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阿煙低頭望著父親緊緊攥住自己的手,低聲道:“父親,我夢到了王嬤嬤趁火打劫,棄我于不顧,也夢到了我們顧家興盛一時,然而好景不長,一朝得咎,從此家人四散零落?!?/br> 顧左相的手微微顫抖,緩緩放開了女兒的手,眸中有震驚過后的沉思,不過依然勉強鎮(zhèn)定下來:“阿煙,你繼續(xù)說?!?/br> 阿煙感覺到了父親的不對勁,不過依舊說道:“父親,我這一夢醒來后,只覺得渾身冷汗,那夢中情景,仿若我親身經(jīng)歷一般。因了這個,我忽而厭惡那王嬤嬤,恰好查出她偷竊財物,一氣之下便將她發(fā)賣了?!?/br> 顧左相此時已經(jīng)漸漸平靜下來,他嘆了口氣,擰眉凝視著自己的女兒,沉聲道:“阿煙,你可知道,我竟做了和你同樣的夢。只不過在我夢中,我沒看到其他,只看到你一個人衣著襤褸,穿著滑稽,饑寒交迫地走在無人的街道上。我想喊住你,可是卻無能為力,你就那么一直往前走,一直到我再也看不到你了。” 阿煙這下子也驚了,忙問父親:“父親,在你夢中,我是何模樣?” 莫非父親竟然也是經(jīng)歷了前世? 顧左相皺眉搖頭:“我根本不曾看到你的正臉,只看到一個背影??墒悄闶俏业呐畠?,我只看一個背影,便從心里明白,那就是你??!” ☆、勸父 阿煙低頭,品度著父親夢中所見,隱約仿佛,就是自己一個人走在燕京城街頭的情景。 她忽而淚如雨下,前世多少委屈,不能給人訴說,只能一個人故作堅強地挺下去,笑著面對一切。 如今回到父親面前,重新成為一個可以撒嬌的小女兒,她崩潰地嗚咽大哭出聲,再次埋首到父親懷中。 “父親,我,我……” 她顫抖著唇,想說什么,可是卻哽咽不成聲。 顧左相將女兒摟在懷中,溫柔地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阿煙,那終究是夢罷了,便是再覺真實,那也是夢。阿煙放心,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的?!?/br> 話雖這么說,顧左相卻覺得背脊發(fā)冷,只因當日那夢,分外真實,真實到他身在異鄉(xiāng)便開始掛念燕京城里的女兒。而如今和阿煙相見,聽她提起這夢來,赫然竟和自己夢中情景一般無二。 顧左相倒是沒想到什么重生而來,他只是以為,這夢就是一個警示,是一個預(yù)知,仿佛冥冥之中有神明在告誡他們父女,若是一個不慎,或許便走向那凄慘的結(jié)局。 他抱著懷中纖細的肩頭猶自顫抖的女兒,擰著挺秀的雙眉,深眸中有著沉思。 這是他最心愛的女人辛辛苦苦為他生下的女兒,是他捧在手心的阿煙,他是絕對不允許夢中的事情真實地發(fā)生的。 他的阿煙,應(yīng)該擁有幸福的未來,一生一世,無憂無慮。 而阿煙靠在父親懷中,低泣片刻后,終于收斂起心緒,想著諸多事情,總是要和父親聊一聊。 此時顧左相心中自然也有許多想法,不過他看女兒的意思,還是挑眉問道:“阿煙可是有什么想法?” 阿煙見父親這么問,也就不再隱瞞,直截了當?shù)氐溃骸案赣H,近日女兒在病中,又因這一場噩夢驚醒,以前不能明了的許多事兒,如今竟覺得想得分外明白。想明白之后,真?zhèn)€是一身冷汗。” 顧左相點頭:“阿煙,你說便是?!?/br> 阿煙只好繼續(xù)道:“一則,我顧府之中,母親并不擅管家,家中諸事多有疏漏,家規(guī)松弛,長此以往,難免惹出事來。二則,父親因忙于公事,平日里對弟弟阿清難免輕忽,阿清乃是我顧家唯一男丁,父親原該放在身邊親自教養(yǎng),而不該聽之任之。” 有一些話,阿煙并不該說,只因李氏乃是她的繼母,即使親近如父親,她也不好去議論李氏。 可是李氏出身小門小戶,見識淺薄,實在不該讓弟弟步了她的后塵。 當下阿煙提議道:“如今阿清已經(jīng)七歲了,雖則早已開蒙三年,可是所請夫子不過爾爾,父親又疏于管教,這幾日阿煙曾和阿清聊過學(xué)問,以此水準,將來若要考入官學(xué),怕是難入登天?!?/br> 顧左相聽得雙眸微瞇,閉眸沉思,一邊點頭,一邊道:“煙兒繼續(xù)說吧?!?/br> 阿煙繼續(xù)道:“還有第三件事,乃是朝中之事,本不該阿煙多嘴,可是此時,卻不得不說了,若是阿煙年幼無知,說錯了什么,還望父親不要訓(xùn)斥?!?/br> 顧左相點頭,淡道:“阿煙但說無妨?!?/br> 阿煙這才擰眉,柔聲道:“父親在朝中經(jīng)營多年,門生故友比比皆是,朝中威武大將軍之職形容虛設(shè),右相薄睿東因生性耿直而處處樹敵,如今放眼望去,大昭朝中,父親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br> 她垂眸,輕輕一個嘆息,想著當日父親是否想過這不可一世的尊榮背后隱藏的重重,若是想過,可曾有應(yīng)對之策? 曾經(jīng)的她,雖就學(xué)于女學(xué)之中,可是卻并不關(guān)心這些國事,也未曾和父親談過這些。 顧左相驀然睜開眸子,眸中有精光閃過,他審視著自己容顏姣好的女兒,半響之后,終于點頭道:“阿煙,你說得,正是這幾日父親心中所想?!?/br> 阿煙低頭,為他奉上一盞茶。 顧左相接過來,一邊品著茶,一邊道:“這些年父親忙于朝中之事,確實對家中諸事疏忽了,難為你如今把這些都看在眼里?!?/br> 阿煙抿唇不言,她知道父親并不是疏忽了,只是不想管而已。曾經(jīng)的這一切,原本應(yīng)該是母親一手打理吧,母親去后,他醉心于朝中之事,無心后宅。 也只有自己的事情,他才上心幾分吧。 顧左相眸中閃過一絲沉痛,不過他抬手捏著短須,卻是笑了。 “至于朝中之事,原本父親的打算是你嫁與太子,為太子妃,將來太子登基為帝,你自然便是皇后了。” 阿煙聽到這話,修長的睫毛輕顫,抿唇,柔聲道:“那父親現(xiàn)在的意思呢?” 上一世,父親便是這樣的打算,只是可惜,他在朝中弄權(quán)多年,竟忽視了一個最重要的人,那便是當今的皇上。 皇上雖然年老昏庸,朝政多由父親等權(quán)臣一手打理,可是他到底曾經(jīng)一頭獅子。 獅子即使閉上了眼睛,也依然是一頭獅子。 就是這個父親以為年邁昏庸的皇帝,其實心里是不愿意在太子登基之后,依然由父親把持朝政的。 于是當時的皇帝,偶爾閑談起來,言語中仿佛是盼著自己成為太子妃,成為皇家的兒媳婦,于是父親也以為然,安排著自己將來嫁給太子。 可事實上呢,或許這只是當時皇帝一種變相的試探罷了。 于是在阿煙十六歲的時候,在太子選妃的關(guān)鍵時刻,父親驟然領(lǐng)悟了皇帝真實的意圖。 此時父親深知為時晚矣,只能亡羊補牢,匆忙將自己嫁給了威遠侯之次子沈從暉,只盼著能夠躲過一劫。 回憶起這一切,阿煙眼瞼微抬,凝視著自己的父親。 父親不過四十八歲而已,這些年保養(yǎng)得當,眼角雖有些細紋,可是看上去也不過四十出頭,正是風(fēng)華正茂之時。 多年的官場歷練,使得他在外之時總是喜怒不形于色,一般人很難琢磨他的心思。 不過在自己面前,父親就是父親,是一個慈父。 阿煙唇邊綻開一個淡淡的笑來,倚靠在座椅上,歪頭望著父親。 “父親?” 顧左相沉思了許久后在,終于皺眉道:“皇上這些年看似不理朝政,可是朝中之事,卻是瞞不過他的。前幾日進宮,我和他說起太子的婚事,他倒是對你頗為喜歡。只是,如今父親想來,總是有些不妥?!?/br> 阿煙唇邊的笑意如煙云一般漸漸擴散,就這么氤氳到了眸中,使得眸中綻放出一點別樣的動人,不過她沒說話,而是靜靜地等待著父親繼續(xù)說下去。 顧左相擰眉道:“阿煙,這幾日為父想過許多,這些年我在朝中幾乎獨攬大權(quán),我深陷其中幾不能自拔。如今一夢驚醒,細細打量,不覺一身冷汗。須知歷朝歷代,功高震主者,權(quán)大懾主者,必招天子忌憚,大多也不能落得什么善果。我如今便不為自己著想,也總是要為你想想。” 阿煙聽父親這話,心中歡喜又感動,咬唇點頭道:“父親所言極是。所謂急流勇退,正是這個道理?!?/br> 顧左相卻挑眉看向女兒:“阿煙,那到底該如何,你是怎么想的?” 阿煙聽了父親那番話,知道了父親的想法,心里也有了底,當下便侃侃而談: “父親,一則從此后要重振家規(guī),絕對不能姑息養(yǎng)jian,須知千里之堤毀于蟻xue,我顧家不能毀于家中宵小之輩。二則,須好生教養(yǎng)阿清,便是不能為一國棟梁平定天下,也要修身養(yǎng)性,為齊家之好男兒,方不至于辱沒了父親的威名?!?/br> 她眼見父親眸中有贊賞之意,便笑著繼續(xù)道:“三則,我顧家萬萬不能戀棧權(quán)勢,本該抽身之時,便要及時抽身?!?/br> 顧左相聽女兒這一番話,已經(jīng)是極為贊賞,不過最后一句,卻是觸動他的心事。 “抽身,談何容易!為今之計,也只有靜觀其變,方為保身之道?!?/br> 阿煙笑道:“父親說得是?!?/br> 今日一席話,她探知了父親的想法,一時之間倒是不著急了。 只要父親不再抱著把自己嫁給太子的念頭,一切總是有轉(zhuǎn)機的。 和父親又閑聊了一會兒后,她便命人叫來了顧清,顧清依舊對自己父親有些懼怕,不過看著jiejie阿煙在,倒是松了口氣。 當下阿煙便牽著弟弟的手,對父親說起顧清這些日子讀書的事。 原本顧左相是極為不喜這個兒子的,如今因為女兒這番話,也重新打量起自己這個兒子。 卻見他雖然生得肥胖,可是倒也眉清目秀,雖神色間依舊有些畏畏縮縮上不得臺面,可是到底年紀還小。 當下他臉色也和善了些,便隨口問他一些讀書上的問題,顧清都壯著膽子一一答了。 最后顧左相又囑咐了兒子一些話,諸如好生讀書,諸如將來考入官學(xué),如你jiejie那般,顧清趕緊都點頭答應(yīng)著。 這一日,顧清和阿煙走出父親書房的時候,倒是極為開心,眉眼都是帶笑的。 “jiejie,我瞧著父親今日個倒是對我極為滿意呢?!?/br> 阿煙低頭望向自己的弟弟,卻見他好看的眼眸中倒映著陽光,清澈璀璨。 她輕笑了下,抬手撫著他的頭發(fā):“傻瓜,這是咱們的父親,父親喜歡你我,自然也是滿意你我的?!?/br> ☆、女學(xué) 因這幾日阿煙身子大好,請了一個月的假也到時候了,于是這一日起得比往日早,略作收拾,坐了轎子出門前去女學(xué)中。阿煙家是在小翔鳳胡同,這里距離皇宮不過是兩里路罷了,距離女學(xué)則約莫三里的路程。 如今阿煙這轎子走出小翔鳳胡同,一轉(zhuǎn)彎便來到了繁華的東大街,阿煙不免覺得新奇,掀開轎簾,看向外面。 東大街門樓林立,金字招牌并挑起的旗子比比皆是,街道上人來人往,這是她記憶中那個繁花似錦的東大街。 而就在阿煙轎子的側(cè)面,有一男子騎著高頭大馬,帶著紫金玉冠,唇邊勾著一抹笑,斜眼瞅著阿煙,看得津津有味。 阿煙正瞧著,猛地里見到這張臉,初時是驚了一下的,后來陡然想明白,便平靜下來,對他禮貌地點了點頭,便放下了轎簾。 這是當今的五皇子燕王,母妃是永和帝最寵愛的皇貴妃,是當今太子異母的弟弟。平日里仗著母妃寵愛,父皇又縱容,那些放蕩不羈的事兒沒少干,偶爾也去水西橋畔,尋花問柳什么的。 阿煙以前就不喜這燕王,小時候隨著父親進宮赴宴,就被他欺負過的。及到稍大了,他便出來開府,好巧不巧的,他的府邸便在這小翔鳳胡同二號,緊緊挨著顧府。 顧府旁邊那王府本是閑置多年的,如今稍做修繕,就成了他的地盤。 于是阿煙又增添了幾分不喜,一是那廢舊的王府曾是她幼年時玩耍的好去處,卻被他那樣占了,二個是這燕王自從成了他家的鄰居,便總是在她家晃悠,沒事便看到那張似笑非笑的臉,總覺得不懷好意的。 曾經(jīng)的她,可是沒給過這燕王好臉色的。 可是后來,發(fā)生了許多的事,阿煙后來慢慢品味,便覺得這燕王這人其實對自己也不算太差。當年他奪得帝王后,可算是對自己和沈從暉網(wǎng)開一面,這才使得自己有機會可以帶著沈從暉沈越離開了燕京城。 此時的阿煙,靠在轎子里這柔軟的引枕上,閉眸想著上一世,那個身穿龍袍的男子,明明高高在上的模樣,卻對自己勾唇一笑,帶著幾分挑.逗的笑問自己: “阿煙,你要留在這里,還是離開?” 當他這么問的時候,明明是笑著的,可是阿煙卻能感覺到他語氣中那nongnong的悲涼。 她分辨不清,他的眸中到底是不是有一絲的期望。 不過那時候阿煙就明白,帝王心,海底針,她的父親伴君一世,最后死于那個帝王之手,她不想步父親后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