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杜滸放她下地,把她身上的繩子慢慢解開,說:“你剛才像個rou蟲子?!?/br> 奉書這才緩過神來,又是羞愧,又是后怕,大口大口喘著氣,道:“我……我不是……我只是害怕……” 杜滸冷冷道:“害怕也沒用,沒成功就是沒成功?!庇帜罅四笏⊥壬系纳炒翱磥砻魈煲o你加些分量了。” 她默默點點頭,抓住身上的繩子,小聲說:“讓我再試一次?!?/br> 杜滸淡淡道:“我可沒力氣再拉你一次?!狈鏊玖似饋?,又朝對面努了努嘴,道:“再說,你還想再回去不成?” 她迷惑不解,朝對面山崖一看,再低頭看看自己腳下的山崖,大吃一驚。原來對面的山崖,才是她方才起跳的地方。而現(xiàn)在自己所站的土地,則是她本來拼盡了全力也沒能跳過來的。 什么時候過來的?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驚又喜,拉著杜滸的手亂搖:“是你帶我過來的!”她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怎么回事。原來她在空中撲騰的時候,杜滸手上挽著繩子,已經(jīng)輕輕易易地越過了山崖,落地后又用力一提,她便到了另一側(cè)??伤齾s一點也沒注意杜滸到底是如何跳躍,又是如何落地的。 杜滸點點頭,什么也沒說,也沒跟著她笑??伤齾s覺得他的眼中微孕得意之色,一閃即逝。 * 迤邐北行,路上辛苦自不必多說,卻也并不寂寞。只是一路所見,若非荒山野嶺,便是焦土連綿,瓦礫成堆。有些大村落里,空空蕩蕩的只住著幾十個人,周圍的良田大多都荒著。不少小村落已經(jīng)十室九空,房屋殘破不堪,僅有一口口水井還矗立著,圍著野狗和成堆的老鼠。 杜滸知道哪些井里的水能喝,哪些不能。有些村落里空無一人,卻遠遠的散發(fā)著一股難以名狀的臭氣,像死魚,又像腌壞了的rou,讓人不由自主地反胃。杜滸催促趕緊繞過去,說那氣味是從水井里散發(fā)出來的。 奉書問:“井里有什么,那么臭?” 杜滸不告訴她。 路邊不時可以見到不成形的枯骨,有些還被野獸啃食過,偶爾還有成群的流民,說著南腔北調(diào)的各地口音。有時候,活人便踩在枯骨上跋涉、進食、睡覺。奉書有些奇怪,他們?yōu)槭裁床蛔∵M那些空了的村子里去。 路邊時有乞食的百姓,有的瘦得不成人形,有的缺手斷腳,有的是敞著胸脯的婦人,懷里抱著肚腹凸出的嬰兒。那孩子不知多久沒喝到一滴奶水了。 奉書每每見到乞丐,總是于心不忍,拉拉杜滸的袖子,示意他看。杜滸卻不為所動,拖著她徑直走過去,淡淡道:“亂世之中,人如螻蟻,咱們自己還自顧不暇,何必還讓這些可憐人給自己添堵?” 奉書瞟了一眼那個骨瘦如柴的農(nóng)婦,小聲道:“可是,可是她看起來快要餓死了……我能不能把昨天買的餅分給她些?我……過去在家鄉(xiāng)時,我爹娘也是經(jīng)常施舍周濟窮人的……爹爹還教我……”她搬出了父母,希望能將杜滸說動一些。 杜滸卻冷冷道:“可是現(xiàn)在世道不一樣了!你想積功德,我還怕惹麻煩呢。你知不知道這些乞丐游民里,有多少是拉幫結(jié)伙的強盜?有多少人到了晚上,就會變成小偷、綁匪、殺人犯?別理他們,省得哪天把你的小命送在一顆善心上。” 奉書心知他說得沒錯,這些看似可憐的人中,也許確實有不少危險分子??伤€是對杜滸的態(tài)度有些不滿,咬著嘴唇,倔強道:“你做沒做過乞丐?過去兩年里,我一直是個流浪的小乞丐,要是路上碰到的人都像你這么想,我早就餓死了!我……我一看到這些快餓死的人,就想起以前自己餓肚子的光景,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多難受?” 杜滸神色微動,將她打量了好一陣,才摸了摸她的頭,說:“那好,你要幫人家,我不攔你。只是話說在前面,咱們也能力有限,你要把干糧施舍出去,今天晚上你就得餓肚子?!?/br> 奉書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餓一頓有什么,那婦人不知餓了多少天了。 只是她餓了一頓,到了半夜,就開始睡不著覺,肚子里咕咕的響。杜滸聽見了,冷笑一聲,“女施主,餓了吧?”說著扔給她兩張面餅。那是他的那一份干糧,晚上省下來的。 奉書捧著那兩張餅,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口水卻滴滴答答的都快流下來了。她萬分不好意思,過了半天,才說:“我沒想讓你也挨餓……” “你還在長身體呢,怎么能不吃飯?下次記住了,量力而為,別把自己的東西一股腦都給出去?!?/br> 奉書啃了一小口餅,小聲說:“知道了。謝謝師父?!?/br> 從那以后,杜滸似乎也慢慢被奉書磨軟了心腸,見到乞丐游民,也不那么冷淡了。有時候見到實在可憐的百姓,他也就默許奉書周濟人家?guī)卓陲?、幾文錢。 第56章 萬里風(fēng)沙知己盡,誰人會得廣陵音 只是沿路見到的難民似乎無窮無盡。直到行到龍川江上游地帶時,情況才稍稍好一些。但經(jīng)過大的市集、村鎮(zhèn)時,他們卻不得不繞過去,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身份證明,更沒有路引文書,無法自證是“天`朝”的“良民”。廣南東路是最后被蒙元攻下的土地之一,雖然已被改為行省,但還沒有制定任何安置流民的措施。除了駐扎著元軍的地方還有人管理,其余的鄉(xiāng)野地段都是一團糟的無主之地。有幾次,明明可以直行的道路,杜滸卻一定要繞路。他說前面百分之百有劫財害命的土匪,還是避開些好。 但征服者的鐵騎,卻不是那么容易能避開的。有一次,他們遠遠地看到一隊元兵闖進一家大戶人家的祠堂,把那家人的先祖塑像搬來當柴燒,喝酒吃rou,好不快活。兩人悄悄地避了過去。還有一次,他們混在流民里行進,只聽得馬蹄雜沓,卻有數(shù)騎蒙元官兵飛馳而來,沖進人群中縱馬馳騁,流民們立刻亂成一片,尖叫聲此起彼伏。 那幾個官兵的馬鞍上掛著明顯是百姓的包裹,顯然是從不知何處劫掠來的。他們見百姓驚慌,卻都嬉笑不止,縱馬追逐著一個小腳婦人,像捉老鼠一般戲耍了一陣子,一個長官模樣的將那婦人一拎而起,面朝下橫放在馬背上,撥馬便走。那婦人長聲哭叫,那長官反倒哈哈大笑。 那婦人的丈夫赤紅了臉,從人群中撲出來,大叫:“賊韃子,我跟你們拼了!”搶上去便要奪那婦人。那長官卻似乎覺得有趣,一邊笑著,一邊一刀砍下那人的半個腦袋。其余的流民都嚇得呆了,有些對那長官怒目而視,更多的卻趕緊垂下眼睛,不敢露出半分不滿之意。 一個漢人官兵沖著人群喊道:“看什么看?這反賊膽敢行刺剌顏大人,死有余辜,有什么好看的?剌顏大人愛民如子,你們這些游手好閑的,都趕緊去尋個生計,安居樂業(yè)去,不然,下次再撞著時,一個個都給你們宰了!” 眾百姓一哄而散。那婦人的哭聲也隨著馬蹄聲漸行漸遠。 杜滸把奉書擋在身后,在路邊的草叢里立了良久,等官兵徹底走遠,這才重新上路。奉書早氣得臉蛋發(fā)白,壓低了聲音道:“現(xiàn)在不是不打仗了嗎?怎么韃子還是隨便殺人?”看著杜滸還是一臉緊張的神色,忽然覺得十分窩囊,又道:“師父你也不管管!” 杜滸淡淡道:“你師父沒用,這些人有馬有刀有槍,我可不想去送死?!币娝允蔷镏?,又小聲道:“再說,殺了蒙古人,他們早晚還會報復(fù)回百姓身上。你不知道吧?故宋土地上的漢人百姓,現(xiàn)在性命連牲口都不如,蒙古人想殺誰,都能有幾百條罪名安在他身上。就算沒有罪名,漢人被無故殺了,也不過賠幾兩銀子的棺材錢。漢人要是敢殺蒙古、色目長官,那就不光要償命,連他的親戚鄰居都得受牽連。就算你只是打了蒙古人……” “這算什么!不公平!” 杜滸卻沒有像她一樣義憤填膺,“咱們仗打輸了,也就沒資格講什么公平不公平。眼下活著才是最要緊的。要是咱們?nèi)巳硕妓懒?,大好江山全都變成草地牧場,那才真是遂了他們的意呢?!?/br> 奉書想想也是,點點頭,說:“那現(xiàn)在就先忍一忍,等以后有機會了,再慢慢報仇便是?!?/br> 杜滸輕輕擰了擰她耳朵,“跟你說多少遍了?現(xiàn)在不許老想著報仇?!?/br> 奉書夸張地“哎呦”了一聲,叫道:“饒命,饒命,疼!斷了!” 杜滸冷笑道:“別給我裝!我手上還沒輕重?還不快走,今天還有四十里路,走不完時,看我揍你!——前面有個村子,到了那兒再停,咱倆去討杯菖蒲酒喝去?!?/br> 奉書聽到“菖蒲酒”三個字,登時把他前幾句兇巴巴的威脅全忘了,一邊邁步,一邊睜大眼睛問:“為什么要喝菖蒲酒?” 杜滸笑了:“你走了這么久,都不記日子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五月啦?!?/br> 奉書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數(shù),這才點了點頭,心里面仍舊不太相信??墒窃絹碓綈灍岬奶鞖狻ⅢE然而至的一場場大雨、還有水邊火紅的石榴花,都明明白白地昭示著此時早已入夏。原來今天是端午節(jié)。她記得小時候,端午節(jié)那天,家里的仆役總會搬回來一蘿蘿的蒲絲、艾朵、一盒盒的粽子、果子,擺在廳堂上,那都是官家賞給父親的。不過那些粽子沒有自己家里包的好吃,艾草也不是最新鮮的。 那時候,贛州城里,家家戶戶門前都會掛上辟邪的艾草小人,種上蒲花、葵花。益壽延年的菖蒲酒也是必備之物,總有一群群的小販在沿街叫賣。城外的贛水里,還有熱鬧的龍舟比賽,看的人摩肩接踵。不過,比起欣賞江上揮汗如雨的劃舟健兒,奉書更喜歡瞧那些看客被擠到江里的狼狽樣兒。 她還在惠州過過一次端午,也是熱鬧非凡的。那天二叔擺了家宴,宴請難得團聚的幾個家庭成員,席間一直在開懷大笑,最后喝得路都走不穩(wěn)了。今天,他也許不會這么開心了吧。況且,他已經(jīng)做了蒙古的官,蒙古人似乎是不過端午節(jié)的。 她趕緊提醒杜滸:“現(xiàn)在天下是蒙古的。蒙古人可不過端午節(jié)。你別想喝什么菖蒲酒啦?!?/br> 杜滸卻搖搖頭,不以為然,“只要漢人還沒死光,該是咱們的節(jié)日,咱們就得都好好的過。哼,屈大夫投江殉國的時候,蒙古人的祖宗還沒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