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jié)
天近黃昏。 門吱呀一聲開了,耳房就在旁邊,離得極近,聽到聲音耳房里諸人都出來了。 周連營站在門外廊下,他換下了原來那身風(fēng)塵仆仆的布衣,穿上長兄的一件鴉青色盤領(lǐng)窄袖袍,原來氣質(zhì)更偏少年的,現(xiàn)在看去則已經(jīng)是個穩(wěn)重的青年了,頭發(fā)重新束過。暮色里,他容色明朗,眼神湛然,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煥然一新。 霜娘又是用拔的才把眼神□□,她感覺自己的土包子人設(shè)已經(jīng)牢不可破了??墒侵v真,她覺得可以寬容一下自己不能自控的花癡模式:碰見個完全合她審美的人多難呀,兩輩子都只見過這么一個,說不出他哪里比別人更出色,但就是好看到叫她控制不住心跳。人生已經(jīng)艱難這么多年,終于被發(fā)一回福利,她就暈頭一點又怎樣呢。 嗯,她就看看,不想干嘛,所以不要老是那么心虛哈。 她安撫了一下自己,過去把繡娘來量身的事說了,見周連營點頭,便退后,讓繡娘上前。 金盞則去交待人進(jìn)去里間收拾。 繡娘動作很快,幾下量完了,說了會盡快做好送來,蹲身行禮離開。 周連營向霜娘:“你可有事忙?若沒有我們?nèi)ツ赣H那里罷?!?/br> 霜娘看看自己身上,沒什么要收拾更換的,她摔那一跤大半都摔在金桔身上,沒損到她的衣裳,就道:“我沒有事,走吧,別叫太太等急了?!?/br> 出了院門沒走幾步,前方一個高大的身影匆匆迎面而來,見到他們一行三人猛地止住了腳步。 “大哥!” 周連營沒收住腳,上去直接把那身影抱了個滿懷:“我回來了!” “你這小子,你這小子……”周連政反手抱住他,用力拍著他的后背,聲音嘶啞著說不出第三句話來。他身上還穿著全套官員常服,應(yīng)該是下衙歸府聽說后就直接過來的。 霜娘眼尖地發(fā)現(xiàn)周連政眼圈都紅了,所以,連他也不知道幼弟是詐死? 兄弟兩個抱了一會感情平復(fù)下來,分開了,周連政道:“你們這是往母親那里去?” 周連營說:“正是,大哥可要回去換衣服,還是同我們一起去?” 周連政道:“不必?fù)Q了,一來一回白耽誤功夫,就這樣去罷?!?/br> 兩個人便并排往前走,霜娘跟在后面,聽周連政道:“聽你大嫂說,你這三年都在楊大將軍軍里?” 周連營:“是。楊大將軍治軍極嚴(yán),我剛進(jìn)去那個月,足挨了八頓板子。” 周連政奇道:“你闖了什么禍?在家時從小到大沒惹過事的,難道失了憶連性情也變了?” 周連營笑道:“跟那些刺頭比,我這板子挨得確實有些冤了。大哥你不知道,楊大將軍出身苦,極會過日子,做了將軍后還是一樣,最見不得人浪費糧食。我們軍中有一條不得剩飯的軍令,每頓飯后小旗都會挨個巡視,看見碗底有剩的就要拖出去打板子。我開始不知怎么的,就是吃不下那飯,割得嗓子疼,足挨了八頓打,聽了多少嘲笑,方把毛病扳過來了。” 周連政聽了嘆息道:“怪不得你,軍中那些粗米,哪里好和家里比,苦了你了?!?/br> “吃慣了也沒什么?!敝苓B營道,“先吃得少,餓著肚子沒力氣訓(xùn)練,天天拖后腿,我們小旗倒還好,總旗卻兇,罵我像罵衛(wèi)所門口的土狗一樣,還要同隊的扒我衣服,查我是不是個姑娘?!?/br> 周連政聽得連連皺眉,道:“那總旗叫什么名字?” “問這個干什么?難道大哥還找他算賬去?”周連營樂了,“他也不是針對我一個人,凡訓(xùn)練跟不上的都挨罵,罵得更難聽的還有呢,后來我硬著頭皮吃慣了那飯就好了。我現(xiàn)在也是個總旗了,要不是忽然想起回家來,下半年我還可以升一級,是試百戶了?!?/br> 霜娘在后頭跟著,分析了一下目前為止得到的訊息,意識到周連營詐死緣由雖不明,但他所說的從軍應(yīng)該是真的,其中全是細(xì)節(jié),作為一個侯門里金尊玉貴長大的貴公子,他很難編得出與他本來生活差出十萬八千里的人生經(jīng)歷來。 而另一點是,周連政和梅氏一樣,或許不知道周連營是詐死,但一看見周連營回來了,他就意識到了其中的隱藏關(guān)卡是什么,所以過了最起初的震驚期后,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照常理說,周連政就算聽妻子說過了幼弟當(dāng)時是如何出事的,但當(dāng)面見到了人,真的活生生的歸來,多少也該就此問幾句才是,周連政卻沒有,直接跳到了后續(xù)上。 想完,霜娘有點失望地發(fā)現(xiàn)自己絞盡腦汁也只能分析出這么多了,三年的侯府生活對她來說還是短了點,那些各房頭有的沒的八卦她是聽了一堆,真正有關(guān)于永寧侯府的核心秘密,她一無所知。 前頭接著在聊下去,周連政的聲音中帶了緊張:“你這是已經(jīng)升了兩級?哪來的軍功?” “上過兩回戰(zhàn)場,每次都有斬獲,就升上來了。”周連營道,“大哥,你別告訴娘,她不知道,事都過去了,說這個白叫她擔(dān)心?!?/br> 周連政有點惱怒:“你膽子也是太大,受傷了沒有?” “沒有——有過一點皮rou傷,早都好了?!?/br> “明天請個太醫(yī)來,給你仔細(xì)瞧一瞧?!?/br> 周連營推道:“不用,真的都好了。我明天要去見殿下,還不知是怎么個章程,也不好先送名帖去,恐怕底下人以為是誰搗亂,再給丟了,不去上報殿下?!?/br> “對了,須得稟報父親,開祠堂祭告祖先,重修族譜。”周連政也想起一件事來,這樣算明天倒真難抽出空來,就道,“那就后日,想來殿下不會這么快派你差事。你在院里等著,不許亂跑,等太醫(yī)來過才許出門?!?/br> 不便再推辭兄長的好意,周連營只好笑道:“由大哥安排罷?!?/br> 一路說著到了正院,里面各房都已掌起了燈,燈火通明,丫頭媳婦們來來往往,一片忙碌景象。 晚上的團(tuán)圓宴擺在了西邊的小廳里,席開兩桌,分了男女,中間以一架紫檀圍屏隔開。 霜娘等人進(jìn)去時,各房人等連下一輩的珍姐兒等在內(nèi)都已差不多到齊了,原是各自輕聲說笑,見到周連營進(jìn)來,都不約而同住了嘴,只是盯著他看。 雖然已得到通知,說當(dāng)年弄錯了尸體,周連營又活回來了,但只是聽到這個消息和真的見到本人時的震撼是有差的,整座廳都寂然無聲了。 周侯爺和安氏坐在上首,見到霜娘等人繞過屏風(fēng)進(jìn)來,安氏猶可,先已見過哭過了,現(xiàn)在只是唇邊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來。周侯爺原在城外打獵,接到消息,剛剛疾馬飛奔回來,見到小兒子當(dāng)真活生生地站在了面前,一下子失態(tài)地站起身來。 不等丫頭拿錦墊,周連營上前撩袍下跪,砰砰砰連磕了三個響頭! 霜娘遲一步,忙也跪了下去。 周侯爺俯了身,發(fā)著抖的手?jǐn)v在兒子手臂上,臉上的rou都因為激越的情感而顫動著,連道:“起來,起來!” “兒子不孝,累父親傷心了?!?/br> 周連營說完了,才順著周侯爺?shù)牧Φ榔鹕?,反過來扶著他,將他扶回太師椅里坐著。 金櫻從旁邊過來,把霜娘也扶站起來。 周侯爺盯著兒子:“瘦了,吃了苦了?!?/br> 周連營微微別了下頭,把到眼眶的淚硬逼回去,重新看著周侯爺笑道:“我有什么苦吃,誤打誤撞地進(jìn)了軍里,一天吃喝也不曾缺過的。父親看著我瘦,其實我比先壯實多了。” “哎,回來就好,”親人的話大致都是差不多的,周侯爺看著他,不由地又重復(fù)了一遍,“回來就好?!?/br> 安氏等他的情緒平復(fù)了點,在旁口氣很和緩地道:“侯爺說的是。連營,再去見見你兄長和嫂子們?!?/br> 周連營道:“是?!?/br> 轉(zhuǎn)身去挨個作揖行禮,謝諸人替自己孝敬父母,行了一圈,輪著兩個未嫁的姑娘時,五姑娘蕪蘭和七姑娘綺蘭,年紀(jì)都比他小,屈膝向他見禮。禮畢后下面原該小一輩的來行禮了,七姑娘周綺蘭見了禮卻不讓開,仰著頭笑道:“六哥哥,你回來了,可有人給我做主了?!?/br> 周連營問道:“怎么了?” 周綺蘭走去拽站在屏風(fēng)旁邊的霜娘,她這動作甚為無禮,但是個才十歲的孩子,霜娘不好硬挺著和她計較,只好被她拽到了周連營面前。 就聽周綺蘭道:“我見六嫂繡的花好看,求了她好幾回,替我繡一些擺件,可是我人小面薄,總也請不動,六嫂不是說要練字,就是說要學(xué)畫,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不敢逼著。六哥哥回來可好啦,我求六哥哥,六哥哥面子比我大,替我和六嫂說說,六嫂一定肯的?!?/br> “……”講真,霜娘一向是很愛護(hù)小朋友的,就算是不招人喜歡的小朋友她也就是敬而遠(yuǎn)之,這是頭一回,她想拎起小朋友抽她兩下屁股。 ☆、第41章 周綺蘭確實來求過她繡件,但因為她口氣不很客氣,好像理所當(dāng)然似的,再加上不打招呼就把蘭花插屏拿走的前科,霜娘一口回絕了。周綺蘭不死心,陸陸續(xù)續(xù)又來,還是那個口氣,霜娘就還不松口,只是說忙,叫她去針線房找繡娘做。 三四回過后,周綺蘭哭到梅氏那里去了,梅氏哪里慣她,直接叫她要么自己做,要么找身邊會針線的丫頭做,霜娘是正經(jīng)的六房主母,不是給她當(dāng)繡娘使的,她要還鬧,就回去禁足一個月。周綺蘭無計可施,這事才過去了。 但誰知,居然她現(xiàn)在當(dāng)著全家人的面跳出來了呢?這個熊孩子簡直比她想得還要熊得多啊,蘇姨娘到底是怎么樣才能把孩子養(yǎng)得歪成這樣的? 突如其來地被拖出來示眾,霜娘尷尬極了,感覺廳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她卻不好說話,只能等周連營的反應(yīng)。 “一些擺件?”周連營笑了笑,表情看上去很溫和。 周綺蘭點頭笑道:“是呀,六哥哥替我跟六嫂說說吧,不費多少事的,我要的只是一些小擺件,我看我的丫頭繡過,很快就得了。” 她的笑臉很天真甜美,周連營卻不再看她了,轉(zhuǎn)身去周侯爺那邊,向他道:“父親,還是給七meimei請個正經(jīng)的教養(yǎng)嬤嬤罷,再縱下去是害了她了?!?/br> 尷尬的換成了周侯爺,他咳了一聲道:“你說的是,我明日就著人去打聽?!?/br> 周連營重走回來,梅氏把自己膝下的云哥兒、軒哥兒和珍姐兒攏到一起,笑著叫他們一一給六叔行禮,周連營挨個摸了頭,笑道:“六叔回來急,回頭給你們補(bǔ)見面禮。” 梅氏笑嗔道:“六弟這話說的,好像是到旁人家做客一樣了?!?/br> 今年已經(jīng)十一歲的軒哥兒生得虎頭虎腦的,大聲道:“我不要見面禮,我要六叔回來就好了?!?/br> 說得一屋子人都笑了,周連營笑著又摸了他腦袋一把:“好孩子?!?/br> 周綺蘭□□干脆脆地晾到了一邊,撇著嘴,眼淚就要下來。 “喲,七姑娘,這樣的日子可不興哭的?!彼哪棠糖厥线^來,說,“你把你六嫂和丫頭擺在一起比,怨不得你六哥要生氣。你再瞧不起你六嫂出身低,也不好擺到面上來啊,這可是沒規(guī)矩。” 霜娘心底嘆口氣,她跟秦氏不對付,主要出于兩件事,一件是沒有和她結(jié)成同盟,過去三年里,不要說來往頻密的梅氏了,就是跟鄭氏的關(guān)系也比秦氏近,秦氏是個負(fù)能量十分充沛的人,很能抱怨人,霜娘跟她來往過幾次就忍不住保持距離了,怕被拖下水去。畢竟要說起值得抱怨值得不平的事來,她身上發(fā)生的實在太多了,她要跟秦氏湊一起去,可能整天就只剩下自怨自艾這一件事可干了,這可太可怕了。另一件就是她管的那一個月家,徹底真把秦氏得罪上了,以前她說話雖有時也怪怪的,卻不會有這么明顯的針對。 沒給她反駁的機(jī)會,秦氏已經(jīng)把自家五歲的和哥兒按來叫行禮了,然后才向霜娘道:“六弟妹,你苦了三年沒白苦,這再往后,可算是苦盡甘來了?!?/br> 這種程度的坑,霜娘已經(jīng)一眼就能識別了,微笑回道:“我一向跟著太太過,大嫂也極照顧我,并沒有覺得有什么苦的?!?/br> 她說的是真心話,因為凡事的好與壞都是對比出來的,跟她的原生家庭賀家相比,侯府守寡的日子真的舒展多了。但這話聽到秦氏耳里,就是露骨的拍馬屁了,當(dāng)著霜娘,她很直爽地翻了個白眼以示不屑。 霜娘“……呵呵。” 她這“呵呵”是真的笑聲,不是嘲諷,因為她覺得如果秦氏這時候能照一照鏡子,她一定不會把白眼翻得那么大了,真的挺毀形象的。 周連營在這時扯了她一下,霜娘就顧不上笑人了,顛顛跟他往安氏面前去了。 周連營問安氏:“娘,二哥的身體還好嗎?要是方便,我明天見過殿下后,就去那邊府里見二哥?!?/br> 安氏道:“已經(jīng)派人送過消息了。你不用過去,公主遣人來說,明天和你二哥一起回來,我們在府里等著就是。倒是還有西府三太太,那邊如今掛著重孝,不好邀過來,你明天須抽空去拜見,再祭一下你三叔?!?/br> 周連營一一都應(yīng)下了,安氏便道:“好了,大家入席罷?!?/br> 因西府長輩喪事剛過,席上沒有上酒,諸人安靜飯畢,各各請安告退。 周侯爺和安氏轉(zhuǎn)去正房,周連營又陪著去說了好一時的話,他不走,霜娘自然也不能走,立在一邊陪著。 她有點意外地發(fā)現(xiàn)周侯爺挺寵周連營這個幼子的,和他說話時的態(tài)度和藹極了,一向威嚴(yán)板正的臉都顯得慈眉善目了。 直說到快戌末了,安氏方依依不舍地道:“你們回去歇著罷。別忘了,明早早起過去祠堂那邊,才你大哥提醒了一句?!?/br> 兩人應(yīng)了,行禮告退出去,金盞一直留心著正房里的動靜,見人出來了,忙提著盞燈籠跟上來。 燈籠柔柔的光照在路面上,霜娘的心也跟著慢慢柔和平靜下來。 不再能那么清楚地看見男神了,而相對地她在男神眼里也不那么無所遁形了,有了夜色做遮掩,霜娘情緒松弛下來,周連營再和她說話的時候,她第一次給出了真正自然的回應(yīng)。 “我不在的時候,委屈你了。” “沒有啊。”霜娘感覺他應(yīng)該是聽了秦氏的話才有此語,那時還把她拉走了。就笑了,“你別聽四嫂的,她這個人就是夸張了些。” 周連營輕聲道:“我不用聽她的話,我看她做的事,就足夠明白了。” “她可能是,”霜娘斟酌著用詞,“日子過得不太如意,說話時就不大會顧慮到別人的感受,其實她也就是嘴上有時候不饒人,并沒有真做出什么壞事來。” 當(dāng)然這其實是因為做壞事也是需要能力的,秦氏不太具備這個能力,她所有的技能點都只點在了埋怨這一個上,覺得別人這個對她不好,那個對她也不好,老公太花心,小妾又討厭,但抱怨完這一切的下一步所需要的實際行動,她一個也拿不出來,只能又回頭去重新抱怨。 “難道你的日子過得就如意了?”周連營問。 “要說如意——”霜娘慢慢道,“世上誰人都有煩惱,我不能說我一切如意,但能有如今的日子,我確實已是滿足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