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人活一生，只為了做一件事。”段嶺答道，“圣人有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有人煎一輩子的魚，有人治一輩子的國，俱是如此。窮其一生，只為了煮一碗餛飩，正是如此?！?/br>
    眾人聽到這話，紛紛點頭，段嶺說的雖是最淺顯的道理，在座之人也早已明白，但此言重提，永遠不會有人覺得厭煩，得聞大道，一而再、再而三，心中仍是敬服的。

    “所以若論庖廚功力?！币驼f，“鄭彥倒是遠遠不及?！?/br>
    姚復說這話時稍稍側頭，鄭彥便點頭受教。

    第213章 錢七

    蔡閆仍喝著湯，有點心不在焉，牧曠達說：“原本今日準備的喜事，還有另一件?！?/br>
    “還有？”姚復已出了招，未料牧曠達居然還在這兒等著出后手，說，“牧相，你莫要逗大伙兒玩?！?/br>
    牧曠達答道：“其實也算不得什么喜事，只是找到了一位故人?！?/br>
    段嶺心想牧曠達的殺手锏終于來了。

    “故人？”蔡閆瞬間意識到不妙，沒有看牧曠達，而是馬上瞥向段嶺。

    段嶺卻側過頭去，與牧磬小聲說話。

    “待會兒我和武獨要離席一會兒?！倍螏X說。

    “做什么去？”牧磬問。

    段嶺答道：“我去陪費宏德先生喝兩杯，你幫我個忙……”

    牧磬知道費宏德是從鄴城來的，來了以后，卻不怎么與段嶺說話，心想也許段嶺是為了避嫌，才少與費宏德相處。既是中秋夜，說不得還是要去看看他。

    就在此時，昌流君帶著一名老者，將他帶到園中。段嶺敏銳地瞥見，那人正是錢七！

    錢七果然還活著，被昌流君帶回江州后便一直住在牧府中，與席者俱暗自猜到了這人多半與太子昔年之事有關系。

    昌流君道：“您這邊請?！?/br>
    “在哪兒？你說的那個小孩兒，他在哪兒？”錢七雙目已不能視，抬起手來，摸了摸。

    事起突然，蔡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看在段嶺眼中，登時就知道蔡閆要完了。

    “殿下認得他么？”牧曠達笑著說。

    蔡閆登時被問住了，一時心慌意亂，回憶起從前上京，只記得似乎沒有這個人。短暫的沉默后，馮鐸笑道：“是殿下的故識？從哪兒找到此人的？”

    “落雁城?！蹦習邕_答道，“距當年之事，可有好些時候了，費我好一番工夫，遍訪上京、中京等地，及至到了落雁城，才找著他?！?/br>
    這時候蔡閆面臨著一個極其艱難的抉擇——是徹底矢口否認呢，還是干脆就認下來？短短瞬間，蔡閆做了決定，假裝恍然大悟，說：“這不就是當年在上京的……”

    “你是誰？”錢七懵懵懂懂地說。

    “這位是從前潯陽，”昌流君起身，走到牧曠達身后跪坐下，說，“段家巷外賣餛飩的老人家，牧相得知殿下小時最愛吃他的餛飩，是以特地將他找了來?！?/br>
    蔡閆回頭看郎俊俠，笑了笑，點頭道：“確實，確實如此?！?/br>
    “方才這碗餛飩，就是這位老人家做的?！蹦習邕_笑著說，“殿下還記得他的名字么？”

    瞬間席中寂靜無聲，蔡閆只得尷尬笑笑，說：“當年遍地戰(zhàn)亂，幾經(jīng)輾轉，已漸漸地記不清了?！?/br>
    郎俊俠始終沒有說一句話。

    “我是七公吶?！卞X七顫巍巍地說，“你錢七公，段嶺，你還記得我么？”

    錢七伸手來握蔡閆的手，蔡閆卻充滿了不安與恐懼，勉強笑笑：“七公，好久不見您了?！?/br>
    所有人俱沉默地看著這一幕。

    “你知道那夜你走后，發(fā)生了什么事么？”錢七說。

    “離開以后，我就沒有再回去了?！辈涕Z嘆道，“后頭段家怎么樣了？”

    “就在你走的那天晚上，被一把火燒了吶?！卞X七說，“段家上上下下，全都被殺得干干凈凈?！?/br>
    段嶺：“……”

    蔡閆：“……”

    蔡閆完全不敢多問，只恐怕說多錯多，但錢七不住嘆息，蔡閆只得接話道：“誰？”

    “我不知道。”錢七說，“他們都說你是大官兒的孩子，跟你爹去過好日子了。也有人說你爹氣不過段家虐打你，方下此狠手。段家四十七口人，便一同葬身火海中?！?/br>
    “為什么？”段嶺突然開口道。

    錢七聽見了段嶺的聲音，但段嶺早已變聲，不再是從前孩童時清亮的嗓音。段嶺問的是錢七，目光卻停駐在郎俊俠的臉上。在場的所有人里，只有段嶺與郎俊俠知道，殺了段家全家的人是誰。

    除了郎俊俠，再沒有別的人了，他還記得在那個雪夜之中，感覺到郎俊俠身上衣服被烘得十分干爽，以及帶著焦味的氣息。

    “殿下回朝前姓段嗎？”段嶺突然問道。

    “我娘姓段?！辈涕Z朝眾人說，“當年在北方與我爹一別，回到潯陽，生下了我。再后來，烏洛侯穆過來接我，才將我?guī)Щ厣暇?，與我爹見面。”

    眾人紛紛點頭，蔡閆又說：“七公這一路上辛苦了，馮鐸，你須得給七公好生安排。”

    馮鐸會意，要將錢七帶下去，錢七卻說：“段嶺，你還記得那年你爬墻出來，摔折了腿，是七公給你接上的不？”

    “記得?！辈涕Z拉著錢七的手說，“后來還在床上躺了好些天。”

    “段家不給你診治，也沒有藥?！卞X七說，“你就被關在柴房里頭，都以為你挺不過來了。得虧后來，王家那名喚王小的孩子，便買了燒餅，從柴房外頭偷偷遞進去給你，還是你命大，沒落下什么病根兒……”

    “是啊?！辈涕Z不禁唏噓道。

    “造孽吶，造孽?！卞X七說，“段家也是造了孽，這么待你一個孩兒，你娘懷著你時，也常讓丫鬟來買老頭子的餛飩吃……”

    “殿下累了?！瘪T鐸越聽越覺不妥，生怕蔡閆再被套出什么話來，忙道，“今夜先這樣吧，待殿下收拾心情，再慢慢地敘舊。”

    “孤先回宮去了?！辈涕Z說，“眾卿請便?！?/br>
    說畢蔡閆徑自起身，也不多說，只是朝眾人點了點頭，馮鐸便與郎俊俠護送蔡閆回去。案上還有大半碗未吃完的餛飩，已經(jīng)涼了。

    段嶺與牧磬起身，離席，牧曠達只是看了一眼，并未多問，想必二人獨自去喝酒了，武獨側頭看了眼。

    “把園子關起來?！蹦習邕_說，“眾位大人，本相還有事相商，武獨，你留下?！?/br>
    武獨正要跟著段嶺離開，聞言只得再次坐下。

    “武獨，其中之事，你是知情人，你把過程說一說吧。”牧曠達嘆了口氣，說道，“也好給諸位大人一個交代，當年太子歸朝之時，最后是你敲定他的身份，如今發(fā)現(xiàn)有蹊蹺，解鈴總該系鈴人才是?！?/br>
    武獨眉頭微蹙，尋思良久，知道牧曠達不打算自己開口，簡直是狡猾至極。

    “丞相?！碧K閥終于忍不住開口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牧曠達沒有說話，這場討論在數(shù)年前太子歸朝之時，便已發(fā)生過。如今依舊是當年的這些人，只是李衍秋早已不在。

    “當年烏洛侯穆帶著太子歸來?！碧K閥說，“出生紙有，玉璜有，上京的證據(jù)亦有，按理說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定案之后，便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br>
    “此言是陛下所定?！蹦習邕_說，“意在根去朝野口舌之非，可本相現(xiàn)在竟是漸漸覺得，此事仍有內(nèi)情。陛下已去，這些年來，我卻始終心中存疑，各位也看見了方才的一幕。此處更有韓將軍、姚侯在，蘇大人若固執(zhí)己見，認為證據(jù)已確鑿，倒也無妨，認為本相是無事生非的，這便請吧?！?/br>
    牧曠達這么一說，眾人反倒都無法反駁了。

    韓濱說：“不妨先聽聽武獨所言?！?/br>
    “武獨，你說吧?！敝x宥說，“當年篤定太子身份的是你，如今要翻案的也是你，你知不知道此罪該當如何論處？”

    武獨沉吟片刻，答道：“當年除烏洛侯穆之外，我是唯一一個見過‘太子’的人，后來想起，竟是覺得其中有蹊蹺。但在今夜之前，牧相不曾吩咐過我半句話?！?/br>
    武獨抬眼瞥向牧曠達，今夜的驟然翻案，牧曠達沒有與他商量過。這也是牧曠達的老辣之處，想必正是為了營造這效果，本來事實如此，若先行串供，把話說得太圓了，反倒讓人覺得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且先不說十年前，奉趙奎命令刺殺太子之事?！蔽洫氂终f，“先從去年深秋，我與王山前往上梓說起……”

    段嶺與牧磬來到費宏德所住的偏院內(nèi)，見費宏德獨自一人，正在院中賞月吃中秋的節(jié)飯。先前已介紹過費宏德，但當著牧曠達的面，段嶺也不便說太多，現(xiàn)在告知牧磬，說：“這位是長聘先生的師叔。”

    牧磬便執(zhí)小輩禮，朝費宏德問好。費宏德只是微笑道：“你長得與你娘有點兒像。”

    “您見過我娘？”牧磬好奇道。

    “那年來往西川?！辟M宏德說，“有過一面之緣，來，喝酒。你倆有心了。”

    段嶺坐了下來，尋思那邊園里多半正在密謀了，便朝費宏德眼神示意。費宏德點頭，給牧磬斟酒，牧磬便喝了。

    “費先生在江州住得可習慣？”牧磬問。

    “秋來天寒，略有濕意。”費宏德答道，“除卻有時腿腳不便外，別的倒是都好?！?/br>
    段嶺佯裝想起一事，說：“正有驅寒的藥物，待我去為費先生取了來。”

    費宏德點頭，與牧磬對酒閑聊，段嶺則成功地抽身而退，離開偏院，繞過府內(nèi)回廊，朝東邊的書閣去。

    第214章 質疑

    今夜牧府守衛(wèi)森嚴，卻全都集中在擺宴的花園里，東邊長廊中連個家丁也沒有。風過長廊，風鈴便響起叮叮當當?shù)妮p微聲音，桂花香氣傳來，恍若隔世。

    段嶺已無暇欣賞美景，沿著長廊匆匆而過，轉過拐角時，險些撞上一人，發(fā)現(xiàn)居然是郎俊俠！

    兩人碰了個正著，郎俊俠未換衣服，顯然是與蔡閆離開后，又匆匆趕回。段嶺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如果這時郎俊俠出手殺自己，一切就都付諸東流。

    “你在這里做什么？”郎俊俠問。

    “找東西?！倍螏X答道。

    郎俊俠并未完全知道他的計劃，沉默看著段嶺。

    段嶺反問道：“你怎么又回來了？”

    郎俊俠答道：“蔡閆意識到露餡了，在馬車上與馮鐸商議后，派我過來，設法竊聽他們走后，牧相與其余人的談話。武獨還在花園里？”

    “嗯?！倍螏X沉默片刻，意識到這是個假傳消息的好機會，遂道：“待會兒我教你回去怎么與他說?！?/br>
    “嗯。”郎俊俠眼里帶著笑意，打量段嶺。

    兩人面對面站了一會兒，段嶺想起錢七，想起那個風雪夜，想起那碗餛飩，想起后來段家死去的那些人……

    “你為什么殺了段家滿門？”段嶺問。

    “我沒有殺段家滿門，你不是還活著嗎？你恨他們嗎？”郎俊俠不僅沒有回答段嶺的問題，反而認認真真地問道。

    “你……”

    也許換個人問，段嶺也一樣會認真地告訴他，但只有郎俊俠問時，他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我知道你不會恨他們。”郎俊俠說，“你向來就是這樣，連我也能原諒，你不會恨別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