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一群山匪本為自己被發(fā)現(xiàn)而心驚膽戰(zhàn),但一抬眼,各個都看直了。 “乖超!搓了一頓大的呀這是!”一個還算年輕的山匪張大了嘴。 “這女娃子牌長,我胡老二打出生起就沒見過!”一個干癟老頭道,嘴唇開合間,黃板牙清晰可見。 “賺頭不好使了,憨水也下來了!”這個面罩下的聲音還吸溜吸溜的,像是在吞口水。 雖然這些話并不能完全聽懂,但那些惡心的表情,赤霄看懂了。敢情那些山匪把他誤認(rèn)成了女人……他本來就不甚愉快,這時更是蹭蹭地往外冒火。 晏維清起身晚一些,走到赤霄身后時正聽到話尾,不由多看了一眼劍魔——那件黑色斗篷已經(jīng)微微鼓起——頓時心道不好—— 這些人死定了! “要我是你們,”晏維清朝外頭道,“就會離他遠(yuǎn)一點?!?/br> 聽到話聲,一群看呆了的匪徒才注意到第二個人。 “這個也雪滴很!” “剛剛那聲……聽著不像倆娃子???” “看模樣都像小少爺,說不定是父母不同意,這才一起私奔呢……” 最后一句聽得最明白,赤霄的臉也徹底黑了。少爺你妹!父母你妹!私奔你妹!求速死就直說! “……”這是莫名中槍的劍神。我倒是想私奔,可人家不愿意跟我私奔??!“你……” 晏維清還想再說點什么,赤霄就突然出聲:“這沒你什么事?!?/br> 被打斷的晏維清不由摸了摸鼻子。難道對方以為自己要給山匪求情? 晏維清這么想的時候,赤霄已經(jīng)飛身而起。他沒有武器,就隨手從火堆里抽了一根正燃著的樹枝。山匪拿的都是明晃晃的大砍刀,兩廂一對比,立刻有人大肆叫囂,顯然完全沒把晏維清的警告放心上:“美人兒,還是趕緊從了……” 這句話后面到底是什么,沒人聽見。因為,火光一閃,喉嚨一辣,十余山匪已經(jīng)和破布袋一樣躺在泥水里——包括被門板壓著的那個——統(tǒng)統(tǒng)生氣全無。 “嘖?!背嘞鲚p飄飄地轉(zhuǎn)身落地,激蕩的黑色斗篷也順服落下?!靶叶鴽]臟了我的衣服。”他嫌棄道,順手把還燃著的樹枝丟回火堆。 晏維清無奈地?fù)u了搖頭。他不用出門查看就知道,那些人什么都沒看清,就被一劍封喉了。也許用一枝封喉形容更準(zhǔn)確,畢竟赤霄還沒拿上劍?!斑@是不是要收拾下?”他實事求是地分析,“萬一傳出去,你覺得大家會認(rèn)為誰動的手?” “我不在乎。”赤霄冷冰冰道。他殺的人里,難道還差這點渣滓? 晏維清不由嘆了口氣,只能再補(bǔ)一句勁爆的:“還是說你就想讓別人發(fā)現(xiàn)我們私奔?” 赤霄本要坐回原位,聞言猛地瞪了晏維清一眼?!跋拐f什么!” 話說到這份上,赤霄不得不和晏維清一起,進(jìn)行毀尸滅跡的大業(yè)。等他們把這事兒干完,天也差不多亮了。 赤霄冷著臉,一聲不吭,立刻出發(fā)。山道依然狹窄,但總算可以騎馬了。他估摸著,再過一兩日,就能到巫山縣。惱人的雨已經(jīng)停了,晨霧迷蒙,仙山縹緲,那些怒氣也不知不覺地消散了。 “我只是要確保你不暴露行蹤?!焙箢^,晏維清忽而幽幽冒出來一句。 赤霄頓了頓,沒回頭。他當(dāng)然知道這個;他甚至還知道,對方那句被他打斷的話,是想替他出手。 可是,有些東西,就算晏維清愿意給,他也不能要,更不敢要。受人恩重,已難以為報;受人情深,又如何可報? 第24章 又過了兩日,巫山縣城。 正是下午光景,街上人流不少。時序入秋,天氣漸涼,賣糖人糖畫的重出江湖,金桔杜仲也已擺上攤面,叫賣馬鹿皮斑羚角的從街頭喊到街尾,還有幾只白冠長毛雉在他們挑著的細(xì)竹篾籠子里不甘心地?fù)潋v著。 但是赤霄不關(guān)心這些。這縣城里的客棧,磚石地面,灰白墻頭,挑以描畫燈籠、掛以鎏金楹聯(lián),倒也顯得整潔大方??蓡栴}在于,它們的門聯(lián)是這樣寫的—— “江南弄,巫山連楚夢,行雨行云幾相送……” “巫峽巫山楊柳多,朝云暮雨遠(yuǎn)相和……” “夢覺巫山春色,醉眼飛花狼藉……” “明朝若相憶,云雨出巫山……” ……明明是客棧,怎么一家比一家更像煙花之地? “都挺應(yīng)這地名的,是不是?”晏維清從赤霄的目光方向中準(zhǔn)確判斷出了遲疑點,笑瞇瞇道:“我覺得挺好?!?/br> 赤霄默默地盯了劍神一眼。你當(dāng)然覺得挺好,這天下還有你沒住過的秦樓楚館嗎? “怎樣,要住哪家?”晏維清又問,一副“你說我就去訂”的模樣。 赤霄沒搭理他,一夾馬腹,繼續(xù)往前。他們沒什么關(guān)系,晏維清想住哪里不需要征求他的意見,他想住哪里也不需要給晏維清報備。 晏維清落在后面,無奈搖頭,跟了上去。明知道他不會半途而廢,就不能稍微配合下嗎?還真是鐵石心腸?。?/br> 來往巫山的旅人們顯然都更偏愛纏綿悱惻的詩詞,這從縣城里生意最好的客棧掛著“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中可以看出來。赤霄目不斜視地從那家名叫水云間的客棧前經(jīng)過,選中了邊上另一間被襯托得黯然失色的門面。 “巫山峨峨高插天,危峰十二凌紫煙?!标叹S清把對子念了一遍,樂了。“這倒確實是你的風(fēng)格!” 赤霄真心不想說這個很能自得其樂的人是劍神,而且他還認(rèn)識。他徑自翻身下馬,把韁繩交給迎出來的店小二,一邊往里走一邊吩咐:“要一間上房?!?/br> “好嘞!”小二殷勤地應(yīng)了。 晏維清也趕緊下馬?!暗任遥 ?/br> 結(jié)果證明,這聲“等我”喊得實在很有用處。因為客棧里只剩一間上房,而掌柜見一人進(jìn)門、另一人又匆匆跟進(jìn),便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赤霄和晏維清是同行朋友?!凹热欢豢凸僬J(rèn)識,那就同住一間如何?” 赤霄想也不想地拒絕了?!安灰!边@滿大街都是客棧,為什么他非得和晏維清擠一個房間? 但晏維清顯然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jī)會?!安缓靡馑?,我倆路上鬧了點別扭?!彼乒褚恍Γ瑧B(tài)度十成十真誠。然后他又轉(zhuǎn)向赤霄,用一種不大不小、正好讓他們倆和掌柜都聽見的聲音說:“我給你賠不是還不行嗎?別給外人看笑話,嗯?” 赤霄霎時目瞪口呆,因為他已經(jīng)被晏維清的不要臉震驚了—— 誰跟你鬧別扭啊,明明是你在我已經(jīng)明確拒絕多次的情況下依舊死纏爛打好不好? 還裝低聲下氣,這是故意想讓人以為我在耍性子吧? 最后?外人?有誰和你是內(nèi)人嗎? 然而,晏大俠從面容到語言一向被公認(rèn)很有說服力,這從客棧掌柜毫不猶豫地拍了板可以看出來。“來人,領(lǐng)兩位客官去天字一號房!” 赤霄木著臉,轉(zhuǎn)身就想出門。晏維清沒攔,只是在對方經(jīng)過自己身側(cè)的時候用內(nèi)力送過去一線聲音:“如果你想讓全巫山的人都知道我們倆的事,我奉陪?!?/br> ……擦,劍神做人怎么能這么無恥! 赤霄站住了。換做是平時,他可以任由晏維清去做,反正名聲于他無所謂;然而,如果他還想在進(jìn)入白山地界前不被叛徒發(fā)現(xiàn),就不能傳任何消息出去。 “算你狠!”他折身上樓,扔下了三個確實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字。 眼見計謀成功,晏維清勾唇一笑,但轉(zhuǎn)瞬即逝。他很明白,能逼赤霄做出讓步的東西不是他,不是他們的關(guān)系,甚至也不是赤霄自己,而是赤霄看重的東西——教眾生死,白山存亡! “什么時候,我才不需要用別的原因威脅你?”他幽幽一嘆,聲音極低。 出了這樣的事,房中氣氛可想而知——簡直能凝固成冰。吃晚飯時,兩人對面而坐,無話可說。再然后,晏維清洗澡的時候,赤霄就盤腿坐在床沿,閉目練功;等輪到他,也是速戰(zhàn)速決了事。 這本沒什么好說的,畢竟房里有屏風(fēng)把木桶和床隔開??梢娭鵂T光把赤霄的身影投射在絹紗上,晏維清不自覺回憶起對方白皙得過分的脊背曾毫無間隙地落得他滿懷,一瞬間心浮氣躁。 赤霄披著中衣出來,長發(fā)微微濕潤。晏維清的那一個呼吸不穩(wěn),他聽見了。這對習(xí)武者來說不是什么好兆頭,尤其當(dāng)晏維清是個公認(rèn)心性堅忍的人時。他有心想問,但看對方緊閉的眼瞼,還是把話頭咽了回去。 兩人分坐床頭床尾練功,空氣粘滯得幾近窒息。最后,赤霄實在頂不住這種古怪的氣氛,起身穿衣。 晏維清隨之睜開眼睛。“這么晚了,你要出去?”他微微皺眉。 赤霄動作頓了頓?!拔铱次疫€是再找個客棧比較好?!?/br> 晏維清瞬時就明白了?!昂湍銢]關(guān)系,”他沉聲道,“是我自己的問題?!?/br> 赤霄不說話,只沉默地盯著那雙星眸。他們倆都是武林中公認(rèn)不世出的奇才,又雙雙達(dá)到別人無法企及的高度,天分自然都很高,心性自然也都堅韌。然而,如果一定要比的話,他的天分比晏維清高些,而晏維清的心性則比他堅定。 如果晏維清是因為看見他出浴而呼吸不穩(wěn),那說明了什么? 一,晏維清確實是認(rèn)真的;二,他的存在對晏維清來說是一種妨害。 認(rèn)不認(rèn)真另外說,至少赤霄無意讓自己成為任何人的妨害。而面前這人的……更不行! 見對方沉默不語,晏維清就知道自己的解釋還沒到位。“我第一次有那樣的感覺,”他笑,“習(xí)慣就好?!?/br> “什么叫習(xí)慣就好?”赤霄難得皺眉。這人在說什么???“你在拿你自己的性命開玩笑!”萬一走火入魔,那后果…… 這語氣簡直可以說是嚴(yán)厲了,然而晏維清眼睛卻亮了起來?!澳阍谝??” “我怎么不在意?”赤霄接下去道,但下一句話就讓晏維清眼里的光重新滅了下去,“若你出了什么事,當(dāng)世還有誰夠資格成為我的對手?” “……只是對手而已?”晏維清輕聲道,緊緊盯著他。 赤霄覺得,這時候他該點頭,而且是很用力的那種。但不知怎么的,脖頸僵硬無比,就是不愿意動。所幸,他的嘴巴還聽他大腦的指揮:“不然你覺得呢?” 晏維清依舊緊緊盯著那張熟悉的臉,忽而爽朗一笑?!拔乙灿X得是這樣?!彼牧伺拇惭兀值溃骸疤焐辉?,你先睡吧?!?/br> 這回輪到赤霄盯他:“……你要出去?” “我出去吹吹風(fēng),冷靜一下。”晏維清溫和地回答。 “你是該冷靜冷靜?!背嘞鲎焐腺澩?,但心底里的隱憂并沒有消失。 很快,晏維清就立在了臨江的高樓頂上。天上明月半圓,面前大河奔流,遠(yuǎn)處一二風(fēng)燈隱約浮沉,他紛雜的思緒也飄散在江風(fēng)的起落里。 練功時心生雜念,氣息自然不穩(wěn)。赤霄的擔(dān)心有道理,那很可能是個走火入魔的前兆。就算赤霄還沒把之前的事情想起來,就以平素個性,也絕不會支持他的想法。因為赤霄會認(rèn)為,如果他走火入魔,那自己縱容它發(fā)生也是一種錯誤。 這不是什么令人吃驚的推理,但若反推到赤霄身上,就是了—— 他之前一直不明白,為什么赤霄會走火入魔。畢竟天分基礎(chǔ)都擺在那里,走歪其實不那么容易。然而,假使對方的原因和他一樣,那他所迷惑的一切都突然有了合理解釋。 赤霄只針對他一個人刻意保持距離,是因為不想讓他發(fā)現(xiàn)那種感情;赤霄不告訴他是怕影響他,杜絕他重蹈自己走火入魔的覆轍可能;赤霄在華山?jīng)Q戰(zhàn)后說給他報仇的公平機(jī)會,其實是在暗示自己更愿意死在他劍下…… 晏維清收緊雙拳,指節(jié)泛白,青筋暴起。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第25章 第二天早晨,赤霄醒過來時,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大對。 邊上床鋪涼颼颼,他也沒聽見聲響,所以晏維清肯定一夜未歸……這是終于發(fā)現(xiàn)他自己在做蠢事、現(xiàn)在放棄了嗎? 赤霄起身,無視自己心里的某種空落落。他還有九春時的記憶,所以他堅決認(rèn)為那種空落落是九春遺留下來的習(xí)慣性依賴,而這種軟弱需要徹底拋棄。 可不一會兒,這情況就在小二敲門時被打破了?!翱凸伲彼糁T板說,“這是您要的熱水,吃食一會兒就給您送上來?!?/br> 赤霄打開房門,對著一盆熱水和邊上擱著的毛巾,有點發(fā)懵。送水還挺正常的,可加上那句“您要的”……店小二搞錯了? 事實證明,搞錯的是他自己。因為早餐食盒確實跟著到了,卻是被晏維清親自提進(jìn)門的?!拔揖椭滥氵@時候醒,”他溫和道,頰邊顯出一個淺淺的笑渦,“洗好了就來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