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小黑子見她不肯坐,笑了笑,便站起來,伸出長臂一攏,就把四個孩子一齊攏在了臂彎里,邁步出了帳子。蚊子這才看清,營帳外面不知何時抬來了幾頂小轎子。 遠(yuǎn)處一陣刺耳的軋軋聲。城墻旁邊的側(cè)門竟然開了,開在了這個戰(zhàn)云密布、千鈞一發(fā)的時刻。門縫里透出些許火把的光亮。 時隔一年半,蚊子才再一次坐上了轎子。而壁虎、小耗子、蝸牛則是一副不相信的表情,一再向轎夫確認(rèn),自己是要坐在里面,而不是走在外面。蝸牛喜得合不攏嘴,進(jìn)轎子的時候,被狠狠地絆了一下,直接撲了進(jìn)去。周圍兵士都笑。 蚊子感到轎子一搖一晃的,帶著自己進(jìn)了惠州城門。她忍不住掀開簾子向外看。在惠州度過的那一年時光,此時又源源不斷地在她腦海里回放,讓她心里砰砰直跳,又是緊張,又是期待。 在她的記憶里,惠州是一座生氣勃勃的城市,就算是夜間,也有不少行人過客來來往往,小攤小販絡(luò)繹不絕,討價還價之聲不絕于耳,更別提那偶爾能聽到的波斯話??墒乾F(xiàn)在窗外的這座城市卻是靜悄悄的,街上只有巡邏的官兵。只有幾扇朝街的窗戶里,透出暖暖的黃色光輝,顯示著房屋的主人還在安適地生活。幾聲零落的爆竹聲是對她唯一的歡迎。 她失落了片刻,隨即便釋然了。非常時刻,這里大概是宵禁了。 忽然不遠(yuǎn)處一陣喧嘩之聲,兩隊兵士簇?fù)碇豁斝∞I,從對面的大路飛快地奔來。那轎子顛簸得厲害,抬轎的轎夫被大聲催促著,幾乎在跑。 轎子停在路中間。轎中人掀簾而出。蚊子看著燈光下那張肖似父親的臉龐,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跳出自己的轎子,三兩步就撲到了他懷里。 “二叔,二叔,我可找到你了……嗚嗚嗚……” 文璧老了。他的眼角刻著皺紋,但眼中仍舊閃著端嚴(yán)慈和的光。他穿著家常的便服,身上還殘留著一點淡淡的酒味——除夕夜里,照例家家都是要置酒守夜的。他趿拉著一雙麻履,身上胡亂披了一件毛皮斗篷,遮擋戶外的寒氣。他端詳了她一陣,便不顧她滿身的泥塵,一把將她摟在懷里,顫聲道:“奉兒!” 這名字,她有些陌生了。但她還是點點頭,用力抱住那個高大的身軀,泣不成聲,心里又是委屈,又是驕傲。她還以為,二叔會認(rèn)不出自己呢。 她聽到二叔的聲音微微顫抖,抑制不住的激動:“真沒想到,你還活著……我聽到衛(wèi)兵們報出'五小姐'三個字,說什么也不敢相信,但還是存了萬一的念想,出來看一看……老天有眼,老天有眼……你爹爹一直以為你已經(jīng)……” 聽他提到父親,她又猛地大哭起來:“爹爹……他……他在五坡嶺……” “我知道,我全知道了……唉,他沒死,已是萬幸!” 原來二叔也知道了父親被俘的消息。蚊子突然覺得自己也真傻,二叔鎮(zhèn)守惠州,手底下那么多千里眼、順風(fēng)耳,這事怎么會不知? 文璧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她瘦削的臉頰,給她擦干淚,柔聲道:“可憐的孩子,你受委屈了……走,我們回府里去,別哭啦,去坐轎子去,回頭再敘。別怕,這兒就是家。有二叔陪著你呢?!?/br> 可是她抱著他不放手。文璧只能把她抱在腿上,坐在自己的四抬轎子里,任憑她嗚嗚咽咽地說些含混不清的話,一會兒又笑起來,一會兒又咬牙切齒,一會兒又重新哭了鼻子,等到轎子落在文璧的府上時,她已經(jīng)沉沉睡熟了。 她只睡了一小會兒,便在文璧懷里醒來了。外面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文璧笑問道:“餓了罷?” 她的肚子立刻應(yīng)景地叫了起來,用力點點頭,蹭著二叔頦下的胡須,說:“我餓了,要吃飯!”那口氣竟然有些撒嬌的意味。天知道,她已經(jīng)多久沒有這樣說話了。 她馬上又想起了一事,問道:“我的那些朋友呢?” 文璧笑道:“都好,都安頓下了。他們是誰呀?” 蚊子想了想,還是決定不把小耗子的真實身份說給二叔聽,只是簡單地說,他們是百姓的孩子,蝸牛的父親被五虎大王害了。她還說,他們一路上同甘共苦,要是沒有這幾個小朋友,她早就不知死在何處了。 文璧趕緊叫人把壁虎、小耗子、蝸牛都請了來,擺了一小桌飯菜,請大家吃。把幾個臟兮兮的百姓家子弟請進(jìn)府來,同桌吃飯,本就大大不合他惠州知府的身份。但他的管家聽到他堅決的語氣,也只能搖搖頭,吩咐下去。 倒是那三個被請來的孩子十分拘謹(jǐn)。壁虎還知道叫一聲“文大人”,對他道謝,努力正襟危坐,小耗子說話則是“你”來“我”往,吃飯直接用手抓,全然不顧禮數(shù)。蝸牛進(jìn)了府,更是如臨異世,左看看,右摸摸,又抬頭望望天花板,簡直都忘了往嘴里塞飯。文璧絲毫不以為怪,反而勸他們盡情吃。 蚊子笑嘻嘻地看著他們,又看了看二叔,只覺得心中被幸福填滿了,什么旁的事都不愿意想。過去一年半里的顛沛流離,吃過的所有的苦,流過的所有眼淚,此時都變得值得了。 第29章 挑燈...(續(xù)) 文璧等幾個孩子都吃飽喝足了,才笑道:“瞧瞧你們,一路上可累壞了吧?一個個臉色都不怎么樣。就留在我這里好好將息一陣子,洗洗干凈,明天我讓人給你們做衣服?!?/br> 壁虎、小耗子、蝸牛嘴里塞著吃食,眼里放光,嗚嗚的道謝。 文璧又說:“你們一路上跟奉書作伴,把她平平安安地帶到這里,我很是感激。來,兩個男孩兒都也不小了,我敬你們一杯!”說著,竟是讓人給壁虎和蝸牛各滿上一杯酒,笑瞇瞇地讓他們喝。 能讓文惠州親手敬酒的,不外乎他官場上的同僚,文壇上的知己,此時他卻敬了這兩個半大的小子。那倒酒的仆從也瞠目結(jié)舌,看呆了。 蚊子心中大樂,和小耗子對望一眼,等著看好戲。果不其然,蝸牛想也不想,就把整杯酒都一口悶了,然后便是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死命忍著,最后終于忍不住了,大聲咳嗽起來。 壁虎卻像小大人一般,謝了文大人,慢慢喝干了杯中的酒,除了臉上泛起了紅云,卻也沒什么異常的表現(xiàn)。 文璧微微朝他看了一眼,眼中頗有贊許之意,自己喝了幾杯,又道:“既然都是沒家的孩子,若想留在我府里,我明日就派人給你們找些差事——我雖然俸祿不豐,這幾個人還是養(yǎng)得起的,哈哈!”轉(zhuǎn)向蝸牛,和顏悅色地說:“奉兒說你喜歡讀書?你就跟著我手下的師爺學(xué)一陣子,將來給我抄寫文書如何?” 蝸牛簡直受寵若驚,連忙忍住咳嗽,卻也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答,脹紅了臉,杵在那里。 倒是蚊子心中有點不是滋味,覺得二叔未免有些太看不起這些小伙伴了。她自從來到二叔府上,就已經(jīng)變回了五小姐奉書,和她這些出生入死的伙伴似乎一下子就不一樣了。她知道二叔是好意,這一番好意也確實難得,可是她仍然忍不住臉上熱熱的,竟有些無地自容之感,想拽二叔的衣袖,讓他別再說下去,又不知該用什么理由好。 文璧又對小耗子笑道:“我府里雖然用不著太多丫環(huán)……” 還沒說完,忽然一個小吏站在門口,躬身道:“文大人!”看到幾個孩子,猶豫了一下,把下面的話咽了回去。 文璧此時已有五分醉意,心情舒暢,笑道:“幾個小朋友,自家人,不妨,不妨——什么事?” 那小吏點點頭,這才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李恒李元帥早早就派人從廣州送了節(jié)禮來,大人也最好盡快回禮的好。另外,李元帥還說,久聞大人文采書法俱絕,若能求得大人手書一副桃符,那他感激不盡?!?/br> 文璧持著酒杯的手僵了一僵,慢慢放下杯子,收了笑容,點頭道:“好,知道了,我這就去準(zhǔn)備,你先下去吧?!?/br> * * 接著,他轉(zhuǎn)過頭,微笑道:“你們先回去休息,我……” 話沒說完,卻吃了一驚,只見蚊子全身發(fā)抖,一下子跳了起來,帶翻了一壺酒,酒水淋漓滿地。其他三個孩子也是一副云中霧里的神情。 蚊子覺得自己仿佛在做夢,求助般地看著二叔,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廣州的……李恒李元帥……是誰?” 文璧眼中閃過了一絲尷尬,隨即神色如常,說:“是一個元軍將領(lǐng),你也聽說過?” 豈止是聽說過! “那他……為什么……為什么要給你送禮……你為什么……又要回……”她只覺得脊背發(fā)冷,血管里仿佛一下子灌滿了冰水,整個心都被包裹了,脆脆的,仿佛再多說一個字,就會碎掉。 她盼著二叔給出一些匪夷所思的解釋,可他卻說了一個最正常不過的理由。 “奉丫頭,二叔還沒告訴你,惠州……已經(jīng)不歸大宋啦。”他咬了咬牙,一口氣說道:“五天以前,李恒傳檄招降。我降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