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但晏維清沒出聲打斷,耐心聽完了。不僅聽完,他甚至還微微一笑,然后一字一頓地吐出三個字:“我、不、信?!?/br> 九春必須承認,晏維清笑起來一掃凌厲鋒芒,溫柔得像春風化雨;劍神光環(huán)加個人魅力,無怪江湖遍地腦殘粉。換個時間地點,他說不定也要拜倒在劍神的白袍下。但現(xiàn)在,九春滿心只想吐一口凌霄血—— 晏維清不信??!那以劍神劍魔之間的恩怨,他豈不是馬上要嗚呼哀哉了? “好吧……那晏大俠,不如您來說說,為什么您覺得我是赤霄?”竟然不能以理服人,九春語氣虛弱。 “很簡單?!标叹S清長指在桌面點了點,“你們長得一模一樣。” “啥?”九春驚詫地瞪大了雙眼。 赤霄長得和他一模一樣?不會吧?對一個兼任魔教教主和劍魔的人來說,這種容貌是不是過于……艷麗了?確定能服眾? 不對,等等,難道這才是赤霄在人前一直戴著面具的真正原因?不是因為眾人猜想的太丑,而是因為太美? 晴天霹靂啊!九春感覺自己得知了什么不得了的武林八卦?!拔衣犝f,沒人見過赤霄的真實面目,見過的也已經(jīng)死了?!彼傻貑枺瓣檀髠b,您是怎么知道的?” 晏維清笑而不語,卻有種莫名的森冷。 九春脊背一涼,立時舉了白旗?!昂煤茫阄叶嘧?!”他趕緊轉(zhuǎn)移話題,繼續(xù)試圖和晏維清講理,“就算我真和他長得一樣,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也可能碰巧!關(guān)鍵是,別說內(nèi)力,我連劍柄都沒摸過,又怎么可能是他?” 晏維清眼神變深了一點。很少有人知道,他醫(yī)術(shù)和劍術(shù)一樣出眾。而在九春醒來前,他已經(jīng)探過了對方的脈——細弱粘滯,丹田虛空,確實是普通人無疑。 但這并不意味著,九春不是赤霄。 “赤霄沒死,”晏維清語速極慢,幾乎是一字一句地:“他只是走火入魔了。” 九春再次吃了一驚。晏維清的消息來源,毋庸置疑,肯定比一般武林中人精準。所以,對方的意思是,因為赤霄練功走火入魔,所以現(xiàn)在也有可能完全沒武功?再接著推論,他現(xiàn)在百般抵賴,也只是演戲而已? ……這特么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在真正絕望之前,九春想到了最后一點:“不對!”他叫出聲來,幾乎是欣喜若狂:“赤霄成名已經(jīng)十數(shù)年,可我才十六歲!他總不可能剛出生就是劍魔了吧?” 這確實是條很強大的理由,因為大家都知道,赤霄時年二十有七。換句話來說,就是九春確實和赤霄一模一樣,卻是和十一年前的赤霄一模一樣。正常情況下,倒溯過去這事絕不可能發(fā)生。 九春從晏維清短暫的沉默中讀出了猶豫,趕忙抓緊這根救命稻草?!瓣檀髠b,若我是赤霄,死千百次也不足惜??晌掖_實不是他,您肯定知道的!” “死千百次也不足惜?”晏維清重復這句話,從表情到語氣都有點怪,“你這么覺得?” 九春又想點頭,但還是動不了,只能飛快地眨眼睛,表示自己絕對同意?!爸灰橇济癜傩眨膫€不覺得那魔頭該死?” 晏維清定定地注視九春一會兒,突然直起身來。就在九春以為對方耐心終于告罄的時候,晏維清一轉(zhuǎn)身,從窗戶飄然而出,一眨眼就不見了。 ……就這么走了? 九春瞪得眼眶發(fā)酸,都沒看到人再回來。他剛想松口氣,就意識到了新的問題:晏維清還沒給他解開xue道!胳膊也沒安回去!這真是名滿天下的劍神該有的做派嗎? 接下來的一整天,九春變本加厲地在床上躺尸。xue道在天快亮時自動解開了,但他依舊不得不裝作對仆從的驚詫目光視若無睹——誰能想到,有人能在睡覺時把胳膊弄脫臼? 沒錯,九春沒告訴其他人,晏維清夜里來過。雖然這確實是一大談資,但他更想要自己的小命。開玩笑,他長得像赤霄這種事,傳出去還有好日子過? 照九春的想法,他很想過幾天之前一樣的安穩(wěn)日子,好安撫他受驚的心。但事與愿違的是,今天安翎館剛開門,樓下就又吵鬧起來。 不多時,小安敲響了他的房門。“九春少爺,”他隔著門道,相當緊張,“對面鴛鴦姑娘指名要見你?!?/br> 雖然九春已經(jīng)把底下發(fā)生的事情聽了個全,但還是要裝作自己不知道?!八娢易鍪裁??”他問,語氣和平常一樣懶洋洋,“莫非她今天想光顧我的生意?” 小安額上頓時冒出一滴冷汗。這擺明了是踢館,還照顧生意?桂媽剛出去,對面就找上門,一定是故意的! “你去問問她,銀子備好了沒有?!本糯翰痪o不慢地繼續(xù)吩咐,“只要帶夠錢,什么都好說……” “呵呵,銀子?你們安翎館的人,一個兩個都鉆進錢眼里了是吧?” 隨著這清脆女聲,房門被一把推開。九春睜開眼,就看到好幾個美人進了他的房間。“誒喲,這不是鴛鴦姑娘嗎?”他挑了挑眉,笑了,“今日吹的是什么好風???” 帶頭的正是鴛鴦。不得不說,人長得漂亮就是好,連柳眉倒豎的模樣都賞心悅目?!罢l有時間和你嘮嗑?” 九春沒回答,只往她腳面掃了一眼。你站的是我的地盤,還說沒時間? 鴛鴦顯然領(lǐng)會了這種言外之意,因為她臉頰都氣紅了?!澳沁€不是因為你?說,你給宋員外灌了什么迷魂湯?” “哪個宋員外,我怎么不認識?”九春總算打起了一點精神?!半y道是你昨天的那個客人?” “你這不是明明知道嗎?”鴛鴦更生氣了?!澳阕蛱炜戳怂谎?,他就說今天要來找你!” 九春覺得這簡直和晏維清不由分說地把他打成赤霄一樣冤枉。“是嗎?可我昨天看的明明是你?。克L得肥頭大耳的,哪兒有你好看?” 鴛鴦正待再指責兩句,聞言差點噎住?!肮聿艜牛 ?/br> 九春也不生氣。“不信我,你還來找我做什么?” 鴛鴦臉色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她恨恨地瞪著九春,片刻之后一跺腳:“你給我等著!”然后,她就和來時一樣,揚著頭,帶著人,氣勢洶洶地下樓去了。 小安從頭到尾被晾在一頭,完全傻眼?!啊瓦@樣?”為了什么宋員外的一句話就鬧上門來,又這么輕易善罷甘休? 九春也莫名其妙。若不是知道不可能,他也沒那么自戀,不然真會以為鴛鴦是特地上來看他呢!“我不知道,”他無奈道,“他們不都說她是解語花嗎?怎么到我這里就成霸王花了?” 雖然這次踢館連個杯子都沒打破,但桂媽——也就是安翎館的老鴇——回來以后,知曉此事,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柏M有此理!”她拍著桌子怒道,“卿鳳臺欺人太甚!連我的人都敢動!” 被稱為“我的人”的九春只盯著那張桌子。他覺得他房里的桌子不會被鴛鴦砸掉,但遲早會被桂媽拍散。 桂媽沒注意到他的眼神?!皹浠钜粡埰?,人爭一口氣,這事兒不能這么算了!”她繼續(xù)慷慨激昂地陳述,“我們要讓對面知道,我們不是好惹的!” 九春聞出了一點不對的味道?!霸趺醋寣γ嬷??”他小心翼翼地問。 桂媽顯然早就等著他問,因為她立時壓低了聲音?!白罱袀€貴客要來,”她神秘兮兮地道,“只要你把他留下,咱們以后一定能死死地把對面踩在腳底!” “有這樣的貴客?”九春不太相信。 “九春啊,桂媽什么時候騙過你?”桂媽拍著胸脯保證,“接他一晚上,你的身價一定暴漲!” 貪財符合桂媽本色,但九春覺得這事兒更玄乎了。“桂媽,”他提醒,“我可是清倌?!?/br> 對老鴇來說,清倌只是噱頭,用來炒作初夜價格的噱頭。比如這時,桂媽立刻翻了個白眼。“我倒還希望,這位貴客他看得上你的初夜呢!” 九春眨了眨眼。這話的意思就是,該貴客就算留宿歡場也是蓋著被子純睡覺?瞎扯,除了某個大牌得要命的劍神……不,等等? “桂媽,”九春再次開口,聲音有些顫巍巍,“你說的貴客,該不會是晏大俠吧?” 答案毋庸置疑,因為桂媽馬上眉飛色舞起來。“可不就是晏大俠?聽說他南下福州,明日經(jīng)過咱們這兒。只要你讓他吃好住好,以后有的是好日子!這么容易的好事,上哪里找去?” 可九春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容易的好事。別的暫且不提,晏維清昨夜就已經(jīng)到了杭州?,F(xiàn)在和他說明天到?說沒陰謀誰信啊! 第3章 江湖人都知道,晏維清出門從不帶家丁,因為這樣走得太慢。但他對生活品質(zhì)要求又很高,所以每到一地,他的首選住處不是客棧,而是樓館—— 想想看,鴨公嗓子的小二怎么及得上暖玉溫香的美人? 換別人這么干,早被當成歡場浪子了??申叹S清不,他還是眾人眼里品性高潔的劍神。這本已足夠奇葩,更別提江湖傳言,那些楚館姑娘無一例外地愛上了他…… “這一定是在逗我……”躺在床上,九春第一千零一次自言自語,喉嚨發(fā)干。 傳言他都不在意,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實:晏維清是什么貴客啊,煞神才是真的!好不容易送走一次,還要再請來?他又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九春最想要的是晏維清忘記這回事,然后他也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皆大歡喜。但實話是決計不能說出口的,更別提大多數(shù)人都會和桂媽一樣,認為晏維清是個貴客。 所以,怎樣才能在不讓別人起疑的情況下推掉這事呢? “我的老天??!”第二天一大早,桂媽剛看見九春,就爆發(fā)出了堪稱凄厲的尖叫?!澳隳隳隳隳?,你這是怎么搞的?” “聽說晏大俠要來,”九春一面吸著鼻子一面回答,聲音悶得和破鑼一樣,“我太激動了,一宿沒睡好覺?!?/br> 桂媽差點沒厥過去。給她掛兩只黑眼圈就算了,粉上厚點,勉強能行;但早不傷風晚不傷風,偏偏在這時候!“你故意的?”她厲聲問,“都入夏了,哪有那么容易著涼?” 事實確實如此。為了達到預期效果,九春昨晚偷偷爬起來,在冷冰冰的井水里泡了足足半個時辰?!皼]有啊,”他委屈道,睜著眼睛說瞎話,“能領(lǐng)略劍神風采,誰想病成這樣?” 這話說出了在場其他人的心聲,桂媽也沒詞了?!澳憬o我躺回去!”她高聲吩咐,“還有你,小安,還不快去叫大夫!” 一陣兵荒馬亂過后,九春終于能安穩(wěn)地躺好了。他病成這樣,就算再猛的藥,一天也好不了;桂媽八成不會放棄,可只要別叫他去接待晏維清,又關(guān)他什么事呢? 昏昏沉沉中,九春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樂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縈繞著少女多情的思緒。 八成是鴛鴦又在彈琴了……他模模糊糊地想。雖然這姑娘對他總是很兇,但長得好不說,一手瑤琴更是彈得天上有地下無,讓人完全討厭不起來……就是不常彈,真可惜…… 琴聲動人,九春被帶了進去,整個人仿佛都隨著音符高低起落,之前的不適也慢慢飄散開去。最后歸于平緩時,有人在給他換額頭上的濕巾。不經(jīng)意間,那手拂過他的臉頰,像羽毛又像春水,柔軟得不可思議。 ……不對啊,小安哪兒有這么軟的手?總不會是他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做夢都夢到對面姑娘吧? 九春直覺想睜眼,但往日薄薄的眼皮此時就和有千斤重一般,完全不聽使喚。不多時,臉上的觸感又消失了,整件事就像他自己的幻覺。 對,幻覺,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你都病糊涂了,不管聽到什么、碰到什么,那都不是真的。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間,迷蒙著的九春感到床沿微沉,像是有人坐了下來。有只手搭上了他裸露在外的腕部,停留很久,久到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不治之癥。 嗯,不對?。看蠓虿皇莵磉^了嗎?又來? 九春這回真肯定,他病糊涂了。桂媽可是貨真價實的守財奴,給他叫一次大夫都要從份例里扣,一天請兩次是絕無可能的。 那手終于離開,伴隨著一聲無奈的嘆息:“你真是要把自己往死里折騰啊……” 完全相反,我只是不想死!九春在心里奮力反駁,然后才意識到有什么不對——這聲音一點也不像原先那個干癟老頭大夫? 九春的那點懷疑又冒出頭來。可下一瞬,他感覺耳后一涼。再然后……嗯,再然后他就什么感覺都沒有了。 等九春真正睜開眼睛時,窗外紅日西斜,暮色四起,而他只覺得神清氣爽。坐起身,他的記憶才逐漸回籠——現(xiàn)在什么時候?晏維清走了嗎?如果他真睡了一天多,為什么肚子不太餓呢? 回想起那種輕柔得過分的觸感,九春用力揉了揉臉。他確定一定以及肯定,他今天做了個很離譜的夢。鴛鴦看他時,那小眼刀嗖嗖的,什么時候溫柔過?夢都是相反的,古人誠不我欺! 再回憶起耳后一涼的感覺,九春下意識地摸過去。不摸不知道,一摸嚇一跳——擦,誰給他扎了這么長一根銀針! 九春瞪著手里被他拔下來的長針直發(fā)愣。所以他聽到的東西不是錯覺,至少后半部分不是? 好的,問題來了—— 那人是誰? 在九春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以前,他就先被桂媽發(fā)現(xiàn)了。她本已經(jīng)做好最壞打算,結(jié)果頭牌的身體奇跡般地在一天內(nèi)康復,不由大喜過望,急哄哄地叫了一大堆人給他打扮。 “務必要美!務必要亮!務必要壓過鴛鴦!”這是桂媽的最高指示。 九春額角直抽,真想讓她死了那條心。當世南風普遍,但他覺得晏維清絕對不好這口,尤其在對方認定他就是赤霄的情況下。 然而這話還是不能說。 九春曾想,他先乖乖地裝一陣子,等桂媽放松警惕后就伺機溜走。但現(xiàn)在看來,這計劃必須提前。再這么折騰下去,別說菊花不保,人頭也要不保了??!好在他前兩個月已經(jīng)偷偷瞞下了一點私房,觀察好了四周地形,再加上他開了掛的耳聰目明…… 嗯,擇日不如撞日,煞神一走就開溜! 抱著這種心態(tài),九春耐著性子,在打扮完畢后,照桂媽的要求斜倚在窗前,“含情脈脈地”注視巷子入口。 安翎館門面里外早在白日里打掃一新,就為了迎合劍神著名的潔癖。不僅安翎館一家這么做;放眼望去,整條煙柳巷都一樣,簡直就差把漆重新上一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