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晏維清靜默了一小會兒。他當(dāng)然知道赤霄是什么時候開始練劍的,因為赤霄棄刀從劍的原因大概正是他。從前他不覺得這有什么,但近年回想起來,竟有上天注定一般的宿命感。 ……宿命?呵! 不過他這次很好地克制住了自己,從內(nèi)息到語氣都是。“從劍沾血開始,”他沉聲道,“它就是殺人的兇器。” “劍從造出來開始,就是殺人的兇器?!背嘞鲚p柔地糾正他?!安还苁悄?、本座、還是其他人,都沒有區(qū)別?!?/br> ……劍是兇器,出鞘見血是自然;可你見了我的心頭血還能收劍,又怎么說? 晏維清喉頭不住翻滾著這句無法當(dāng)眾述之于口的話。確實,這并不需要問,他已經(jīng)知曉答案。他甚至還知道,赤霄為何能這么理所當(dāng)然地做出來、反過來又理所當(dāng)然地否認(rèn)自己。但他知道,并不代表他就這么全盤接受。 想到這里,他面上反而又是一笑?!澳鞘菢O好?!?/br> “確實極好?!背嘞鲱h首。他不愿多想也覺得沒必要多想,因為在他心里,今日之事早已塵埃落定。若要說還剩下什么,那大概是對盡興發(fā)揮的期待、對最終一戰(zhàn)的渴求…… 他眼里微微放出了光,從未離開劍柄的手也小幅度收緊了。 晏維清對赤霄的姿態(tài)變化再熟悉不過,更別提他們倆此時距離不遠(yuǎn)。對方斐然的戰(zhàn)意輕易激起了他的,讓他全身都開始蠢蠢欲動—— 惺惺相惜的欣賞,棋逢對手的快意,最終凝聚變化成劍鋒出鞘的決然…… “錚——!” 完全是同時,兩柄劍都脫開了束縛。烏劍沉沉,其上一絲光也不見,去勢奇疾,卻幾近無聲;相比之下,赤劍水流云動般快速,全身都縈繞著流炎般的紅光,就和主人一樣奪人眼球—— 眾人一顆心頓時提到嗓子口。 “好快的劍!完全看不清!” “之前誰說赤霄死了、又或者走火入魔的?瞧那紅光,就知道他好得不能再好了!” 這些話都沒說錯。不管是晏維清還是赤霄,一劍封喉都在瞬息之間;現(xiàn)在二人比試,顯然只能更快。 另外,赤劍之所以為赤劍,除卻它固有的血色外,還有心法的緣故。若赤霄在劍上灌注內(nèi)力,一把劍看起來就是火劍,像能觸之即燃。中原武林可沒有這么詭異的心法,不免讓人覺得妖異如魔。同時,正道武林眾人也把它的光芒深淺當(dāng)成赤霄內(nèi)力高低的標(biāo)志。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兩人就過了百八十招。樹木受到波及,撲簌亂響;巖石噼啪碎裂,向下崩落,很快就被霧氣未散的深淵所吞噬,連個落地聲響都聽不見。 而意料之外的是,觸之即燃竟不是眾人的妄想—— 赤霄那緋色劍氣之所經(jīng),明明看著春桃一般嫣然,可葉面大片大片地焦黃枯萎,就像真被惡狠狠地?zé)七^似的。 “華山之時,尚未如此?!毕禄ù髱燁D時一凜。他的言外之意很明顯,就是赤霄的功力增長極快。 元一道長的訝然卻少了幾分。“對赤霄來說,算不得令人吃驚。”他緊盯著一紅一白兩道身影時而交錯時而分開、快得幾乎無法捕捉,嘴里還不忘補充:“以今日之境與四年前相較,貧道以為,他怕是十來歲才開始練劍?!?/br> ……難道說,赤霄只花了十幾年就練成了如此高深的劍法?! 聽到這些話的人全都目瞪口呆??膳氯舸?,不愧是魔頭!“幸而晏大俠閉關(guān)的成效十分卓著,不然……” 不管這個“不然”后面是什么,云如練都不想知道。想要幫忙卻毫無插手可能的無力感讓她嘴唇緊抿,手指不自覺地掐進手心。而云長河捏著折扇扇骨,指節(jié)和臉色一起愈發(fā)白了。 此時,赤霄剛和晏維清錯身而過。準(zhǔn)確來說,是他們的劍斜拉著過去,在金屬刺耳的哧啦聲中迸出幾星火花。 赤霄就在這幾星火花里看到了他之前沒注意到的東西。一縷白霧從劍間升起,很快就飄散著消失了。 ……白霧?那是水氣形成的白霧么?如果是水氣,又是哪里來的水? 赤霄沒法不多分給烏劍一些目光。所以,在他們下一次的短兵相接中,他震驚地發(fā)現(xiàn),那黯沉的劍身上竟凝結(jié)了一層幾不可見的薄冰! ——怎么會這樣?難道是…… “你……”赤霄雙眼微微瞪大了。這本是個幅度很小的動作,奈何兩人現(xiàn)在幾乎是面貼著面——當(dāng)然,隔著兩把毫不退卻的劍。 “專心?!标叹S清道,聲音輕得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叭裟氵@樣敗了,我這勝也毫無意義?!?/br> 這話是事實,然而不符合眾人對劍神的一貫印象,赤霄能夠理解對方低聲的緣故。但是,若這種變化是因為玄冰雪種——八成是因為玄冰雪種——那晏維清是不是還有什么沒告訴他? 赤霄難得有些后悔,還有些心驚。玄冰雪種沒有眾人以為的絕情斷欲作用也就算了,但若是會改變內(nèi)息冷熱、以至于影響使用者身體的話……那他不是真的害了晏維清? 短短一個念頭之間,兩人又戰(zhàn)過三個來回。 “我說過了,專心?!标叹S清在他們距離再次縮短時道,聲音也如冰一樣冷,語調(diào)毫無起伏。 赤霄本就在盯著他。見那人眼里沒有任何玩笑成分,他迅速收了剛發(fā)散一點的心,凝起內(nèi)力,一攔一推—— 砰! 似乎有什么無形且高溫的東西炸裂開來,震得晏維清不得不飛身后退躲避。在那灼人氣浪的沖擊下,南天一柱似乎都搖晃了幾下。而他只是低頭,眼見著自己雪白的衣襟上有一點迅速轉(zhuǎn)作焦黑,像濺了火星。 一陣目瞪口呆的靜默,然后圍觀人群慢慢sao動起來—— “炸了……那是什么?劍氣嗎?” “從沒見過……” “是不是魔教的那什么教主心法?他到底練到幾重了?” 這些話,對晏維清而言就是一轉(zhuǎn)身的功夫,甚至更長。因為在見著那個黑點的同時,他已經(jīng)果斷地旋身揮劍,迅疾遞出—— 一片雪白的劍光鋪天蓋地地落下,炫目而輝煌。它去勢鋒銳,似乎它面前的所有東西都會被利落地劈做兩半:樹木巖石無法阻擋,血rou之軀更不必說! 眼見著那白光朝自己直直劈落,赤霄立即向邊上閃身。然而,他腳剛挪開,森然冷冽的劍氣就緊隨而至,半幅妃紅衣袖應(yīng)光而斷。再等白光落地,亂石與落葉夾雜的地面立時顯出一道極深的溝壑,邊緣還在瞬間凝結(jié)出了一層針狀白霜。 換成是其他任何一個人、又或者慢那么一丁點,這都是必死的殺招! 赤霄盯著自己手臂上忽而多出的長條血痕,再抬頭望向不停歇地攜劍而來的晏維清,唇邊竟凝出了一朵無人能見的微笑,似乎根本察覺不到刺痛。腳下地面顫動愈發(fā)劇烈,但他一點也不在意,只舉劍對上。霎時之間,兩人復(fù)又戰(zhàn)成一團,殺得難解難分。 這樣的一幕,圍觀眾人看起來理應(yīng)熱血沸騰。但實際上,一半的他們確實覺得這決戰(zhàn)精彩得無法移開眼球、不枉早早地來蹲守,另一半的他們則開始感到莫名的緊張和心跳—— 在晏維清毫不留力的一擊下,南天一柱開始往東歪斜下去。被破碎的地面帶著,那兩人也越戰(zhàn)越向東??赡媳睎|三面底下都是萬丈深淵,已經(jīng)有更多的斷木碎石消失在那宛如兇獸之口的迷霧中—— “南天一柱要塌了!”云如練竭盡全力地大喊,再也顧不得其他?!翱煜聛?!” 然而,石柱崩裂傾落的動靜本來就很大,輕而易舉地蓋過了她的聲音。 見兩人誰也沒有退后的意思,下花大師一雙白眉皺得死緊?!安缓?!”他只說了這么一句,就立刻飛身下山,元一道長緊隨其后。 其余少林和武當(dāng)?shù)茏鱼读艘汇?,趕忙跟上。然而,還沒等他們下到半山腰,赤霄又差點再次被劍氣擊中。 之所以說差點,是因為這次沒保住的是面具。很多人對那下面的真容極有興趣,但現(xiàn)在沒一個顧得上看—— 赤霄躲開的第二下,可是實打?qū)嵉財r腰劈在南天一柱上! 一聲沉悶的轟隆聲后,眾人眼睜睜地看著巨大的石柱四崩五裂,呼嘯著墜下崖去。 一行人急急地沖到陡崖上時,未散盡的煙塵還在紛紛揚揚,消失的石柱留下了一個斜傾坑狀豁口,那些似乎永遠(yuǎn)不會散開的云霧依舊遮掩著底下可怖的深淵;而不管是紅衣人還是白衣人,都什么蹤影也沒有了。 第75章 劍神劍魔在南天一柱之戰(zhàn)里雙雙身亡,這事兒可不能隨便開玩笑。就算親眼見到兩人消失在深淵中,也沒有誰敢一口咬定。 頭一個不承認(rèn)的就是少林和武當(dāng)。下花大師命人尋了熟知當(dāng)?shù)氐匦蔚睦衔蹋x出穩(wěn)妥之處,結(jié)繩而下。結(jié)果那陡崖足有四五百丈深,又有亂石荊棘阻攔,以至于有一群武林高手坐鎮(zhèn),竟也花了足足五日功夫才到底。 在下到一半時,云長河心里還有些僥幸。晏維清的輕功橫渡百來丈沒有問題,那下個二百來丈興許只是受傷。但山崖越深,他的心就越?jīng)觥?/br> 地勢如此險絕,又和碎石一起落下,這竟、竟……是要粉身碎骨么? 一眾人等心里都在打鼓。等他們最終看到幽幽水面時,不是挨個兒松口氣,而是更加絕望—— 已是正午時分,四周依然一片茫茫大霧,靜得滲人。沒有日頭,沒有風(fēng)聲,只是站在那里,就冷得骨頭都在打顫。 十?dāng)?shù)人中,要么是年輕力壯的,要么是武功高強的。此時借著火把光焰,他們也只堪堪看到幾丈遠(yuǎn)。 “小心腳下,青苔濕滑?!痹坏篱L出聲提醒,面色肅然。 下花大師半蹲下去,先是謹(jǐn)慎地端詳了一會兒水面,才伸手點了點。一圈波紋慢悠悠地晃蕩開去,很快就不見了。“沒毒,但不動……是死湖?!?/br> 此話一出,諸人的心不約而同地沉了沉。 雖然下花大師眉頭愈加緊蹙,但他還是說:“咱們先四處看看?!?/br> 說是四處看看,可實際上他們只能沿著山崖和湖的狹窄交界走。一路無話,約莫半個時辰后,有塊斷面新鮮的碎石半臥在湖邊,擋住了去路。 眾人精神頓時為之一振。 “就是這里了!” “晏大俠!晏大俠!” 呼喊聲在山谷里盤旋,回音一遍一遍地響起。但別說人了,連只鳥兒的撲扇都沒有。 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激動過后的沉默很快就變成了更加深重的憂慮。諸人一個一個翻過斷石,上下張望。 從水面上嶙峋高低的石尖來看,大多碎石都落入了湖心。越往中央,碎石的塊頭就愈大,顯然那里是最深的。 下花大師和元一道長無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元一道長便飛身騰起,第一個上了石面。亂石綿延,正好可做通往中央的墊腳之用。他身法輕靈,不一會兒就隱沒在岸邊人的視線里,兩名武當(dāng)?shù)茏泳o隨其后。再過小半響,只聽得他連聲喚道:“大師,速來!” 一聽就是有了什么大發(fā)現(xiàn),剩余諸人立即跟上。而到達湖心后,所有人都被看見的情景驚呆了—— 有塊巨巖正倒插在那里,其上樹根虬曲,清晰可見。它露出水面的部分約莫有十來丈,直指向天。在依次高舉的火把下,頂上兩把劍赫然在目。 “這是……”下花大師幾個縱身上去,因為太過震驚,話都說不連貫了。“這……” 其實不需要他指明,所有人都看得出,那就是烏劍和赤劍。它們交叉相對,深深沒入石中,只有劍柄和不足一尺的劍刃露在外頭。 劍魔暫且不說,劍神可是無時無刻都隨身帶著烏劍;此時只見劍不見人,豈不是……最壞的結(jié)果? 所有人的心都直直墜落下去,以云長河為尤甚。他牙關(guān)緊咬,唇色發(fā)白,死死地瞪著那兩把劍,渾身僵硬得和鐵板一樣。忽而,他又像是想到什么,轉(zhuǎn)頭飛奔,朝著湖面其余亂石去了。 其余的人也分頭尋找,誰都沒發(fā)現(xiàn)劍神劍魔的影子。在這之后的一個月,有不少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下來,同樣無功而返。最大的發(fā)現(xiàn)不過半幅緋紅衣袖:它已經(jīng)破得不成樣子,要不是顏色異同,很有可能被當(dāng)做水草而忽略。 “這真是天意弄人……阿彌陀佛?!毕禄ù髱煄е倭值茏与x開時,只留下這么一句話,連善哉都不說了。 等正道武林中人全部離開后,三個身穿明艷服飾的少女才循蹤下崖。 “教主,赤教主真的死了?”看著年紀(jì)最小的少女問,一張娃娃臉上是五分惋惜,還有五分疑惑,“若是真的,為什么正道武林差點把湖掀過來,白山教的人卻一個也沒看見?” 紫蘭秀只凝視著那不泛一絲漣漪的平靜湖面?!叭粑乙耙粋€必死之約,定然也不想你們在場?!?/br> 兩個少女齊齊吃了一驚。“教主,您是說,赤教主一早就知道必死?那他為什么還要自己定下來呢?” 這回紫蘭秀沒有回答。她不自覺地想起對方之前寫在桌面上的那四字,許久才搖了搖頭?!拔丛?,竟是一語成讖?!?/br> 此時,已近中秋。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從今往后,不管是劍神劍魔,亦或者南天一柱,都僅是存在于話本與談資中的印跡了。 正道氣氛沉沉,魔教銷聲匿跡,兩邊相安無事,武林似乎終于恢復(fù)了平靜。 至少素樂和尚愿意為這種平靜閉口不言。 在武陵源觀戰(zhàn)時,他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無論身形還是聲線,九春都像極了赤霄,簡直可謂一模一樣。有這兩點,就算他并沒見過赤霄的真容,也已經(jīng)不成為一個問題—— 晏維清和赤霄的關(guān)系并不如武林中人以為的;他們實際上必定更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