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少爺——” 昌流君躺在矮榻上睡午覺,一本《千字文》蓋在臉上,聲音變了些。 段嶺:“!??!” 段嶺險些下巴掉地,昌流君又惟妙惟肖地說:“少爺長得真俊,給您唱個曲兒?” 那天晚上,在群芳閣里的人是——昌流君!段嶺的世界瞬間崩塌了。 “你你你……昌流君,你!”段嶺尷尬得恨不得鉆進地里去。 “少爺要玩嗎?”昌流君說,“嗯?” 段嶺忽然就明白過來,那天夜里昌流君是去監(jiān)視自己和武獨的!而郎俊俠看到的,牧府的馬車居然是牧磬的!也就是說,武獨與蔡閆私底下會面的事,牧?xí)邕_(dá)早就知道了! 段嶺轉(zhuǎn)念一想,驚訝平復(fù),只是十分尷尬,但昌流君和牧磬不尷尬,自己也沒什么。 “你們是不是經(jīng)常去那里?”段嶺問。 “只是去玩玩?!蹦另嗾f,“武獨不也帶你去了嗎?還是武獨他對你……” “沒有。”昌流君倒是懂得很,臉上蓋著書,說,“武獨他媽的是個柳下惠啊,把這干兒子當(dāng)心肝似的捧著,看他能忍到什么時候?!?/br> 最驚訝的反而是牧磬,段嶺馬上道:“不要說了!好了好了,就這樣,你們繼續(xù)讀書。” 段嶺對著牧磬十分不好意思,聽昌流君說話,反而好一些,也不知為什么,及至武獨洗過臉進來,他在外頭吹了下冷風(fēng),眉毛上還有點冰碴,找毛巾擦臉,發(fā)現(xiàn)三人都盯著他看。 “看什么看?”武獨莫名其妙地道。 三人忙一起轉(zhuǎn)頭,不看了。 第102章 拜師 “這個字怎么念?”昌流君問段嶺。 段嶺趕緊與牧磬一起,假裝教昌流君認(rèn)字,三人認(rèn)真且密切地研究了一番,武獨提著段嶺的領(lǐng)子,把他提回自己那邊,大家楚河漢界、涇渭分明地繼續(xù)讀書。 段嶺開始覺得讀書無聊了,從前過著苦日子的時候想上學(xué),過上好日子了又想逃學(xué),顛沛流離時懷念理想,如今安頓下來了,卻又總希望和武獨一起出去玩。 在潼關(guān)的那段時日充滿刺激感,什么時候才能再出去看看呢?天大地大,引人浮想聯(lián)翩,一旦進了皇宮,也許這輩子便像四叔一樣,再也不會出去了,將他牢牢捆縛在那把椅子上的,是一副名為責(zé)任的枷鎖。 午后長聘親自拿著薦信前來,讓段嶺與牧磬各自簽字畫押,有了這封書信,便相當(dāng)于宰輔門生,可直接跳過鄉(xiāng)試,參與開春的恩科會試,再來則是殿試。段嶺簽完字,又被領(lǐng)著去牧?xí)邕_(dá)處,牧?xí)邕_(dá)正在與一名文官議事,等在廊下的還有一名二十出頭的青年。 “這位是前巡鹽欽差黃大人的公子黃堅。”長聘朝段嶺與牧磬說。 三人便互相見過,段嶺得知除自己之外,還有這名叫作黃堅的青年,一并拜牧?xí)邕_(dá)為師。黃堅年歲最長,話卻很少,似乎仍不大習(xí)慣江州繁華。大家同為宰輔門生,敘過長幼,黃堅便有點拘束,沒過多久就告別相府,前往城中落腳之處。 還有兩個月便要應(yīng)考了,段嶺察覺到一絲緊張,不得不暫時拋開瑣碎念頭,認(rèn)真讀起書來??勺x書做什么呢?夜間段嶺翻著書卷時,卻又生出一絲惆悵。 他已見過了李衍秋,四叔卻絲毫不曾認(rèn)出他來,難道讀書從文,為的就是考上進士,走到金鑾殿前去,讓蔡閆看到自己么?抑或在金榜題名、天恩沐澤之時,告知在場的所有人,他才是真正的太子? 那后果段嶺簡直不敢想象,他忽然便意興索然,只想將書冊扔到一旁,抬眼卻看見武獨在院里打拳練功。 “怎么了?”武獨收拳,走進房里來。 “沒?!倍螏X答道,“有點乏了?!?/br> 二人安靜對視,段嶺心煩意亂,望向武獨,心想自己這么辛苦,命運卻嘲弄一般地令他錯失了最好的機會,這又是圖什么呢? 這是個化雪的、孤寂的夜,武獨仿佛感覺到了段嶺的郁悶,說:“我去買點宵夜給你吃,想吃什么?” 段嶺又覺得有點對不起武獨,勉強打起精神,答道:“不要去了,外頭太冷?!?/br> “怎么了?”武獨認(rèn)真地問,“累了?” 段嶺深吸一口氣,想朝武獨倒一倒這些郁悶,想想?yún)s終究覺得不妥,畢竟他是發(fā)誓這一生守護自己的人,自己不能說這種懦夫一樣的話。 段嶺笑笑,說:“有點緊張,快科考了?!?/br> “不必太費神?!蔽洫毭靼走^來,說,“考得如何便如何,到時再與你想辦法去?!?/br> 段嶺想起自己辟雍館入學(xué)之時,父親說的話。 武獨出去給段嶺買吃的,段嶺對著萬籟俱寂的深夜,長長嘆了一口氣。 外頭響起了笛子的聲音。 相見歡! 那是他久違了的感覺,是誰? 笛聲時而柔和時而飛揚,就在門外,一瞬間溫柔地襲入了段嶺的內(nèi)心深處。 那是武獨的笛聲,段嶺只覺措手不及,幾乎淪陷在這笛聲之中。 每次當(dāng)他覺得孤獨而惶恐之時,這曲子的出現(xiàn)都安撫了他的心神,仿佛給予他強大的力量,一曲終了,武獨的木屐之聲方逐漸遠(yuǎn)去。 段嶺呆呆坐在桌前,想起郎俊俠的笛聲、父親的笛聲,甚至上京陷落之前,尋春的笛聲,無數(shù)景象在他面前走馬燈一般地閃過,催促著他繼續(xù)向前。 武獨回來之時,段嶺已趴在案前,睡著了。 江州人不耐冬寒,一到深夜全城盡睡,武獨走了半天,什么也沒買到,只好兩手空空回來,先把手焐了又搓,及至暖和了,才把段嶺抱上床去,在他身邊躺下。 翌日起來時,段嶺一切照常,夫子已沒什么可教的了,勒令他們各自回去溫故而知新,段嶺便終日在丞相府的書閣內(nèi)翻閱堆積如山的奏折,學(xué)習(xí)牧?xí)邕_(dá)的治國之道,只覺牧?xí)邕_(dá)滿腹詩書,卻盡為己用,不知不覺,行文之中,竟是帶著牧?xí)邕_(dá)的風(fēng)格。 看到他的折子之時,段嶺幾乎能理解父親為何不殺他了,牧家坐大,乃是無可避免之事,陳國皇室入川十年,在牧?xí)邕_(dá)用盡手腕之后,稅收翻了將近三倍,方能支持源源不絕的大軍開往北疆,駐守玉璧關(guān)前。 腳步聲響,段嶺忙抬起頭,見昌流君朝他走來,四下無人,陽光從書閣外照進來,昌流君解下面罩,朝段嶺說:“計劃已安排妥當(dāng)?!?/br> 段嶺毫無防備地看到昌流君的臉,馬上滿臉驚慌,正要喊武獨,而武獨仍在樓下,昌流君卻詫異道:“你慌什么?” “你……你要殺我么?”段嶺驚懼道。 “什么?”昌流君一怔,繼而反應(yīng)過來,說,“你不是見過我的臉么?” 對哦,段嶺端詳昌流君,確實是上次在群芳閣中看到的模樣,只是臉上多了刺青,在嘴角一側(cè),非但沒有破相,反而顯得愈發(fā)冷酷了。 昌流君手里拿著蒙面巾,甩來甩去地玩,另一手撐著書架,困住段嶺,不懷好意地朝段嶺一笑,露出犬齒。 “我喊了啊?!倍螏X馬上又滿臉防備地說。 昌流君只好收回手,說:“那倆元人去四處賄賂了?!?/br> 過了這么久,段嶺都差點把自己安排的計謀給忘了,線埋得太長也是不妥的,武獨的藥還未用,鄭彥與昌流君卻已分頭行動完畢,昌流君摸出一張名單,交給段嶺,說:“給你們的,輪到武獨出手了?!?/br> 段嶺接過名單,見上頭是昌流君歪歪扭扭的字,看來讀書認(rèn)字幾個月,還是很有用的。 “辛苦了?!倍螏X說,“牧相怎么說?” “他說,他什么也沒聽見?!辈骶质且恍Α?/br> 段嶺心想這老狐貍,當(dāng)真心照不宣。 “那就按原計劃進行?!倍螏X說,“輪到我們上場了?!闭f著折好了名單,準(zhǔn)備將昌流君的墨寶交給武獨。 “等等。” 段嶺離開前,昌流君又叫住了他,說:“待你考上進士,能當(dāng)我?guī)煾该???/br> 段嶺:“……” 段嶺傻眼,問:“師……師父?” 昌流君說:“是啊,教我讀書識字,這府上有學(xué)問的沒空,閑著沒事做的又不學(xué)無術(shù)。” 段嶺登時受寵若驚,說:“你怎么不找牧……少爺?” “我……”昌流君猶豫片刻,說,“他的學(xué)問沒你好?!?/br> 段嶺奇怪地打量昌流君,昌流君又說:“你的字也寫得好看,就這么說定了!” 段嶺只得點頭,昌流君又問:“你背詩背得多么?教我寫詩吧?!?/br> 段嶺只會寫點附庸風(fēng)雅的打油詩,說:“不……不大會,但寫點文章是可以的。” 突然段嶺靈光一閃,仿佛明白了什么,問:“你要寫什么詩?” “也沒有什么詩啦?!辈骶f,“就是隨便說說,晚上我去提臘rou過來?!?/br> “不用不用?!倍螏X道,昌流君又要下跪行拜師禮,段嶺登時震驚了,忙道:“沒有這么多規(guī)矩,先這么說定了,這幾日要預(yù)備下考試,待過了再慢慢教你,好了先這樣。” 段嶺勉勵幾句昌流君,讓他先回去繼續(xù)念他的《千字文》,便匆匆下樓,武獨正在池塘邊上看魚。 “正想上去看看?!蔽洫氄f,“那熊瞎子又鬼鬼祟祟地搞什么玄虛,要與你密談?!?/br> 段嶺哭笑不得,示意回去再說,沿途想起昌流君的拜師念頭,馬上就懂了。因為只要會試一開始,自己與牧磬就不必再上課,夫子的任務(wù)也就此結(jié)束,可以回家,昌流君當(dāng)然再也蹭不到課堂,長聘運籌帷幄,不會來教個刺客讀書,牧?xí)邕_(dá)滿腹經(jīng)綸,cao持國家大事,更顧不上他,只得自己請個兼職的先生。 名堂三年,辟雍館兩年半,相府中又讀了半載,十年寒窗斷斷續(xù)續(xù),到此時已全部結(jié)束,從今往后,就要告別他的讀書生涯了。 段嶺有點唏噓,仿佛在做夢一般,想起郎俊俠送他去上學(xué)的那天,還被夫子一通數(shù)落。 這就結(jié)束了么?段嶺真切地感覺到,自己仿佛什么也沒學(xué)到,光陰俱虛度了。 “這是什么鬼畫符?”武獨拿著那張“名單”,一臉抽搐地問段嶺。 段嶺:“……” “這應(yīng)當(dāng)是個‘林’字。”段嶺湊在桌前,與武獨腦袋碰在一起研究,艱難地花了大半天時間,才把名單勉強還原,武獨又拿著名單去問昌流君這是什么字,還被昌流君鄙視了,連“謝”字都不認(rèn)識么? 武獨與段嶺商量半日,還有三天便是二月初二,會試之日,武獨去看看段嶺的考場,順便進宮,朝李衍秋請一封密旨。 “我也……” “你哪里也不要去。”武獨說,“在家讀書?!?/br> 段嶺只得作罷,武獨換上正裝,一身黑色武袍,天氣還是很冷,段嶺便給他加了一件藍(lán)色反絨的大氅,武獨站在一地化雪后的水里發(fā)了會兒呆。 “考好了帶你玩去。”武獨回過頭,朝段嶺笑了笑,摸摸他的頭,騎上奔霄,踏出小巷后揚起沿途泥水而去。 武獨的大氅飛揚,腰畔還佩著烈光劍,段嶺多看了幾眼,直到武獨消失在巷子拐角,段嶺方回到院中,伸了個懶腰,百無聊賴地轉(zhuǎn)了數(shù)圈,挨棵檢查院子里頭的桃樹。 江州多桃樹,這是第一年在江州過春,不知何時才會開出桃花,段嶺動了下花芽,見里頭隱隱約約有一抹淡粉,春天快來了。 第103章 抗旨 初春之時,江州皇宮內(nèi)最后一波落葉飛揚,嫩黃色的芽殼被風(fēng)輕輕一抖,便落了滿地,乍暖還寒時候,春景中帶著幾分惆悵之意。 “這位大人,請卸劍?!焙诩总娛绦l(wèi)攔住武獨的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