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曠達起身，走到廊下，夏日微風吹過，風鈴輕輕作響，武獨說：“我見過一次邊令白，此人野心很大。趙將軍身死，我也難辭其咎，他不會與我和顏悅色相談，未等坐下來，他就會拔刀子?！?/br>
    “你不是會易容的嗎？”昌流君突然說了句話。

    武獨答道：“易容僅限于潛伏，要搜集他勾結(jié)黨項，意圖自立的罪證，便須得與他接觸，說話、動作，時間長了都瞞不過?！?/br>
    牧曠達沉吟不語。

    “還有一個辦法。”武獨說，“把他抓回來，具體審問，再交給相爺，是屈打成招，還是水落石出，便與我無關(guān)了?！?/br>
    “不妥?！蹦習邕_緩緩搖頭，說，“今上定會饒了此人性命，哪怕證據(jù)確鑿，頂多也是充軍發(fā)配，徒留給他一個再起之機。我要的是他無聲無息，死在潼關(guān)下，而不是大張旗鼓地殺掉他，讓他的軍隊嘩變。”

    “我去呢？”段嶺忽然說。

    廳內(nèi)馬上靜了，段嶺知道這很荒唐，但他別無選擇，武獨一走，自己小命簡直就是砧板上的魚rou，隨便郎俊俠宰割。

    “你？”武獨仿佛聽到了天方夜譚，朝段嶺說?！斑@是去殺人！”

    牧曠達倒是十分意外，看了眼段嶺，說：“果真一鳴驚人，你且讓他說說，有甚么辦法?！?/br>
    “嗯……目前沒有確切的想法?！倍螏X說，“須得先到了再說，潼關(guān)外，是吧？武獨如果偽裝成我的……家人？由我出面，說不定邊將軍不會懷疑？”

    牧曠達又不說話了，武獨眉頭一皺，正要阻止段嶺，段嶺卻懇求地看著他。

    “倒是可行?！蹦習邕_被段嶺這么一提醒，倒是打開了思路，說，“去年，邊令白從將軍嶺下被調(diào)回潼關(guān)，距離趙奎祭日，也快滿一年了，可是以什么身份去找他呢？”

    說著牧曠達望向段嶺，段嶺被他看得有點害怕，生怕他什么時候突然靈光一閃，發(fā)現(xiàn)端倪，產(chǎn)生疑心，然而此時他也不得不賭一把，知道牧曠達審視自己，只是在想一個合適的身份。

    “趙奎的后人，是不合適的。”牧曠達自言自語道，“趙奎有三子一女，俱被斬首，養(yǎng)子呢？武獨，你覺得如何？誘反能誘出咱們要的東西不？”

    誘反，實在是一著極其老辣的棋。

    “可是，怎么交代武獨過去的意圖呢？”段嶺又問。

    “這倒好說?！蹦習邕_說，“只需修書一封，我委派武獨，前去調(diào)查并尋找傳國之劍鎮(zhèn)山河的下落，武獨則趁機前去接觸邊令白，便足夠讓他相信。”

    武獨說：“趙奎有一侄兒，名喚趙融，其父趙埔乃是山東治下海衛(wèi)營巡察司副將，四年前倭寇進犯時，趙埔中箭身亡，趙融則被抓去活活淹死，但多有人不知，只有趙奎得到了侄兒的死訊，倒是可以此人名義接觸邊令白?！?/br>
    “不錯?！蹦習邕_說，“我再仔細想想，務(wù)求一舉得竟全功，你們且先回去，待我安排?！?/br>
    第57章 籌碼

    回到院內(nèi)。

    “你以為是去玩嗎？”武獨皺眉道。

    “我想和你一起?！倍螏X馬上說，“除了你身邊，哪里我也不去?！?/br>
    武獨一句話被段嶺堵住，片刻后一手扶額，擺擺手，什么也沒說，進去了。

    段嶺好奇地看著武獨背影，武獨簡直拿他沒有辦法。

    “你不是要往上爬的嗎？”武獨哭笑不得道，“放著府里頭陪少爺讀書這么好的機會不珍惜，這時候跑到潼關(guān)去做什么？！”

    “我……這也是往上爬的一種嘛?！倍螏X說。

    武獨總覺得段嶺有什么事瞞著他，坐在廳堂內(nèi)，奇怪地打量他，仿佛有什么不尋常的地方，在表面之下涌動著，隱隱約約，就像蒙著一層紗。

    “你究竟有什么瞞著我？”武獨問。

    他始終覺得哪里不太對，卻又說不上來，這是他距離真相最近的一次。

    那一刻段嶺突然有種沖動，差點就脫口而出了。

    “我想去找我爹。”段嶺最后用了這么一個理由。

    武獨這才明白過來，擰著的眉頭稍稍舒展開了些，點了點頭。

    段嶺說：“最后一次見他，是在潼關(guān)外，雖然我覺得找不著了，但……還是想試一試。”

    “那么出行你須得聽我吩咐。”武獨說，“不可擅自行動?！?/br>
    段嶺點頭，武獨反而平靜下來，吩咐道：“收拾東西吧?！?/br>
    段嶺便去簡單收拾兩人的行李，心道又逃過一次，只要自己一跑，這次當真是天高皇帝遠，郎俊俠就算再想殺自己，也找不著人了。至于回來后如何，回來再說吧。

    武獨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段嶺收拾東西，突然說：“不管結(jié)果如何，你不可再尋短見了，知道么？”

    段嶺回身，朝武獨笑道：“不會了，有你在，我一定會好好活著?！?/br>
    僻院內(nèi)，段嶺照料下的花圃中，群芳燦爛，猶如一幅畫，少年轉(zhuǎn)身帶著笑容的那畫面，驀然令武獨毫無來由地一怔。

    午后又來了賞賜，這次則是出行的衣袍、上好的布料，以及路上花用的金銀，還給了段嶺一把防身的匕首。

    夜里，武獨與段嶺計劃出行之事，段嶺第一次正兒八經(jīng)地出遠門，倒是十分興奮。

    “在外頭一定要少說話?！蔽洫氄f，“如無意外，我會喬裝成你家仆，少爺是不必凡事親力親為的?！?/br>
    段嶺只是點頭，末了又問：“鎮(zhèn)山河是什么？”

    這句乃是明知故問，段嶺聽到傳國之劍遺失時，便知道上京城破那天，那把劍已經(jīng)不在了。若是能找回鎮(zhèn)山河，是不是就能指揮四名刺客？

    “一把鎮(zhèn)國的武器?！蔽洫毚鸬溃疤右苍谡宜?。”

    “在邊令白的手里嗎？”段嶺又問。

    “不一定?！蔽洫氄f，“但最后馳援的人里有他?！?/br>
    段嶺更懷疑落在了元人或是遼人手中，但既然下落不明，便也順便查查看。

    夜間兩人計議片刻，正要睡下時，牧曠達卻遣人來召，到得書房內(nèi)，依舊是以密會的形式，交付二人任務(wù)。

    “長聘身在江州，朝他問策已來不及了?！蹦習邕_說，“我倉促間制定出一個計劃，也不知妥不妥當，本來這事該由他來出主意才是。我們共同商議，何處不妥，你們都說說?！?/br>
    說著牧曠達便朝段嶺與武獨解釋，具體經(jīng)過無非是先一步取得邊令白的信任，冒充趙奎的侄兒，欲號召其舊部，割地自據(jù)，為伯父報仇，這樣一來，武獨便不必再易容，減少露餡的機會。

    段嶺的任務(wù)則是先獲得邊令白的信任，再刺探情報，設(shè)法偷到邊令白與西涼來往的書信，一方面作為證據(jù)，干掉他以后可呈帝君；另一方面，牧曠達需要知道邊令白在籌劃的事。

    畢竟黨項族與陳國有著許多利益關(guān)系，西涼最先是一個國，而后被遼吞并，始終在遼與陳之間搖擺，若不出意外，牧曠達的意思是設(shè)法爭取西涼的支持。

    西涼內(nèi)部也是分派系的，自赫連博與其母歸國后，朝中便分裂為兩派勢力，一派支持赫連家脫離遼的控制，自立門戶，另一派則認為以按兵不動為宜。

    段嶺聽得頗有點頭痛，先前為了保命毛遂自薦，現(xiàn)在想起要到一個素不相識的武將身邊去，還是上將軍級的，要怎么騙過他可不容易。雖然在牧府內(nèi)也沒被揭穿，可在牧曠達面前不必交代自己來歷，所編的身世也有限，在邊令白面前，則需要羅織整套謊話，難度不可同日而語。

    “我就怕得不到他的信任，反而容易出錯?！倍螏X說。

    “不打緊?！蹦習邕_笑了起來，十足十的老狐貍，說，“我們有他不得不見你的東西，作為交換?！?/br>
    說著牧曠達遞出一個小小的木盒，段嶺打開，見里頭是一卷發(fā)黃的緙綢卷，卷上繪著山川、河流與地形。

    段嶺：“！！”

    牧曠達說：“這是抄趙奎家時，從庫藏中搜出的一張藏寶圖?！?/br>
    段嶺張著嘴，見那藏寶圖薄如蟬翼，脈絡(luò)分明。

    “邊令白垂涎日久，卻在趙奎被抄家后遍尋不得，連今上也未有消息，我早就料到有此一出，是以先藏了起來，又有偽造的趙奎生前親筆書信一封，你可帶去?！?/br>
    段嶺拿著藏寶圖端詳，問：“埋著什么？”

    “金銀珠寶，足可敵國?！蹦習邕_氣定神閑地喝著茶，說，“料想趙奎早已為自己的謀反準備好了后路，一旦失敗，便去發(fā)掘出藏寶，遠走高飛，在西域弄個小地方，養(yǎng)十萬八萬私兵，當個小國的國主，也不失為一樁生計?！?/br>
    段嶺再無疑問，收起藏寶圖，牧曠達又朝他叮囑道：“邊令白自然是不會相信你的，單憑你自己，也不可能接觸到他的核心機密，他的野心很大，但憑著你目前手頭的條件，帶著武獨一起混進他軍中，不是難事。”

    段嶺瞬間就全明白了，身世、藏寶圖，根本無關(guān)緊要，他所要做的，只是為武獨爭取時間而已。

    “我懂了。”段嶺說，“一定不辱使命?！?/br>
    牧曠達滿意點頭，說：“接下來，便由武獨你去當梁上君子?！?/br>
    “知道了?！蔽洫毚鸬?。

    “先是竊取機密。”牧曠達說，“最好是能將他的賬目、書信一并偷來，具體價值，你們兩人商量，什么留，什么不可亂動，臨走時，再將他除掉，有了證據(jù)，我方可安排與西涼談判，邊令白向來有反心，趙奎死后，再無人能制他，再留下去，未免夜長夢多，須得盡早解決。”

    武獨點了點頭，知道辦成這件事，牧曠達一定不會薄待自己，正應(yīng)了段嶺那句“往上爬”，往上爬，卻也不是容易的，這是他投靠牧曠達后的第一次行刺任務(wù)，也是一紙投名狀，但他已沒有選擇。

    “如果他是無辜的呢？”段嶺突然問了一句。

    武獨登時色變。

    牧曠達卻笑了起來，注視段嶺。

    段嶺知道這句話自己無論如何不該問，但他還是問了。

    “很好。”牧曠達緩緩點頭，說，“若他是無辜的，你殺還是不殺？”

    牧曠達竟是把球又踢了回來，眼神里帶著一股老謀深算的意味。

    段嶺深吸一口氣，正要回答時，牧曠達卻自若道：“若他是無辜的，便由你權(quán)宜行事?！?/br>
    “是。”段嶺落下心頭大石。

    牧曠達始終看著段嶺，仿佛要看透他的內(nèi)心。

    “盡快回來。”牧曠達又說，“遷都后便是科舉，不可荒廢了學業(yè)。”

    段嶺這才與武獨起身告退。

    段嶺回去的路上，越想越覺得牧曠達算無遺策，最后他更強調(diào)了幾次，務(wù)必造成邊令白自然死亡的假象，這樣朝廷方可派出武將，前去接管潼關(guān)下的軍隊，不至于再起動亂。

    “就算他是無辜的也得殺?！蔽洫毜吐暤?。

    “我知道?！倍螏X說，“可你不會下手的，不是么？我也不會下手，能守邊關(guān)的武將不多，只要他不叛，就不該濫殺。”

    說畢關(guān)上院門，回到房中，段嶺又極小聲朝武獨說：“先拿這句話來堵他，一旦查不出什么，你就不必再繳這張投名狀了。濫殺忠良，最后也會算到你的頭上?！?/br>
    武獨眉頭深鎖，側(cè)頭注視段嶺，段嶺恰好也在看他，兩人眼里帶著一種莫名的默契。

    “睡吧?！蔽洫氄f，“早上就要趕路，莫要再想了?！?/br>
    段嶺回到鋪前，武獨卻說：“你睡我的床，連日下雨，地上太潮了?！?/br>
    段嶺也不客氣，爬上鋪去睡，武獨卻在案前，就著昏暗的燈光看藏寶圖。夜半時段嶺迷迷糊糊，醒了一次，朝武獨說：“你還不睡嗎？”

    武獨“嗯”了聲，透著燈光，兩指拈著藏寶圖，翻來覆去地看那卷緙綢，又過了好一會兒，才上床來和衣而臥，躺在段嶺身邊，與他同被而眠。

    段嶺睡得迷迷糊糊，翻了個身，一腳架在武獨腰間，側(cè)身抱著他，自動靠上來，枕著他手臂，整個人近乎纏在他身上。

    武獨：“……”

    武獨推開他也不行，摟著他更奇怪，被一個少年這么抱著，有種異樣的感覺，全身登時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