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前，劍門關(guān)陷落。

    那是一個雨夜，劍門關(guān)前下起了鋪天蓋地的暴雨，閃電橫穿山巒，雷光直耀天際，兩岸泥石匯為洪水，呼嘯著沖往這黑暗群山的下游。

    一名訪客帶著一個孩子、一名蒙面侍衛(wèi)，來到黑甲軍營中。

    李漸鴻一腳踩著裝滿武器的箱子，側(cè)著身喝酒，燈光將他側(cè)臉的剪影投在帳篷上。

    “雨實在太大了?！痹L客解下斗笠與蓑衣，感嘆道，“若不是昌流君一路背著跋山涉水，想來我是到不了王爺面前?！?/br>
    “牧相，經(jīng)年不見了?！崩顫u鴻隨手一指椅子，說，“坐吧?！?/br>
    謝宥端坐一旁，沉默注視著牧?xí)邕_。

    “給牧相上點驅(qū)寒的姜湯?！崩顫u鴻又吩咐道。

    “這是我兒?！蹦?xí)邕_說，“牧磬，磬兒，給王爺磕頭。”

    牧?xí)邕_的兒子上前，朝李漸鴻跪下，伏身，李漸鴻手掌稍稍一比劃，示意無須多禮。

    “遠(yuǎn)來是客?！崩顫u鴻說，“不管今日牧相之意為何，沖著這膽識，李某都任你自行離去，不加攔阻?！?/br>
    “我說得親自來一趟。”牧?xí)邕_笑著說，“昌流君總是思前顧后，我說，不打緊，既能全身進來，王爺也定會讓我全身回去?！?/br>
    “說吧?！敝x宥沉聲道，“王爺?shù)戎?。?/br>
    牧?xí)邕_說：“陛下駕崩了?！?/br>
    “什么時候？”李漸鴻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五天前，子時。”牧?xí)邕_說。

    “我怎么不知道？”李漸鴻隨口道。

    “趙奎派人守住皇宮，秘不發(fā)喪?！蹦?xí)邕_說，“王爺，六年前的那道詔令，非我本意，乃是趙奎越權(quán)所為?！?/br>
    “知道。”李漸鴻懶懶道。

    牧?xí)邕_又說：“調(diào)動影隊，亦是我無法阻止的?！?/br>
    “知道?！崩顫u鴻又道。

    牧?xí)邕_說：“這場戰(zhàn)王爺若不速戰(zhàn)速決，一旦韓唯庸與蕭太后那邊穩(wěn)不住，遼兵再來，我大陳危在旦夕，更禁不起東西分治，何況俱是皇家，再分，也并未有多大意義?！?/br>
    李漸鴻：“嗯。”

    牧?xí)邕_說：“趙奎今日簽發(fā)軍令，欲調(diào)動玉璧關(guān)下一半以上的兵馬下中原，合戰(zhàn)王爺。西川已在他控制之下，王爺這一戰(zhàn)若是無功而返，趙奎定將回西川，兵諫逼宮?！?/br>
    李漸鴻眉頭擰了起來，沒有說話。

    牧?xí)邕_說：“我這就去簽發(fā)緝布令，以影隊配合，與王爺里應(yīng)外合，三日后哨聲為令，開劍門關(guān)?！?/br>
    李漸鴻問：“牧相有什么要我做的？”

    “西川十年不增賦，不征丁?！蹦?xí)邕_說，“國都……也該遷往江州了?！?/br>
    李漸鴻笑道：“牧相倒是替本王想得清楚?！?/br>
    牧?xí)邕_笑道：“我向來是個識趣的人?！?/br>
    李漸鴻轉(zhuǎn)而看著牧?xí)邕_的兒子，牧磬被看得有點怕，稍稍退后了一些。

    牧?xí)邕_說：“這些日子，磬兒便跟在王爺身邊，多學(xué)點，王爺，這是牧某最疼愛的孩兒，還望王爺……”

    “不必了?！崩顫u鴻說，“本王信你，回去吧，三天后，等你號令。”

    牧?xí)邕_于是又帶著昌流君與長子離開軍營。

    三天后的深夜，漫山遍野響起鳥叫，劍門關(guān)守衛(wèi)被殺，一夜間李漸鴻攻陷了劍門關(guān)，趙奎二十萬守軍大潰，逃往西川路。黎明時分，雙方在聞鐘山下一場會戰(zhàn)，倉促整軍的趙奎先敗于謝宥之手，再被李漸鴻伏擊。

    到得最后，官道旁滿是戰(zhàn)死的尸體，野外全是逃兵，李漸鴻親自率人追緝趙奎，趙奎卻在半路被武獨救走，逃向西川城。

    “鐘山九響，改朝換代……”

    “楓水化凍，冬去春來……”

    趙奎倉促逃至聞鐘山山腳下時，遠(yuǎn)方西川城中孩童正唱著這首歌兒，而官道上等待自己的，卻是嘩變的影隊，武獨一人一劍，抵擋住影隊，趙奎則再抽身西逃。

    茫茫曠野間有一棵大樹，趙奎帶著十余名護衛(wèi)，山窮水盡逃到此處，遠(yuǎn)方則是巍峨聞鐘山。

    “早知該堂堂正正一死?！壁w奎嘆道。

    秋來長天闊，麥田里響起沙沙聲響，一名身材高大的刺客逆風(fēng)而來，護衛(wèi)們紛紛被驚動，吼道：“什么人！”

    然而未等護衛(wèi)出手，數(shù)道光閃過，趙奎的親衛(wèi)便已尸橫就地。

    “你好?！蹦谴炭驼f，“我是昌流君?！?/br>
    “我終于也等到這句話了?！壁w奎說。

    “我是來殺你的?！辈骶庀旅嬲?，客客氣氣地說。

    趙奎最后的念頭，是昌流君側(cè)臉上的那枚白虎刺青。

    黃昏，天際染著一抹血，曠野孤樹在風(fēng)里沙沙地響，武獨一身傷，沿著官道追向楓峽，映入眼簾的，是趙奎與一眾護衛(wèi)的尸體，以及昌流君正在躬身，用趙奎殘破的披風(fēng)擦拭劍上的血。

    武獨的瞳孔稍稍放大，昌流君卻看也不看他，說：“你有兩條路，一是自盡留個全尸；二是從現(xiàn)在開始逃，我數(shù)到十，十以后，我會來殺你?！?/br>
    武獨不住發(fā)抖，他沒有逃，也沒有自盡，而是發(fā)著抖，抽出腰畔長劍。

    “你以為任誰都會逃？”武獨不客氣地譏刺道。

    昌流君抬起手中劍，然而就在此刻，兩人同時臉色一變，昌流君迅速收劍歸鞘，轉(zhuǎn)身沒入了麥田中，消失無蹤。

    武獨拖著一身傷，踉蹌跑向趙奎的尸體，悲憤大吼。

    奔馬沿著官道沖來，李漸鴻一身鐵鎧，披風(fēng)在秋風(fēng)中獵獵飛揚。武獨馬上轉(zhuǎn)身，朝向李漸鴻。

    “收劍?！崩顫u鴻說。

    武獨臉色遲疑不定，李漸鴻扔出一封信，飛到武獨面前，武獨發(fā)著抖，展開信，看完之后，李漸鴻又說：“收劍。”

    武獨猛然將劍歸鞘，一聲金鐵聲響，猶如震天徹底龍吟，在風(fēng)里回蕩，于那山谷中形成久遠(yuǎn)的回聲，震蕩不休。

    李漸鴻未費一兵一卒，西川全城歸降，牧?xí)邕_率百官出城來迎，李衍秋親至。

    “三哥，你回來了?！?/br>
    李漸鴻正要說句什么，遠(yuǎn)方聞鐘山上，傳來一聲接一聲的洪鐘之音，黃昏之時，在天際回蕩。

    第34章 踐諾

    段嶺猛地醒了。

    鐘聲一聲接一聲，外頭傳來驚慌的聲音，他馬上伸手，摸到榻畔佩劍，于那嘈雜聲音中分辨出一句：“元軍來了！”

    這是兩年中第二次元軍襲擊上京，上一次也是快要入秋之時，相隔恰好一年。段嶺立即背上劍，摘下客廳里懸掛的長弓，剛到庭院，便看到巨石與火罐飛入，大火開始蔓延。

    外頭有人奔走，高喊救火，段嶺穿過一條街，加入遞桶的人群，未幾，又一枚巨石飛入。

    “這里頂不住了！”段嶺喊道，“都朝城北撤——！”

    上京城西一片混亂，元軍神不知鬼不覺已兵臨城下，竟是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烈火四起，攻城云梯已架上了西門，更有元兵高舉武器，殺進了城里。

    城還沒有破！只是被打了場偷襲戰(zhàn)！段嶺躍上房頂，拉開長弓，一箭射死落單的元兵，一名元兵搶到馬匹，從后街經(jīng)過，正在四處放火，又被段嶺一箭射下了馬。

    第三箭，已有敵人發(fā)現(xiàn)了他，破口大罵，以強弩朝他招呼，段嶺躲到屋檐后，翻身下來，抽劍在手，從后院繞出去，一劍刺死一人。

    巡防司從四面八方涌來，斬殺沖城敵軍，總算控制住了亂局，然而城外開始擂鼓，耶律大石率軍匆匆趕來，城門徹底放下，阻截了所有通路。

    天亮?xí)r，段嶺跑向蔡閆家，蔡府大門緊閉，找不到人，段嶺又去赫連博家——也沒有人，街上一片混亂，念佛的念佛，逃難的逃難，段嶺只得又回家去，見家門前等著一名女子，發(fā)現(xiàn)是瓊花院的，卻叫不出名字來。

    “夫人請段公子去一趟?！蹦桥⒐碚f。

    段嶺收起弓箭，跟著女孩走。上京漸漸地安靜下來，偶有少許哭聲，午后的陽光白得刺眼。到得瓊花院時，女孩說：“請段公子在此處休息，夫人處理完手頭事務(wù)后便來求見?！?/br>
    “去吧?！倍螏X說。

    女孩仍未走，丁芝卻跟了過來，彼此點了點頭，丁芝說：“公子想吃點什么？這就吩咐人去做?！?/br>
    “不必麻煩了?！倍螏X答道。

    丁芝一躬身，退了出去，段嶺喝了點水，用過些許糕點果腹，放下劍和弓，走出房去，越過院墻，遠(yuǎn)遠(yuǎn)地眺望，見城中黑煙四起，便索性翻身上屋，踏著瓦當(dāng)，坐在那里看。

    “夫人求見?！毕旅媲宕嗟穆曇粽f。

    段嶺朝下看了一眼，尋春來了，尋春先是屏退左右，再朝段嶺行了一禮。

    “怎么個說法？”段嶺問。

    “不久前南方靖難，王爺與趙奎對決劍門關(guān)前，趙奎緊急抽調(diào)東路玉璧關(guān)三萬兵馬南下?！睂ご撼谅暤溃坝家u江州，斷去王爺后路，就此兩面夾擊，但兵調(diào)走了，這一仗卻沒打成，沒等援兵趕到，牧?xí)邕_便里應(yīng)外合，劍門就此陷落?！?/br>
    “兩天內(nèi)?！睂ご和蛟褐?，說，“西川路全境收復(fù)，鐘山九響，三王爺入主西川城?！?/br>
    “同時因玉璧關(guān)下守備空虛，元人越將軍嶺天險，進犯遼國，繞胡昌城不入，直取上京。三日前，他們派人偽裝成一隊塞外胡商。進城后昨夜發(fā)動埋伏，殺死守門軍，開城門，幸而及時發(fā)現(xiàn)，西門得守?！?/br>
    尋春最后說：“外頭有十萬元軍，如入無人之境，城中唯余巡防司兩千，統(tǒng)軍一萬，北院大王在敵軍合圍之前，分派信使，往南路、西路求援。”

    “我爺爺呢？”段嶺問。

    “駕崩了。”尋春說，“王爺臨走時吩咐，只要南方大局一定，無論繼位者是他還是四王爺，您都是太子殿下，須得以國君之禮待您?！?/br>
    段嶺點了點頭，尋春又道：“所以，殿下，切勿以身犯險。有何事，請盡管吩咐一聲?！?/br>
    “謝了?！倍螏X從飛檐上躍下，尋春轉(zhuǎn)身翩然離去。

    蔡閆不知去了何處，當(dāng)夜段嶺便在瓊花院中住了下來，院里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外頭依舊嘈雜，眾女卻在花園內(nèi)制七夕節(jié)的糕點。段嶺發(fā)現(xiàn)每當(dāng)他經(jīng)過有人的地方，瓊花院中無論男女，都會停下，躬身朝他行禮。

    他擔(dān)心蔡閆，恐怕蔡聞死后，他會不顧一切地去給兄長報仇，便讓人去打聽他的下落。

    西川。

    李漸鴻坐在帝位上，這把椅子是從京畿帶過來的，奈何當(dāng)初放這把椅子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遼人的國土。

    “父皇當(dāng)年體質(zhì)便不大好?！崩顫u鴻說。

    李衍秋站在角落里，透過窗格朝外看，黃昏時的光芒一條一條地射進來。

    “我還記得小時候，常與三哥你在那把椅子前追著玩?！崩钛芮镎f，“一眨眼便這么多年了?！?/br>
    “你當(dāng)皇帝吧?！崩顫u鴻說。

    李衍秋說：“你當(d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