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張弘范低聲道:“孩子,你想不想救你爹爹出獄?想不想全家團(tuán)圓?” 奉書明白了他的意思,冷冷道:“只要我也去勸他投降。” 張弘范微笑道:“你也可以任你爹爹吃苦受罪,甚至見死不救,做個不孝之女……” 奉書萬萬料不到他會說出這一句話。這么說來,“不降”就是“不孝”!她頭皮一麻,一時間頭暈?zāi)垦#挥勺灾鞯叵胍c頭答應(yīng)。 她看到張弘范的眼中現(xiàn)出鼓勵的神色,心里砰砰亂跳,耳中突然閃過二叔在赴廣州見父親之前,對自己說的那一句話:“我大哥的性子,我還不清楚?我要是真的有勸降之意,連我自己都沒臉去見他!”對了,他還說:“就算張弘范給我打好了草稿,讓我對著他一字字背,也沒關(guān)系。這么多年的兄弟,互相的心意都明白?!?/br> 她強(qiáng)壓住對父母的思念之情,慢慢找回了理智。如果兄弟尚且勸他不動,女兒又能如何?要是自己真的傻到點頭答應(yīng)張弘范的條件,不但勸降之事九成無功,自己也會從此落入敵人手里,成為他們擺布父親的又一枚砝碼。 在惠州,二叔之所以冒險給她編造假身世,在來大都的路上,杜滸之所以命她嚴(yán)守身份,不都是為了防備這種事情發(fā)生嗎?怎的自己頭腦一熱,差點忘了? 想到這里,又是一身冷汗:“天,我怎的把師父忘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半夜了,我、我卻還沒回去,他可不知要急成什么樣子……” 張弘范見奉書神色變幻,只道她已被說動,微微一笑,和顏悅色地道:“把刀放下,我明天就安排你見他,如何?” 她擦了擦額角的汗,握緊小刀,攝制心神,冷冷道:“你休想花言巧語的唬我上鉤。我再不孝,也不會和你這個大漢jian同流合污!” 張弘范微微變色,喘息道:“你說什么!” 她冷笑一聲,“張大人,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涂?你一個堂堂漢人,卻甘心做韃子鷹犬,滅你的父母之邦,漢jian之名,你若當(dāng)?shù)玫诙峙绿煜聸]人敢稱第一。怎么,這兩個字以前沒人對你說過?你讓我跟你當(dāng)小漢jian,只怕我爹爹第一個饒我不過?!?/br> 張弘范面色一沉,冷然道:“弘范祖籍河朔,生來不是宋人。宋廷不過是個漢人王朝,又何時是我父母之邦了?漢jian二字,恕不敢當(dāng),原封奉還?!?/br> 奉書哼了一聲,“那你幫著蒙古屠我百萬漢人同胞,你敢說你心中無愧?你敢說你沒夢到過那些冤魂?” 張弘范的聲音微微激動起來,話音中帶著氣喘,慢慢道:“你讀過書沒有?古來改朝換代,哪有不殺人流血之理……漢人殺漢人,難道就少了?宋室國運(yùn)已終,幾代昏君jian臣,江河日下,就算不亡于蒙古,遲早也會送在別人手里。到那時,難道就不會死人?我大元兵強(qiáng)馬壯,幾年之內(nèi)橫掃南境,從此天下一統(tǒng)!四海同家!功在千秋……嘿嘿,世間愚人目光短淺,自然無法理解……” 奉書氣得渾身發(fā)抖,“如此說來,你們還是仁義之師了?哪個仁義之師會在接戰(zhàn)時把敵國百姓驅(qū)趕在前面,逼他們上前擋箭?哪個仁義之師會有此規(guī)矩,敵軍只要放一枝箭,城破之后便屠盡全城?哪個仁義之師會往江河里塞滿百姓尸體,從上游到下游傳播瘟疫,讓敵軍不戰(zhàn)而降?”這些暴行,都是她曾在父親軍中聽來的。當(dāng)時她年紀(jì)小,還沒覺得有多恐怖??墒情L大了再細(xì)細(xì)回想,越來越覺得毛骨悚然。 張弘范面色一僵,隨即道:“弘范軍中從沒有過這些事?!?/br> “可是你的蒙古上司、蒙古同僚,天天在干這些事!你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把你的同胞漢人當(dāng)奴隸買賣,打死不用償命,讓他們?nèi)杖杖虤馔搪?,仰人鼻息,不能考功名,不能做長官,這就是你的大元新朝!小心哪日他們厭倦了你這個狗腿子,也把你當(dāng)尋常漢人對待!” 張弘范臉色驟然脹紅起來,眼中怒色閃現(xiàn),喉中格格作響,雙眼直直地盯著她。奉書不禁害怕起來,持刀的手向后縮了一縮。 好半天,張弘范才虛弱著聲音道:“蒙古舊俗……確有不少不可取之處,須用我漢人儒學(xué)禮教……慢慢感化,非一日之功……當(dāng)今圣上重用漢臣,較成吉思汗之時,已有不少改觀……弘范……也一直在努力……” 奉書見引得他動怒病發(fā),心中絲毫不以為愧,冷冷道:“張大人對你的異族皇上,還真是忠心得很哪?!?/br> 張弘范正色道:“此事無關(guān)族類,圣上隆恩,弘范粉身難報?!蹦抗饴弦?,望著墻上那把鑲滿珠寶的長劍,微微一笑。 奉書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隨即明白了,哼了一聲,“那是蒙古皇帝賜給你的吧?我聽說,他要封你為元帥時,你百般推辭,只因自己是漢人,不敢統(tǒng)帥韃兵韃將。嘿嘿,這么自甘下賤的元帥,想必你家韃子皇帝也是第一次見到,感動得不得了,因此賞了你這把劍,是不是?” 張弘范搖搖頭,輕聲道:“令尊也受過宋廷封賞,當(dāng)初與我談話之時,也時而流露出不負(fù)圣恩之意。我們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姑娘何必如此刻???” 她咬牙切齒,“住口!你不配跟我爹爹相提并論!” 張弘范反而冷笑,“這話恐怕要反過來說才對吧?令尊雖曾貴為狀元宰相,但充其量不過是亡國之臣,兵敗被俘,一事無成;弘范是開國大將,開疆拓土,攻城掠地,戰(zhàn)功無數(shù)。你倒是說說,千百年之后,人們會記得誰?史家會給誰樹碑立傳?又是誰的文章事跡會被大加傳揚(yáng)、千古稱頌?文小姐,我再給你最后一次機(jī)會,你好好去勸勸令尊,他再這樣下去,于他生前身后之名,都沒有任何好處……” 奉書再也忍不住,說:“你打得好算盤,想得美!”手中的小刀橫在他脖頸上。那裁紙刀并不鋒利,她狠狠地將刀鋒壓入他的rou里。 張弘范仿佛絲毫不覺,繼續(xù)道:“你以為我這話是出于私心?到時令尊貴為大元賢相,手握權(quán)柄,恐怕第一個要來找麻煩的,便是弘范本人。若真有那日,我也毫無怨言……” 他一面說,奉書手上一面加勁,直到他喘不過氣來,臉色泛白,眼中現(xiàn)出痛苦的神色,再也說不下去一個字。 奉書見他如此凜然,卻慢慢心慌起來,放松了手上的力道,顫聲道:“你住口!我現(xiàn)在就能殺了你!你、你不怕死?” 張弘范微微笑道:“你問我怕不怕死?呵,呵……真是孩子話。弘范在戰(zhàn)場上摸爬滾打那么多年,如今功成名就,封妻蔭子,無可掛念?!?/br> 奉書冷笑,“你以為說說大話,就能唬住我嗎?” 張弘范嘆了口氣,“我像你這么大時,就早已想好啦。與其將來老死在病痛之中,不如死在敵人刀子底下,來得痛快。我病了這么久……無趣得很,什么都做不了……你動手吧,我不怪你?!?/br> 奉書睜大了眼,瞟了一眼他身邊那個熬在火爐上的藥罐,低聲說:“你就那么想死?李恒的藥方不是能治你的病嗎?” 張弘范沒理會她這句問話,繼續(xù)道:“再說……文丞相當(dāng)日是我手下敗將,他的小姐今日來替他報仇,公平合理,大家誰也不虧欠誰的。文小姐,弘范只有最后一個請求……” 奉書不由自主地點點頭,問:“你要什么?” 張弘范瞥了瞥她手中的裁紙刀,道:“這東西殺人太慢,不好受……請你取下圣上賜我的寶劍,用它來取我性命。死在御賜的劍下……弘范死而無憾。” 他的語氣平靜異常,仿佛只是在和她商議一件日常瑣事。 奉書仰頭看了一看,為難道:“我……我夠不到它。” 張弘范笑了,“書桌后面有椅子。床前有一塊波斯地毯,鋪上它,搬動時就不會有聲音?!?/br> 奉書心中滿是難以置信的敬畏,點點頭,站起身來。 第94章 理身如理國,用藥如用兵 奉書走到書桌前面,果然看到一張簡單的木椅,幾乎被桌上堆的紙張擋住了。再看看床頭,果然有一張厚厚的地毯。張弘范凹陷的雙眼緊盯著她,神色中有一絲解脫,又有一絲意味不明的興奮。 她將桌子上紙張拂開,將手中的一沓信件放回去。剛要轉(zhuǎn)身去拖地毯,忽然看到另一張紙從紙堆里露了出來,上面的字跡和詩文她再熟悉不過。 那是文天祥手書的《過零丁洋》。她記得聽二叔說過,崖山海戰(zhàn)之前,張弘范和李恒讓父親寫信招降張世杰,收到的卻是這一首詩。那么這詩的原件自然在張弘范手里。 她萬沒想到會在此處見到父親的手跡,頭腦一陣暈眩,拾起那張紙,要把它帶走。 隨即發(fā)現(xiàn),這張紙是和另外幾張紙粘在一起的。那幾張紙很厚,是泥金封的黃箋,抬頭便是:“臣張弘范表奏……” 是張弘范寫給皇帝的奏折。奉書抑制不住好奇,仔仔細(xì)細(xì)地讀了下去。這封奏折寫于去年三月。算起來,那是崖山海戰(zhàn)過后,張弘范剛剛班師回到廣州的時日。 奏折里的語句頗為淺顯,因為讀者并非漢人。折子里除了詳細(xì)匯報海戰(zhàn)的情況、請求皇帝封賞有功的部下之外,還提到了被俘的宋丞相文天祥凜然不屈,“真好男子也,臣未敢擅殺,乞望恕罪。”并附上文天祥手書七律一首,以彰其書法文采。 奉書心中頗為異樣。她無法把這封奏折的作者和那個血染崖山的大漢jian聯(lián)系到一起。但這紙上千真萬確是張弘范的筆跡,那字跡剛雋有力,那時他的身體尚且硬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