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jié)
她狠狠掐著自己的手臂、大腿、胸口、肩頭,直到手指再也沒有一點力氣,額頭涔涔?jié)B出冷汗,理智被疼痛攪得支離破碎。 混混沌沌中,又聽王積翁說:“只不過,就算張弘范不死,這信也到不了他手里。文山公自己不知道,他根本不被允許和外界有任何書信往來。此前他也給親友故交寫過信,請人帶出去,哪次不是剛一出門就讓人撕了?有那些敢偷偷給他帶信的,抓住了,哪個不是重罰?這一次,他的信里又沒有半句投降的話,下官要是膽敢給他當這個信差,除非是烏紗帽不想要了。嘿嘿,只不過,我才舍不得撕文山公的墨跡,趕緊拿回家,妥妥帖帖地收藏好了。這是文山公的泣血之作,可不是尋常的什么臨別贈友小令。下官可要拿它當傳家寶,哈哈!” 奉書這才心神稍定,鋪天蓋地的自責之情淡了一些,隨即又心疼起父親來:“他的泣血之作,倒被這個大漢jian居為奇貨,還拿來向人炫耀,老天真是瞎了眼了?!蓖蝗挥窒耄骸耙欢ㄒ朕k法再見二姐一次,把這事對她說清楚,讓她知道,爹爹不是鐵石心腸,沒有不管她?!?/br> 謝昌元等人附和著贊嘆了兩句。倪大人忽道:“那文山公的小姐,后來怎么樣了?” 王積翁不以為意地道:“誰知道呢?也許死了吧。下官事務(wù)繁忙,后來就把這茬子事忘了?!?/br> 其余人也就不再問。曹大人道:“王大人,下官斗膽,文山公的這幾首詩,下官能不能借走幾日,回家抄錄一遍?” 王積翁猶豫道:“這,這……” 那曹大人還要說什么,忽然門外一聲長喝:“太子到!”接著房門打開,腳步聲聲,五六個人走進客廳。王積翁等人立刻住了口,只聽衣衫垂地的簌簌聲,自然是他們齊刷刷地跪了下來。 真金太子徑直走到靠墻正中的椅子上坐了,笑道:“免禮免禮。方才大伙兒在說什么呢,那么熱鬧?接著說啊?!?/br> 王積翁幾個人口中稱謝,先后站了起來。謝昌元道:“回太子,老臣們正在討論……這個,文天祥文公的詩文……這個人雖然……人品堪憂,但畢竟是南朝狀元宰相,一直是……十分有名氣的……” 真金笑道:“我當然知道文天祥是誰。怎么,他的詩文也很出彩?跟我說說?!?/br> 王積翁連忙答應(yīng)。他一心要開脫文天祥,更是把文天祥的才華夸得天花亂墜,揀了些他著名的詩文詞句,搖頭晃腦地分析了起來。真金向來是傾慕漢文化的,也聽得津津有味。兩人聊得投機,旁邊似乎幾次有人想插話,卻始終沒敢打斷他們。 等說得告一段落,真金才笑道:“原來大都城里還藏著這樣一個才子,哈哈!不過,南朝狀元宰相,可不止他一個人。留大人,你倒是說說,文天祥的這幾首詩到底做得怎么樣?” 只聽一個陌生的聲音說:“回太子,臣雖曾與文天祥同為南朝狀元,但家學淵源卻相差甚遠。文天祥詩師黃魯直,雖然也有點鐵成金之作,但終究沒有擺脫江西詩派那種過分講究對仗用韻、化用晦澀典故的風氣……” 那是個六十歲左右的老者,聲音并不很洪亮,然而圓潤之極,動聽之極,好像那說話之人口中含著玉一樣。奉書一聽之下,盡管覺得他所說的內(nèi)容太過艱深,自己一字不懂,但仍然不由自主地便想同意他的說法。及至聽了幾句,才發(fā)覺這人其實是在貶斥父親的詩作,這才甩甩頭,心中哼了一聲,想:“你說我爹爹的詩做得不好?你又是哪家私塾里的先生,自己會做詩么?” 只聽那人最后說道:“……當然詩文都還是末流。咱們做臣子的,更要緊的還是經(jīng)世濟民,道德文章,俱為楷模,這才能稱得上人臣好樣子。若是仗著自己的一點兒小聰明,而不把國家社稷放在眼里,既不憂其民,也不憂其君,那未免就落入下乘了。夢炎妄議,還請?zhí)铀∽??!闭f著腳步聲響,似乎是朝太子行了個禮。 真金笑道:“留大人總是那么會說話?!?/br> 奉書心頭忽然劃過一道明光:“這是留夢炎!是那個淳祐五年的狀元!茅坑宰相!漢jian!大漢jian!” 她記得清清楚楚,德祐元年,也就是父親起兵勤王的那一年,留夢炎任宋廷左丞相,伯顏逼近臨安之時,他卻拋下了官家和百姓,直接腳底抹油,把自己的相印丟進茅坑,向元軍搖尾乞憐,當時便遭到世人的不齒。 看來這位狀元宰相降元之后,官運依然亨通。今日他既伴隨太子前來,地位顯然比王積翁等人都高了一層。奉書立刻又想起來在張弘范書桌上見到的公文。那上面說,留夢炎是第一個被派去向父親勸降的,卻被父親怒斥唾罵,灰溜溜地退出了牢房。 這么一想,心中略微解氣,留夢炎的聲音也顯得不那么蠱惑人心了。 突然奉書聽到咔噠一聲,身邊的小門開了,把她嚇出一身冷汗。原來是太子等人入座,仆役前來上茶上點心。奉書心想:“他們找不到我,必定以為我在哪里偷懶,只好換人來伺候?!彪m然明知這櫥柜里十二分安全,還是屏息凝神,將柜門極慢極慢地關(guān)好,從里面扭上了鎖。 等到下人都退了出去,客廳里忽然響起一句蒙古話:“太子,這些蠻子嘰里咕嚕的在說什么?今天的正事還談不談?” 真金也改用蒙古話,笑道:“麥朮丁大人莫要著急,我們方才談的,也算得上半件正事。和禮霍孫,麻煩你給他解釋解釋?!?/br> 隨即又有另一人打蒙古話,小聲把方才留夢炎、王積翁等人的話簡略復(fù)述了一遍。 奉書心想:“麥朮???和禮霍孫?聽起來不像蒙古名字。大概都是回回。啊,是了,和禮霍孫是太子的親信,如今頂替了阿合馬的位置,做了右丞相?!?/br> 她心中慢慢勾勒出了客廳里的每一個人。先來的王積翁、謝昌元等五人都是降元的宋臣。和太子一起來的,便是留夢炎、麥朮丁、和禮霍孫。其中麥朮丁只會說蒙古話。而和禮霍孫既然能聽懂留夢炎他們的談話,想必是精通漢、蒙雙語的。麥朮丁似乎是急脾氣,話音也十分火爆。和禮霍孫的聲音卻溫文爾雅,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楚。 客廳里似乎還有三兩個人,一直沒有說話,大約是身份更低微的官員。 只聽真金咳了一聲,廳中立刻靜了下來,等他開口。 真金道:“王大人,謝大人,你們今日此行的目的,我也略知一二。”壓低了聲音,又道:“今日此處沒有外人,你們有什么話,盡管直說,不要有顧慮,不要害怕冒犯皇上?!?/br> 一個通譯將真金的話不斷譯成蒙古話,給麥朮丁聽。 王積翁、謝昌元喏喏連聲。王積翁道:“多謝太子。太子也許還記得,臣曾在朝堂上說,‘南人無如文天祥者’,如今臣還是這句話。文天祥雖然被囚斗室,可這幾年在大都的名氣卻越來越響,連市井小兒都知道兵馬司里囚著一個南朝忠臣。倘若圣上能夠以禮待之,那便是給天下人臣做出了好樣子,江南人心再無不服。倘若殺了……” 留夢炎忽然冷笑一聲,打斷了王積翁的話:“王大人也知道文天祥的名氣越來越響!敢問王大人知不知道,大都城里的那些南朝余孽,已經(jīng)開始傳唱《正氣歌》了?他倒是自詡正義,秉性高潔,卻把我們大元當什么了?大人還想把他開脫出獄,是要讓他繼續(xù)肆無忌憚地打咱們嘴巴嗎?禍胎再漂亮,也終究是個禍胎,留著做什么?” 和禮霍孫笑道:“留大人,我聽說過去的漢人王朝里,有一個齊桓公,他不計前嫌,饒恕和提拔了曾經(jīng)輔佐他政敵的管仲。還有一個唐太宗,他最為倚重的大臣魏征,也是曾經(jīng)與他為敵的。若非齊桓公、唐太宗有如此容人的氣量,他們也不會成就那樣的霸業(yè)。如今咱們圣上,難道比不過齊桓公和唐太宗嗎?” 留夢炎笑道:“大人既然飽讀詩書,必定也知道‘養(yǎng)虎遺患’、‘斬草除根’的道理。如今大元盛世,圣天子在位,八方來朝,各路人才唾手可得,何必非要倚仗一個心懷叵測的蠻子?” 奉書聽了這話,氣得鼻孔冒煙:“好個大漢jian,一口一個‘大元’,叫得好親熱!你自己是蠻子不是?你一心要殺我爹爹,心腸也忒歹毒,小心折壽!” 和禮霍孫踱了幾步,溫聲說道:“各位請看墻上的牌匾,那是賢相耶律楚材的手跡。各位可能不知道,那日圣上在內(nèi)廷里詢問廷臣:‘南北宰相孰賢?’在場的群臣不約而同地回答:‘北人無如耶律某,南人無如文天祥’。” 真金“哦”了一聲,似乎對此頗感興趣,問:“那圣上怎么說?” 和禮霍孫立刻道:“這牌匾上‘天地有容’四個字,便是圣上當時態(tài)度的寫照。下官認為,對于文天祥,圣上是以天地有容之量,既壯其節(jié),又惜其才,留之數(shù)年,如虎兕在押,百計馴之。若是倉促殺之,那就枉費圣上的一片苦心了?!?/br> 和禮霍孫的幾席話說得彬彬有禮,從容自若,在場的曹大人等紛紛出聲,表示贊同。 麥朮丁聽了通譯的解釋,卻哼了一聲,道:“這些蠻子文人都沒一個好東西,殺了又能怎樣?” 真金慢慢道:“殺了他,豈不是是成全了他的什么‘正氣’?!?/br> 他只說了短短一句,可意思卻很明顯了,其余幾人議論的聲音立刻停了。麥朮丁卻還是在喃喃自語,似乎猶自不服。 馬大人說道:“只是這個人軟硬不吃,就算百計馴之,也似乎是馴不服的。下官和王大人、留大人等都親有體會……這個……不管如何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全都是要被他罵回來的……” 留夢炎見他提到自己挨罵的尷尬事,哼了一聲,馬大人便連忙住了口。 王積翁快步上前,道:“這件事如今是個僵局,以臣愚見,要么是文天祥退一步,要么是皇上退一步。既然文天祥脾氣這么硬,那么臣斗膽……斗膽……” 真金微微笑道:“怎么,你還想讓皇上讓步不成?” 只聽王積翁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道:“臣不敢!臣是想懇請?zhí)由献嗷噬?,若是能令文天祥出家做個道士之類,準以釋放,當能皆大歡喜。當今圣上治國寬容,海納百川,儒、釋、道、回各得其所,如果將天祥以道士身份釋放,那他也就盡可以潛心清修,不必出仕入朝。此舉也決然無損圣上英名。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奉書在櫥柜中聽到這番話,心里咚咚咚的,跟著王積翁的磕頭聲,跳得飛快,眼前豁然出現(xiàn)了一片嶄新的天地。王積翁這個提議,是明明白白地指出,對于文天祥,除了勸降、處死,還有第三條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