待徒兒,長輩對待晚輩,昔日的戰(zhàn)友對待知己的遺孤,可唯獨不能是男人對待女人的那種愛。那是錯誤的,骯臟的,不容于世的。他那樣完美的人,怎么能允許自己的內(nèi)心生出這種瑕疵呢。 縱然塔古娜漢話流利,此時也有些不明白了,“你說她是你女兒?你倆可也不一個姓啊。漢人師父,你原來那么大歲數(shù)啦?這可看不出來……” 杜滸哭笑不得,“不是親女兒,就是個輩分……” 塔古娜小心翼翼地問:“不是親女兒,那,你是她親叔叔?親舅舅?哥哥?” “都不是……” 塔古娜興致勃勃的,大約以為他倆是什么了不得的禁忌關(guān)系,聽他說“都不是”,頓時一陣失落,“那為什么不會有男女之情?誰規(guī)定的?” 杜滸有些不耐煩了,“師父師父,師便是父,反正漢話里是這樣……” “蒙古話里,師父便是教本事的那個人?!?/br> “那也沒錯。她的本事,都是我教的?!?/br> 塔古娜“呀”的驚呼一聲,小聲說:“這么說來,忽蘭也是我?guī)煾?。他教過我騎馬?!毕肓讼?,又嘻嘻一笑,“我也是他師父。小時候,我教過他編狗尾巴草環(huán),教了好幾個月呢?!?/br> 簡直是指鹿為馬。杜滸苦笑:“這不一樣……”還是壓下了長篇大論給她補禮教之課的沖動,只是簡單地道:“反正這是我們漢人祖先傳下來的規(guī)矩。綱常不可亂,禮義不可丟,要是我和她……有半點瓜葛,那便是逆?zhèn)愩5?,要遭人唾罵的?!?/br> 塔古娜輕輕笑了一聲,“這我知道。什么寡婦不再嫁,什么叔嫂不通問,嘻嘻,你們漢人老祖宗定下來的規(guī)矩倒挺多,可惜沒有一條能幫你們打勝仗的……” 她忽然急忙住口,四周寂靜了好一陣子。杜滸臉色鐵青,死死盯著她。拳頭捏得太緊,骨節(jié)噼啪響。 塔古娜向后退了一退,欲言又止,終究是害怕,捂著胸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對不起,你可以當做沒、沒聽見……” 杜滸靠著一棵樹,慢慢坐了下去,摸出酒葫蘆,猛灌了幾口酒,抱頭不語。星光下,他的影子微微顫抖著。 突然嘶啞的大吼一聲,“沒錯!那就是一群因循守舊的軟骨頭!老子認栽!什么他娘的圣賢節(jié)烈,什么勞什子仁義道德,統(tǒng)統(tǒng)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臭狗屁!” 粗礪的聲音傳得老遠,驚起了草叢里的土撥鼠。 塔古娜給他把酒葫蘆撿回來,小心翼翼地放回他身邊,誠誠懇懇地說:“我見過不許女兒和情郎好的漢人老學究,我見過讀書讀傻了的漢人秀才,可我覺得你不像那種人。不然,像我這樣,嫁了一個丈夫,又和別人私奔的女人,你何以還在這跟我好好的說話?” 杜滸很快收斂了情緒,淡淡道:“你又不是漢人,自然……” 自然不用守漢人的規(guī)矩。這話沒說完,便知漏洞百出。漢人守漢人的規(guī)矩,蒙古人守蒙古人的規(guī)矩,不是理所應當?shù)膯??然而在蒙古人的?guī)矩里,女人又何嘗有反抗丈夫、棄婚出走的權(quán)利? 為什么不同的人從一出生,就要被套上不同的枷鎖? 杜滸深深呼吸著晨間的露氣,摸到一塊石頭,翻來覆去把玩著,幾次猶豫著要開口,又幾次止了話。 忽然從懷里掏出什么東西,輕輕丟給塔古娜。 “姑娘,你會針線,是不是?我昨天看到你補衣服……能不能幫我看看,要補好這個,費不費工夫?” 塔古娜接過去,“咦”了一聲:“這可不太容易,要我說,扔了完事,別費工夫啦。” 杜滸似乎是在尋找合適的措辭,好半天,才低聲說:“我遲早是要走的,下次便不會讓你攔住。走之前,我想……我想……” 忽然,一陣類似小貓叫的聲音從不遠處草叢里傳來,尖尖的,細細的,又好像壓抑的哭。 杜滸首先警覺,扔下手里石子,起身大步跨過去。草叢微微晃動著,他一看,失聲叫道:“奉兒!” 奉書已經(jīng)泣不成聲,用力捂著嘴,咬著自己的手背,哭聲還是一點一點逸出嘴角。一顆心好像被誰的手攥住了,一點點擠出血來,疼得她蜷成一團,輕輕在地上打滾。 塔古娜也跑過來,嚇了一跳,一連聲的問:“你怎么出來了?你什么時候出來的?在這里待了多久?你……你也真行!你冷不冷?” 杜滸一把將她抱起來,解下自己皮袍子,熟練地給她披上,掩上衣襟。那袍子里帶著濃烈的酒氣和他身上的熱氣。 然后把她的手從口中拉出來。哇的一聲,哭聲傾瀉而出。手背上帶著清晰的牙印,杜滸不假思索的就把她的手籠在自己手里,“別咬,聽話。” 奉書悶聲搖頭,用力把手抽出來,抽不出;另一只手抱住自己肩膀,固執(zhí)地躲他,不看他。直到塔古娜把她輕輕摟住了。 奉書一瞥之下,看到塔古娜手里攥著個淡紅色的物事,便是杜滸方才丟給她,請她縫補的。軟軟的一團,竟是說不出的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