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李漸鴻答道:“爹是當不了皇帝的,首先還要讓你四叔從牧曠達與趙奎的控制下掙脫出來。” 段嶺問:“現在四叔怎么樣了?” “他是個藥罐子?!崩顫u鴻說,“而且拿權臣沒辦法,牧曠達權傾朝野,反而好對付,最麻煩的是掌著兵權的趙奎?!?/br> “為什么?”段嶺說,“我覺得牧曠達反而難對付?!?/br> “因為牧曠達聰明?!崩顫u鴻說,“他是讀書人,不敢改朝換代自己當皇帝,控制了你四叔,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他就是皇帝。但趙奎不一樣,趙奎自己想當皇帝。” “因為他是武人?!倍螏X明白了。 李漸鴻點頭,答道:“淮水之戰(zhàn)后,他便有了反心,禮賢下士,招兵買馬,豢養(yǎng)私兵,等的就是稱帝的那一天,但只要我一日未死,他就不能安心,趙奎是一個勁敵?!?/br> 段嶺還是第一次從與父親的對話中聽到“勁敵”二字,他敏感地感覺到趙奎非常不好對付,但李漸鴻一定比他更清楚對手的底細,有時候,段嶺只恨不得自己能快點成長起來,好幫助李漸鴻。然而他也清楚,行軍打仗,自己哪怕學一輩子,也不及父親項背。 他忽然就明白了郎俊俠說的,以及未曾出口的那些話。學武有什么用?學成了也遠遠不及你爹,想做一番事業(yè),成為對天下有用的人,只有讀書。 第29章 軟肋 上京每到冬季就像冰封之城,鞭炮聲中,段嶺迎來了他的十四歲。除夕夜里,他與李漸鴻對坐。 “這是咱倆過的第一個年?!崩顫u鴻笑著給段嶺倒了點酒,說,“喝點,酒可以喝,但不要喝多?!?/br> 段嶺與李漸鴻各自端坐,段嶺的聲音已不像孩童時清脆,他說:“爹,我敬你一杯,旗開得勝?!?/br> 李漸鴻與段嶺對飲,燈光下,李漸鴻認真地看著段嶺,說:“你長大了。” 段嶺喝完那杯,長長地出了口氣。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長大,段嶺在心里說。 但他口中卻問道:“長大不好嗎?” “好?!崩顫u鴻說,“爹喜歡你長大的樣子。” 段嶺笑了起來,李漸鴻總是這么說,但段嶺知道他總是沒說實話。不知道為什么,從李漸鴻開始教他練劍的那天起,他便覺得有什么不一樣了。從辟雍館回來后,父子倆便不再在一起睡,然而段嶺睡榻上,李漸鴻也會與他睡在一個房里,就在外間躺著。 這夜段嶺喝了點酒,有點熱,睡不太著,李漸鴻便走過來,徑自躺在榻上,段嶺朝里讓了讓,給他留了個位置。 “兒?!崩顫u鴻說,“爹明天就要走了?!?/br> 段嶺:“……” 段嶺轉過身,看著墻壁,沒有吭聲。 李漸鴻一手過去,把段嶺扳了過來,讓他朝著自己,果然段嶺紅了眼睛。 “怎么不好意思了?”李漸鴻笑著調侃道,繼而把段嶺摟在身前。 段嶺:“……” 段嶺練了將近一年的武,身板已漸漸長開了,被李漸鴻抱著,仿佛又回到他剛來的第一天。李漸鴻稍稍低下頭,看著他的雙眼,伸出兩根手指,勾出他脖側系著的紅繩,拈出玉璜。 “爹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娘?!崩顫u鴻說。 段嶺抬頭看著李漸鴻的眼睛,他的雙瞳猶如漆黑夜晚里的一抹星穹。 “這一生,我最后悔的,就是沒來找你們。”李漸鴻說。 “都過去了……” “不?!?/br> 李漸鴻搖搖頭,打斷了段嶺的話,說:“這話不說,爹永遠不得心安。那時年少氣盛,總覺得小婉不知好歹,就這么走了,總有一天會回來。整整十年,卻未想她已去了?!?/br> “她為什么要走?”段嶺問。 “因為你爺爺不答應這門親事?!崩顫u鴻說,“她是一介平民,我是戍邊的王爺,她一直在等,等我答應娶她,我始終沒有應承,他們想我娶牧曠達的meimei,如今的四王妃?!?/br> “后來呢?”段嶺又問。 “后來郎俊俠犯了錯,我要以軍法處置他?!崩顫u鴻又說,“她想為郎俊俠求情,覺得他罪不至死,那夜我倆吵了一宿,天亮時她就走了。我令郎俊俠截住她,那廝提著劍追去,告訴我她以死相挾,要她回去,除非自盡,那剛烈性子……嘖嘖?!?/br> 李漸鴻無奈搖頭,說:“爹的脾氣也大,想她興許回了南方,遲早要嫁人的,就此算了,這些年里頭對她不聞不問,直到趙奎以朝廷之名,解我兵權那天。從將軍嶺一路逃下來,方讓郎俊俠去接她。” “沒想到她已經走了。”李漸鴻最后說,“還為我生下了你?!?/br> “你后悔嗎?”段嶺問。 “自然的。”李漸鴻說,“我常常心想,來日得追封她,可人已死了,追封又有什么用呢?” 段嶺玩著李漸鴻脖頸系著的玉璜,枕在他的手臂上,李漸鴻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原諒我,若兒?!崩顫u鴻說,“你說,我不恨你,爹,我便當成你與你娘一起說的?!?/br> “不?!倍螏X突然說。 李漸鴻一怔,低頭看懷里的兒子。 “你欠的還多著呢?!倍螏X突然笑了起來,說,“可得好好地活著,等到很老很老了,再說這話不遲?!?/br> 李漸鴻的嘴角微微翹了起來。 “好。”李漸鴻說,“我答應你?!?/br> “擊掌為誓?!倍螏X說。 李漸鴻一手摟著段嶺,另一手過來,與段嶺擊了三掌。那夜迎來了上京最大的一場雪,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灑向天際。 翌日陽光照進來時,段嶺睜開雙眼,李漸鴻已經走了。 “爹!”段嶺起身,找遍了整個房子,去上學的一應物事俱全,唯獨不見李漸鴻,包袱上放著一把劍。 復學第一日,辟雍館內熙熙攘攘,房屋重建修繕完畢,木牌也換了新的,段嶺輕車熟路,打過招呼,自己鋪床。 “你爹呢?”蔡閆也在自己鋪床。 “出遠門去了?!倍螏X說。 “什么時候回來?”蔡閆又問。 “大約一年吧。”段嶺答道,與蔡閆分別坐在各自的榻上,相對無言,蔡閆笑了笑,段嶺也隨之笑了笑,仿佛有某種特別的默契。 年初三,西川。 “李漸鴻回來了。”趙奎說,“帶著一萬遼軍,沿上京路出發(fā),取道博山,泣血泉,將軍嶺,再取道西路入西川,沿途盡是天險?!?/br> 趙奎書房里,牧曠達、昌流君、武獨、郎俊俠與一名文士,眾人看著墻上掛著的那張地圖。 “什么名義?”牧曠達說。 “清君側。”趙奎說。 “這事須瞞不得四殿下?!蹦習邕_又說。 “回丞相與大將軍。”那文士乃是牧曠達的首席謀士,客客氣氣道,“不妨安他一個投敵之罪,如此方可說動四殿下。” “唔。”牧曠達點了點頭。 “須得簽發(fā)調兵令。”趙奎說,“六年前李漸鴻逃亡之時,我們就調過一次兵員,如今西路全是他的舊部,只怕不戰(zhàn)而降。” “調吧?!蹦習邕_起身,說,“事不宜遲,我這就進宮一趟。先以今圣之名發(fā)譴書,昭告天下,定他投敵與謀反二罪,再數其八大罪狀,簽發(fā)調兵令??墒谴藭r調兵,只怕來不及了。” “要牽制住他,我自有辦法?!壁w奎胸有成竹道。 牧曠達微微瞇起眼,趙奎說:“丞相,這就請吧?!?/br> 牧曠達率兩名心腹,一文一武,出將軍府,上了馬車,昌流君趕車,文士與牧曠達進車內去。 “長聘?!蹦習邕_倚在車內榻上,說。 “是,丞相?!蹦敲麊鹃L聘的文士恭敬道,“烏洛侯穆想必是掌握了李漸鴻的某個弱點?!?/br> “會是什么弱點呢?”牧曠達喃喃道。 長聘想了想,說:“四年前,武獨與影隊趕往上京,隊長死在上京城,李漸鴻顯然并不在該處,是什么讓烏洛侯穆不惜露面與武獨交手?那時屬下便推測,唯一可能是,李漸鴻的妻兒正在上京城內。” “唔?!蹦習邕_說,“有道理,若得其妻兒作為人質,倒是能緩得一緩的,就怕緩不得多久?!?/br> 長聘又說:“只怕趙奎不僅僅是想拖住他,而是想殺他?!?/br> 牧曠達笑了起來,說:“那就當真是癡人說夢了?!?/br> 長聘道:“趙奎此人行事如用兵,未想好下一步,絕不會貿然落子,先殺其妻兒,李漸鴻定會心神動蕩。就此誘敵,再陷之,殺之,想必不難,烏洛侯穆但凡辦到這一點,甚至不必他親自去見李漸鴻,只要將人頭送去,趙奎便勝券在握。” 牧曠達說:“這頭顱,想必比四殿下的好用多了。” 牧曠達一番大笑,長聘附和著笑了幾聲,牧曠達又說:“不好辦吶?!?/br> 馬車停下,昌流君下車,牧曠達便進了皇宮。 李衍秋正在廊下站著,牧曠達一路走來,邊走邊朝李衍秋行禮。 “退下吧?!蓖蹂铃\之吩咐手下道。 牧曠達朝牧錦之笑了笑,背著手,站在廊下,沒有說話,牧錦之看了兄長一會兒,只得轉身離開。 李衍秋打量牧曠達一眼,牧曠達便行了一禮。 “參見王爺?!蹦習邕_說。 李衍秋再瞥牧曠達身后的昌流君,朝牧曠達說:“牧相已有好些日子沒來了?!?/br> 牧曠達答道:“今日正有十萬火急的軍情,特來啟稟陛下。” “父皇喝了藥。”李衍秋說,“已睡下,凡事但言不妨?!?/br> 牧曠達說:“三王爺借到耶律大石一萬精兵,正在南下的路上,以清君側之名,取道西路,三個月內,便可到西川城下?!?/br> “我就知道三哥沒有死?!崩钛芮锏馈?/br> 牧曠達沒有回答,只等李衍秋說出關鍵的那句話。 李衍秋靜了很久,末了,只說了一句。 “我想他了。” 話音落,李衍秋轉身離去。 牧錦之這才從柱后現身,注視著兄長。 “我向來是個識趣的人?!蹦習邕_微微一笑,答道,掏出一封折子,遞給牧錦之,示意讓她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