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jié)
奉書嚇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地扔下手上的書本,朝房間內(nèi)側連退了幾步。旁邊和她做活的綠葉一下子就跪下了。奉書這才反應過來,連忙也跟著行禮,偷眼打量進來的這兩個人。 她早就被告知了府上各等貴族的等級服色,只看到那男人的腰帶,便確定這人是真金太子。她一瞬間有些恍惚。她知道真金太子早就子孫成群,可一瞥之間,他卻似乎比父親還小著好幾歲,一副常年騎射的挺拔身材,眉目間頗有英氣。他穿著一身漢裝,一看之下,便和一個富貴人家的漢人儒生沒什么區(qū)別,只有左耳上穿著的一枚精巧金環(huán),不動聲色地揭示著他的蒙古貴人身份。 而他身邊那個蒙古貴婦美貌端莊,珠翠滿頭,想必是他眾多妃嬪中的一個。奉書回憶起她方才似乎說了一句“我兒”怎樣怎樣。她知道留在太子府里的皇孫是太子正妃所出,那么這個貴婦十有□□就是太子妃,叫……叫……是了,叫闊闊真,名字還不算太長。 而真金和闊闊真看到房里只有兩個灑掃丫環(huán),神情頗為驚詫,互相看了一眼,真金道:“鐵穆耳呢?難道他不在?這兩個女孩子又是什么人?”是用蒙古話朝闊闊真問的。 奉書身邊的丫環(huán)初見貴人,早就緊張得渾身發(fā)抖,眼睛看地,恨不得用后腦勺對著太子夫婦??煞顣鴧s不知怎的,并沒覺得這兩個人有多么高不可攀,反而覺得眼前這人一身漢裝,卻說著流利的蒙古話,倒是件挺有趣的事兒。 她脫口用蒙古話回道:“皇孫不在。我們是薩仁姑姑手下的丫頭?!?/br> 說得語序有些顛倒,她不禁微微紅了臉。 真金呵呵一笑,指著她,說:“還是個懂蒙古話的蠻子丫頭!喂,這些書本是你理的?” 奉書點點頭,“是。” 真金轉(zhuǎn)頭對闊闊真笑道:“我就說嘛,鐵穆耳才不會轉(zhuǎn)性子。楊侍中說他最近開始讀書房里的書了,還自己整理自己的字帖,你聽了,高興得像個草原上的小兔子一樣。我偏要說……” 他這話說得極快,奉書到后面便有些聽不懂了。但聽他的語氣,似乎這一陣子書房的整潔確實被什么“楊侍中”注意到了,被歸功于皇孫鐵穆耳。真金夫婦得知了,特地趕來,想要夸獎兒子,卻只看到了一個田螺姑娘。 闊闊真不會說漢話,打蒙古話笑道:“蠻子姑娘也認得書本?也識字?” 說得好像韃子比蠻子更有文化似的。奉書心中冷笑,不動聲色地答:“是。” 真金忽然沉下臉,道:“為什么要亂動房里的東西?薩仁是怎么教的規(guī)矩?” 奉書心中砰砰直跳,想解釋,可她的蒙古話眼下捉襟見肘,除了幾聲“是”,也答不出更復雜的話了,心中一急,干脆用漢話道:“我們漢人的規(guī)矩,從來是要敬惜字紙,我從小就看不得書本紙張被糟蹋,不管一管,就全身不好受,夜里睡不著覺。就算你們要罰我,我也非伸手亂動一動不可。” 她這話說得沖,直接“你”、“我”云云,若是漢人世家里有丫頭敢這么說話,非被打嘴巴不可。但奉書這些日子已經(jīng)看出來了,蒙古人粗疏質(zhì)樸,不在乎這些虛禮,是以厚著臉皮,直來直去地說了一通。反正她對什么太子、太子妃也沒多少敬意。 真金果然沒追究她的用辭,而是哈哈大笑,也改用漢話,問她:“你家里以前是南朝做官的?” 奉書心中一驚:“他倒猜得準!”竭力做出平靜的神色,搖搖頭,把背熟了的身世說辭又重復了一遍。 (以下 120|0102 ·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春夏之交的天氣,空氣中已經(jīng)開始偶爾的燥熱。奉書正在自己歇息的小院子里排隊等著打洗臉水。和往常一樣,巧奴仍是日日看不慣她。誰叫這是唯一一個不肯聽她擺布的小新人? 但這些日子的斗智斗勇下來,巧奴也已經(jīng)收斂了許多,不再敢像那日那樣隨意陷害戲弄。只是攏了幾個和她一伙的丫頭,故意插隊占位,讓奉書半天打不到水。 奉書知道她在變著法兒的孤立自己,也不急,也不鬧,靜靜在樹蔭底下等著。等巧奴對婉桐使個眼色,讓她也來幫助擋路的時候,奉書一步跨上去,撥開她手中的臉盆。 “婉桐姐,我今天實在趕時間,讓我先來吧?!?/br> 婉桐是一群丫頭里性子最軟弱的。那天薩仁懲戒了奉書,婉桐卻因為巧奴的一句話而免于處罰那自然是巧奴離間拉攏人的手段。婉桐果然中計,慢慢的也不和奉書太親熱了。但奉書看得出來,婉桐對自己還是頗有歉意的。畢竟整個院子里,就她們兩個南人丫頭,一開始又是那么親密。 于是眼下婉桐也不好意思回絕她。巧奴連連用眼色授意。奉書干脆輕輕將婉桐推開,自顧自地打了一盆水。她早看出來了。婉桐逆來順受,雖然不肯主動做什么事,但若是自己強硬起來,她多半也會順水推舟,傳達給巧奴的意思不言而喻:這是別人強迫的,可不是我婉桐故意要和jiejie你過不去。 也許當奴才當久了,自然而然就能學到這些明哲保身、兩邊都不得罪的各種小手段。 可是巧奴那肯善罷甘休,見奉書微微露出勝利的眼神,干脆親自上陣,和她擦身而過的時候,手肘一抬,便去撞她手上的臉盆。 以奉書的身手,自然有幾十種方法讓她撲個空??墒莿x那之間,奉書余光看到院子外面似乎走來一個面孔陌生的婦人,下人打扮,身上的服飾卻比這院子里的幾個粗使丫頭都要華貴,頸中閃閃的,還掛了一串珍珠鏈子。她身后還跟著兩個小丫頭。 奉書心念一動,手一松,便任巧奴打翻了手上的臉盆。微微一閃身,盆里的水就一點也沒濺到身上。反倒是巧奴不知怎的,半邊裙子都濕了。 巧奴大怒,柳眉倒豎,罵道:“走路不長眼睛……” 剛說一半,便連忙住了口。那戴珍珠鏈子的婦人已經(jīng)走進小院,正看到巧奴渾身*罵人的樣子,皺了眉,道:“這是哪個屋子的奴才,笨手笨腳的,還這般壞脾氣?!?/br> 巧奴此時也看清了那婦人的衣飾,知道是個管事的小頭目,連忙訥訥道:“我、我不是……”指了指奉書,“是這個蠢丫頭……” 奉書從容撿起臉盆,放到一邊,看清那婦人的面孔,朝她福了一福,“見過珊竹姑姑?!?/br> 巧奴一愣,不知奉書何以得知這人的名字。奉書卻心里清楚,這個叫珊竹姑姑的,是在太子妃房里服侍的老人,住在太子府的另一頭,地位并不算高,平日和薩仁手下的丫頭少有來往,只是在逢年過節(jié)、下人奴婢互相走動的時候露過幾次面。巧奴她們平日里自己的活計還忙不過來,自然不會留意這人的名字,但奉書時刻記著自己的任務,每天比旁人更是多了幾分心眼,聽到的蒙古人名字,雖然一個賽一個的拗口,還是強迫自己一點點記下來。每個人做什么職位、手下有什么樣的丫頭,也都在睡覺前溫習一遍。雖然還未能找到關于jiejie的線索,但論起對府上眾仆的熟悉程度,可將巧奴她們甩得遠了。 珊竹也微微驚訝,隨即笑了:“果然是個機靈丫頭,無怪太子妃點名兒要見你??焓帐笆帐靶欣?,跟我走吧?!?/br> 奉書吃了一驚。收拾行李?這可有點出乎她的意料。也許,把“太子妃要見你”中間的“見”字去掉,才是對方真正的意思。 她連忙答應。自從那天偶然撞見太子、太子妃之后,她就隱隱覺得是個契機,但沒想到變化來得這么快。 巧奴早就不敢說話了。其余的丫頭看著她,眼神有的艷羨,有的不解,還有些心里面暗暗等著看笑話——新人升得太快,不一定是好事。經(jīng)驗閱歷跟不上,說不定哪天貴人看得你膩了,灰溜溜的打發(fā)回來,甚至地位還不如以前,也是常有的事。 但奉書知道,自己若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在這小院子里面熬,無異于一天天浪費生命。只有冒更大的風險,才有機會獲得更大的收獲。 她飛快地收拾好了隨身物件。其實也沒有太多,不過是衣服、鞋子、一盒子簡單的釵環(huán)、還有分發(fā)下來的小香包,小手帕。她想也沒想,就把多余的帕子和衫子就留給了婉桐和其余的丫頭——反正也不需要了。她見過在太子、太子妃身邊服侍的女奴,她們從來不穿這么寒酸的衣服。 奉書跟著珊竹穿過半個太子府,一路上亭臺水榭無數(shù),隔幾步便守著訓練有素的侍衛(wèi),還有些官員和貴族穿梭其中這些她都暗暗記在心里。 最后,珊竹把她帶進一個月亮門小院子,放下行李,命令她沐浴、梳洗、漱口,又給換了一身嫩黃色繡暗花襦裙,頭發(fā)上搽了清香的玫瑰露,戴上一對小巧的銀耳環(huán)——做了這幾年的百姓,早就忘記了首飾釵環(huán)為何物,耳洞早就又長上了。奉書一聲不吭,任珊竹手下一個丫頭給自己重新穿了耳洞,簡單涂上藥粉,過了片刻,耳垂便止了血。耳環(huán)穿進去,仍然還有些疼痛。那疼痛比不上訓練時傷痛的百分之一。 再歇了半日,吃了些簡單的茶飯,被帶去見了太子妃闊闊真。進門的時候,見到房里已經(jīng)有三四個相似打扮的丫頭在等著了,也都是十幾歲年紀,臉上的神情謙卑中透著興奮。 奉書樂了,又有些如釋重負。原來升官發(fā)財?shù)牟恢棺约阂粋€。 瑪瑙簾子后面的貴婦人,一直在專心致志地逗弄一只八哥說話。直等了一頓飯工夫,她才玩盡興了,用了些點心酪漿,將雙手擺在面前小幾上,兩個女奴一左一右,給她往指甲上敷蔻丹。敷好了,用細紗布把指尖輕輕包起來。 奉書一直在恭恭敬敬地躬身立著,直到腰開始酸了,闊闊真似乎才主要到外面等著的這些小丫頭,笑道命令道:“都抬起頭來,走近些,讓我看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