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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舊家燕子傍誰飛在線閱讀 - 第73節(jié)

第73節(jié)

    奉書卻想到小時候聽過的一些傳言,試探著問道:“可是后來韃子使了什么反間計,害得丞相差點被自己人殺掉,有沒有這回事?”

    杜滸微微驚訝,道:“你也知道?沒錯,元軍見追不到我們,派人散布假情報,說丞相已經(jīng)降北,不日將去大宋城池賺城。他們這一招也忒毒。我們在真州城住下,初時一切如常,可到了第三日,苗再成約我們出城視察城防。大家全無疑心,等出了城,城門突然便關(guān)了。原來揚州李庭芝已經(jīng)接到假情報,以為丞相不安好心,因此指示苗再成直接將丞相殺了。苗再成卻不忍,也不愿抗命,便干脆將我們騙出了城,任我們自生自滅。當時大伙全都傻眼了,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又是冤枉,又是憤慨,亂成一團?!?/br>
    奉書怒道:“這些糊涂將官忠jian不分,豈有此理!”

    杜滸拍拍她肩膀,淡淡道:“當時江山岌岌可危,所有人風聲鶴唳,在丞相之前,降北的高官也已經(jīng)數(shù)不勝數(shù),也不能怪他們疑心。”

    她猶自不忿:“那也不成,疑誰也不能疑他!”

    杜滸笑道:“你以為這就完事了?還有更嚇人的呢。我們還在城外手足無措,突然城里出來一路兵馬,團團把我們圍住,指名叫丞相單獨出去說話。我尚要攔阻,丞相卻說不妨,跟著那軍官到了一片荒郊野地,耽了好久,回來的時候,丞相的面孔都是白的。他說,這些軍官是奉了苗再成之命,‘便宜行事',用言語反復試探他有無歸北之意。倘若丞相有一句對答不妥,當場格殺勿論。這些軍官見他確實一片忠心,絕無叛意,這才說明原委,向他謝罪,把他送了回來,讓我們快些離開?!?/br>
    奉書大怒,剛想罵這些真州軍馬不識好歹,忽然想到,這些將軍、軍官,此時多半都已壯烈殉國。她心思驟轉(zhuǎn),一句話也罵不出來了,過了一會兒,才小聲道:“好吧,后來你們?nèi)チ四膬???/br>
    杜滸見她已經(jīng)呵欠連連,強撐著聽,便簡略地道:“后來許多辛苦,也說不盡。不少大宋城鎮(zhèn)都接到丞相通敵的假情報,不敢收留我們。大家在元軍所控之地穿行數(shù)日,風餐露宿,日曬雨淋,又害怕行蹤暴露,終日惶然,不敢生火,有時連一頓熱食都吃不上。有一天我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有四個人帶著他們身上的銀兩逃走了,再也沒回來,想來是覺得苦海無邊,不如回頭是岸了。

    “還有一次,大伙讓元兵追得狼狽萬分,有人被抓走,其余的全掛了彩。丞相實在走不動路了,我也再背他不動,幸好遇到幾個好心的樵夫,讓他坐進籮筐里抬著走,這才及時脫險。到了通州,又有人染病而亡。最后當我們乘船南下,去投奔益王、廣王的時候,一隊人已經(jīng)只剩下一半了。從丞相被扣北營,到最后揚帆出海,一共兩個多月時光,倒像過了兩年一樣。

    “那時候,我們終于乘上海船,脫出了元軍的包圍,茫茫大海看不到頭,心里面卻滿是希望。丞相當時便就著海風吟出了一首詩,我現(xiàn)在還記得?!?/br>
    杜滸說畢,拾起一截炭,在艙板上慢慢寫了起來:

    幾日隨風北海游,回從揚子大江頭。

    臣心一片磁針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胡奎聽罷,長久不語,半晌才站起身來,朝杜滸深深一揖,說道:“杜兄與丞相為國效命,萬死逃生,一片丹心,天地可鑒?!?/br>
    奉書聽到此時,才覺得一顆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長長出了一口氣,心想:“師父和爹爹一起冒險逃亡,患難與共了那么久,那是過命的交情,難怪他現(xiàn)在要想方設法的救爹爹?!庇窒氲阶约捍饲暗膿?,怕他不管自己,把自己丟在半路之類,這時候也就顯得杞人憂天了??丛诟赣H的面子上,他大概也不會太嫌棄自己這個小尾巴……

    想著想著,便覺得眼皮沉重,杜滸方才所說重重驚險,似夢似真的一一在眼前掠過。隨即感覺身子被放平了,頸下給墊上了一個枕頭,身上給蓋了一件衣服。

    她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還沒來得及做夢,船身卻猛地一震,左右搖了兩搖,緊接著外面一聲大喊:“停船檢查!”

    第65章 琶琵漢宮曲,馬上不堪聞

        “停船檢查!”

    胡奎連忙跑了出去。奉書迷迷糊糊的,只聽到外面有人粗著嗓門喝問,胡奎一句句地賠笑說好話。隨即船身一沉,好幾個人踏上甲板,來來回回地走動。一個滿臉胡子的蒙古軍官伸頭往艙內(nèi)瞧了瞧。胡奎不失時機地往他手里塞了張大額紙鈔。又折騰了好一陣子,官兵才下了船,幾個船夫重新解纜升帆。

    胡奎回到艙里,眉頭緊蹇,對杜滸道:“沒想到一進建康府,居然查得這么嚴,不知蒙古人又在搞什么鬼。城外也在盤查,今日是沒法再走了,就近泊船,宿一夜吧?!?/br>
    胡奎又把奉書叫了起來,笑道:“小東家,今天咱們不走啦。在船上睡了這么多日子,累不累?今晚咱們在城里找個客店,好好歇一歇?!?/br>
    奉書茫然道:“客店?”她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這個詞了,想了一會兒,才明白胡奎的意思,連忙點頭。

    建康府便是金陵,自古便是長江要郡,三國英雄,六朝故都,秦淮河、烏衣巷,千古繁華薈萃。然而此時金陵城已被元軍攻破四年,到處都是兵戈戰(zhàn)火的痕跡。奉書出艙遠眺時,只見城頭野草萋萋,水門以外滿地蘆花,在潮水中沉沉浮浮。寂寞荒臺敗壘,萬里斜陽垂地,幾只水鳥撲棱棱從水中飛入晚霞里,帶起一串漣漪。

    城外壕溝入江處,泊著聯(lián)排的大小船只,大多是元軍的戰(zhàn)船,還有幾艘往來的民船,都被堵在外面,一個個地接受檢查,半晌才通過一艘。胡奎是眼見天色`欲晚,就算盤查得過,也無法繼續(xù)前進,因此提議進城休息。

    三人收拾好行裝,即刻上岸。有路引、銀錢在手,進城倒不困難。杜滸把奉書兩只手一起攥在手里,防止她亂跑走丟。她只好一路小跑的跟著。

    但見城內(nèi)屋舍井然,然而人煙寥落,并無太多煙火氣息。沿街開著些店鋪,很多都正在下簾子關(guān)門,看起來生意都不是太好。只有一個二層酒樓里喧喧嚷嚷,人滿為患,和別處截然不同,連樓上陽臺都站上了人。

    杜滸朝那酒樓努努嘴,道:“進去看看?!彼麄兇舜芜M城,本就有打探消息局勢之意。而熱鬧的人群是最好的消息來源。

    一進那酒樓,他們就發(fā)現(xiàn)了此處生意興隆的原因。原來大廳粉壁上題了詩詞,引得眾人競相觀看,喝酒吃飯的反而不多。終宋一代,文人地位極高,從朝堂到民間都對其尊崇備至。sao人雅客賣弄文采,時常在名勝、酒樓、驛館、客店中題詩題詞,以致有諸多遙相唱和的美談。世人文采參差不齊,有那文理不通的,其大作多半第二天就會被主人家刮了去。而名人墨寶、絕妙好辭,則會被悉心維護,成為那一家引以為豪的招牌。

    這家酒樓的大廳里,錯落題著幾十首詩詞,然而眾酒客顯然只對其中一首感興趣,有的指指點點,有的竊竊私語,還有的在桌上鋪開紙筆,就地抄錄起來。

    一個老秀才一邊搖頭晃腦地讀著,一邊自言自語道:“這個‘轉(zhuǎn)’字用得何其精妙到位!以動襯靜,更顯出獨步憑欄之寂寥,正和了范文正公那句‘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感極而悲者矣’。真是渾然天成,渾然天成啊。”

    旁邊一個青年點頭道:“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平日作詩無數(shù),也化用過‘舊時燕’之典,今日得見狀元手筆,才覺出自慚形穢來,看來今后可得發(fā)憤啦?!?/br>
    又有一人冷笑一聲,低聲道:“發(fā)憤又有什么用?眼下這個朝廷又不興科舉,你再發(fā)憤,上哪兒討功名去?”

    那青年被搶白了一句,頗覺無趣,也就不再接話,專心吟哦起墻上的字句來。

    而奉書第一眼看到那幾行字,全身便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用力把自己的手從杜滸掌心里拽出來,使勁搖他胳膊,要他也看。杜滸看了一眼,也怔住了,半天才失聲道:“是丞相的字!”

    周圍幾個人聽他這么說,都哄笑了起來。那老秀才冷笑道:“就你知道!沒看到下面的落款嗎?”

    杜滸再一細看,那題詞末尾果然有“文山”二字,激動得話音都顫了起來,“文丞相曾從這里經(jīng)過?什么時候?”

    一個酒保托著一壺酒,停步笑道:“客人是新近才來的不成?難道你不知道,文丞相此時就在咱們建康城里?就在十日前,他還曾光顧小店,題了這一首詩呢。這下可好了,全城的百姓都擠過來看丞相墨寶,有幾個人想得起來買酒呢?”他這話雖是抱怨,可說得笑吟吟的,顯然并不以為怪。

    杜滸驚訝道:“丞相在建康城里?他怎么會……”

    奉書心里也是又驚又喜。他怎么還會來酒樓吃酒?難道蒙古人把他放了?

    胡奎早就叫住那老秀才,按著他坐了下來,笑道:“在下幾個確實是初來乍到,還請先生不吝賜教,指點迷津。大宋文丞相怎的會住在了建康城?喂,酒家,給上一壺酒,兩碟下酒的小菜來,我做東,請這位先生吃酒?!蹦蔷萍乙娪猩?,眉開眼笑地應了。

    那老秀才連連冷笑,對胡奎道:“你們幾個還真是不太懂規(guī)矩,什么‘大宋’長,‘大宋’短,這兩個字以后再也休提,省得連累別人?!弊焐线@么說,卻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了下去。杜滸、奉書兩人此時穿的是家人服色,胡奎才是主人,因此那老秀才只是沖著他說話。

    胡奎笑道:“先生教訓得是?!闭f著斟了杯酒,雙手奉予那老秀才,口中稱敬。

    那老秀才讓他奉承得舒坦了,這才笑道:“你們要請教文文山公的詩詞,那可是問對人啦。你們看看……不光是這個‘轉(zhuǎn)’字,還有這個‘孤云’,這個‘漂泊’,唉,撫今思昨……嘖嘖,不過你們意會就好,我可不便多說……”

    他上來就開始講上了詩詞鑒賞課。胡奎、杜滸雖然更有關(guān)心之事,仍不得不耐心聽著。奉書聽他說這詩果然是父親所做,早就直了眼睛,一字字地讀了起來。

    草合離宮轉(zhuǎn)夕暉,孤云飄泊復何依

    山河風景元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

    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

    從今別卻江南日,化作啼鵑帶血歸

    落款是祥興二年,廬陵文文山作。那“祥興二年”兩個字卻已經(jīng)被摳掉大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