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這才是最令段嶺心神震蕩的,然而他爹多了一重身份,看在段嶺眼中,倒是未有多少不同,他還是他,而自己也還是自己,不因此有任何改變。 空明年輕時脾氣暴戾,老時未見收斂。 “辦了一樁事,放虎歸山,未知是福是禍,想著也該來了。”李漸鴻說,“正想著請教大師三件事?!?/br> 空明法師道:“王爺請教老朽三件事,老朽卻想先請教王爺一件事,放虎歸山何意?” 李漸鴻答道:“將布兒赤金家的質(zhì)子送出上京?!?/br> 空明法師一想便知,說道:“唔,元人攻遼,北院大王勝績乏善可陳,當(dāng)?shù)謸醪蛔「C闊臺的大軍?;貋砗蟊貧⑵娉嘈箲?,也不失為一樁功德,王爺是該洗一洗滿手的血腥了。” 李漸鴻嘆了口氣,說:“還未到時候,我用奇赤父子的性命,換取他歸去后,朝鐵木真討一隊(duì)兵馬,暫且陳兵玉璧關(guān)下,按兵不動,與漢人結(jié)盟,最差也要擋住南陳的援軍……如果有的話。這對元人本就有利無弊,畢竟窩闊臺更不想腹背受敵。待元人圍攻上京后,我才好找耶律大石談判,協(xié)助他抵抗元人,承諾他待我回西川復(fù)位,便與遼國結(jié)盟,以此換取借兵平南的機(jī)會,否則難以取信遼人?!?/br> “這么說來,王爺是打定主意要回南方去了?”空明法師抬眼,注視李漸鴻雙目。 “舉棋不定,是以前來北寺,順便請大師為我兒起一個名字?!崩顫u鴻說。 空明法師又將目光轉(zhuǎn)到段嶺臉上,打量他許久。李漸鴻許多話,段嶺聽不懂,卻能感覺到空明法師似乎不那么贊同李漸鴻的做法,兩人之間,更素有嫌隙。 “李家至他這一輩,人丁寥落?!崩顫u鴻說,“入族譜的,便唯有我兒,小時跟著他母舅家姓段,單名一個嶺字,前來討大師一句話,庇佑他無災(zāi)無難,茁壯成長。” “人生在世,何曾能無災(zāi)無難?”空明法師道,“按你李家輩分,已是草字輩,便喚李若如何?” 李漸鴻沉吟片刻,空明法師又道:“若木也,東極扶桑,西極若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飽經(jīng)風(fēng)霜,不懼風(fēng)雨,終成廣廈良材,庇佑天下?!?/br> “謝大師賜名?!崩顫u鴻說,繼而看了段嶺一眼,段嶺忙躬身道:“謝大師賜名。” 空明法師靜靜看著段嶺。 李漸鴻又道:“還有一事不解,請教大師?!?/br> 空明法師瞇著眼,說:“但問不妨?!?/br> 李漸鴻說:“此次回南,不知能否重奠我南陳基業(yè),再振我萬里河山?” 空明法師淡淡道:“老朽若說‘不能’,王爺便不去做了不成?” 段嶺:“……” 段嶺大氣也不敢出,他隱約聽出了李漸鴻話中之意,難道真的要回南方去了? 李漸鴻微微一笑,答道:“大師說得是,倒是李某急躁了。” 空明法師又道:“老朽且再問王爺一句,將軍嶺下一役,王爺消匿人間已有三年,又是什么令王爺想班師回朝了?” 李漸鴻答道:“因?yàn)槲覂合牖厮墓释?,僅此而已?!?/br> 段嶺:“爹!” 李漸鴻側(cè)頭,注視段嶺雙目,段嶺與他久有默契,已猜到李漸鴻意圖,說:“我只要我們好好活著,回南邊卻不要強(qiáng)求。” 李漸鴻道:“我兒大可放心。” 空明法師道:“王爺是這世上一等一的明白人,行事周全慎密,領(lǐng)軍交戰(zhàn),更幾乎從無敗績,但照老朽看來……” 空明法師緩緩搖頭。 李漸鴻臉色微微一變,空明法師又說:“天底下自然沒有王爺去不了的地方,也沒有王爺辦不到的事,唯愿老朽錯了,你竭盡所能,也只能辦成一半,來日這南陳基業(yè)的另一半,須得交付在小王爺肩上。” 李漸鴻表情轉(zhuǎn)為和緩,沉吟片刻不語,而后緩緩道:“周而復(fù)始,萬象更新,方得欣欣向榮之世,這原本就是他的責(zé)任?!?/br> 李漸鴻又道:“如此說來,第三件事,倒也不用問了,世間原無何人,能批一人命數(shù),更何況是我兒。” “是非成敗,俱有緣法?!笨彰鞣◣熣f,“因果輪回,自有定數(shù),一人命數(shù),本就在自己手中……” 李漸鴻沒有再說話,那一刻段嶺感覺到了一股黑暗的氣息,仿佛一個人將死之時,散發(fā)出來的陰影,他有點(diǎn)害怕,便朝李漸鴻靠了靠,李漸鴻伸出一只手,摟住了他。 “大師?”李漸鴻又問。 “臨別之前,贈王爺一句話?!笨彰鞣◣熅従彽?,“剛極易折,強(qiáng)極則辱,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切記……” 段嶺定定注視著空明法師,李漸鴻說:“北寺保管的寶劍,想必大師留著也再無用處,不如就……” “晚了?!笨彰鞣◣熼]著雙目,沉聲道,“已被我那叛出本門的師弟取走,北寺榮極復(fù)衰,來日若有機(jī)會,還請王爺替老朽清理門戶,取回斷塵緣……老朽這一生,塵緣不斷……” 話聲戛然而止,隨著段嶺一聲低呼,空明法師朝一側(cè)跌坐,重重倒在地上,竟是已圓寂。 陽光從破敗的寺頂照入,落在空明法師的尸體上。 第20章 王道 “這世上,當(dāng)真就沒有一個能殺得了李漸鴻的人嗎?” 牧?xí)邕_(dá)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身后站著蒙面的昌流君。 牧?xí)邕_(dá)的對面,站著大將軍趙奎,今日趙奎一身文士裝束,正在書房中練字,武獨(dú)在一旁沉默不語。 “不是殺不了?!壁w奎答道,“而是殺不得,武獨(dú)、昌流君、鄭彥,以及那無名客,俱受鎮(zhèn)河山轄制,只要那把劍在李漸鴻手中一天,便不可刀兵相向。” 趙奎的字遒勁轉(zhuǎn)折,一筆筆地灑下來,就像暴雨裹著無數(shù)刀鋒。 “自那延陀死后?!壁w奎沉聲道,“天下便再難找到能敵李漸鴻之人?!?/br> “再強(qiáng)也是人。”牧?xí)邕_(dá)輕描淡寫地說,“是人,就有弱點(diǎn)。凡事胸有成竹,以為一切盡在其掌握之中,便免不了出變數(shù)?!?/br> 趙奎說:“無名客興許就是他的變數(shù),此人先叛其師,后血洗全派,迄今仍未有過交代。根據(jù)武獨(dú)所報,我已派人查到他的行蹤。他的家鄉(xiāng),正在鮮卑山的盡頭,而李漸鴻逃亡之時,亦在那里有過短暫的停留。” 牧?xí)邕_(dá)端著茶盞,送到嘴邊喝了一口,目光投向廊下:“我實(shí)在是對他束手無策,只好交給將軍了?!?/br> “除此之外,我記得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壁w奎放下筆,“說不定能與李漸鴻一戰(zhàn)?!?/br> 趙奎望向牧?xí)邕_(dá),說:“但我請不到他,也只能交給丞相了?!?/br> 牧?xí)邕_(dá)若有所思,卻沒有說話。 “昔年忘悲大師被那延陀重傷,傳下斷塵緣于空明手中?!壁w奎又說,“空明有一師弟,帶發(fā)修行,而后叛出師門,取走了斷塵緣?!?/br> “武獨(dú)與昌流君是不指望了。”趙奎嘆了口氣,說,“除李漸鴻外,天下之人皆可殺,唯獨(dú)殺不得他?!?/br> “而無名客前來,定身負(fù)要務(wù),元人朝遼國宣戰(zhàn),若不出所料,數(shù)月內(nèi)烽煙四起,李漸鴻定將現(xiàn)身?!?/br> 牧?xí)邕_(dá)沉默良久,沒有說話。 元人南下,先頭部隊(duì)已破胡昌,遼國上下一并被驚動起來。逃難的百姓涌向上京,六月十五時,已有近三萬人集結(jié)在上京城外。李漸鴻騎著馬,帶著段嶺,一路穿過官道,來到城門外。 “什么人!”城門守衛(wèi)說,“出示文書,搜查全身!” 李漸鴻撥轉(zhuǎn)馬頭,朝城墻上打了個唿哨,負(fù)責(zé)守城的蔡聞瞥見,便讓人開了偏門,將二人放進(jìn)來。 “朝他致謝?!崩顫u鴻吩咐段嶺,段嶺便在馬背上朝蔡聞遠(yuǎn)遠(yuǎn)地一抱拳,蔡聞抱拳回禮致意,料想公務(wù)繁忙,無暇來問他父子何時出的城,出城辦何事。 雖只離開了短暫數(shù)日,回到家時,段嶺卻覺得猶如隔世,那夜前去營救拔都,自從踏出家門開始,便身不由主地走上了一條波瀾壯闊的道路。一夜間自己成了南陳的皇族,父親竟是邊關(guān)第一武將,漢人的戰(zhàn)神……如今南陳風(fēng)云突變,李漸鴻不得不流落天涯,父子二人相依為命。 段嶺的人生遭逢此劇變,曾經(jīng)的一切都變得陌生了起來。郎俊俠的諱莫如深,父親的到來——一切都有了解釋。 你來日是要做一番大事業(yè)的。 許多從前不懂的話,如今也一下子全懂了。 他坐在廊下,呆呆地看著院里。 “爹?!?/br> “噯,兒子?!崩顫u鴻卻一如既往,提著壺給段嶺的花圃澆水。 段嶺沒說話,李漸鴻澆完水以后,便打了水,蒸上飯,在井旁殺魚,給段嶺做飯吃。 這變故來得太快太突然,段嶺竟不知該如何自處,他看著李漸鴻的背影,感覺空明法師、郎俊俠、瓊花院夫人所認(rèn)識的那個人,竟與自己的父親不是同個人。就像夢一樣。 李漸鴻刮著魚鱗,還回頭看段嶺,問:“餓了?這就開飯,兩刻鐘?!?/br> “爹?!倍螏X說,“我現(xiàn)在該做什么?” 李漸鴻一怔,繼而笑了起來,拿著魚進(jìn)廚房里去,段嶺忙追上去,在后頭看李漸鴻起油鍋。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崩顫u鴻隨口說,“那些恩怨,是爹的事,絕不是你的枷鎖?!?/br> 段嶺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當(dāng)王爺要做什么?” 李漸鴻讓段嶺站開點(diǎn),擋在他身前,免得油星濺到他,把魚沿著鍋邊放進(jìn)去,“噼里啪啦”的一陣輕響,香氣撲鼻。 “你四叔尚未有子嗣?!崩顫u鴻隨口道,“哪怕有,來日南陳帝君之位,亦是你的,你不是王爺,你是皇帝?!?/br> 段嶺:“……” 李漸鴻反手一敲鍋沿,煎魚便在鐵鍋里打了個旋,李漸鴻手指再一彈,震得那尾魚翻了個面,金黃色的一面朝上,滋滋作響。 “讀書,是學(xué)著當(dāng)皇帝?!崩顫u鴻笑著說,“免得登基以后手忙腳亂,記得老祖宗怎么說來著?” “治大國……”段嶺看著鍋里那尾魚,說,“如烹小鮮?!?/br> “這就是了。”李漸鴻一本正經(jīng)道,“看來讀書還是有用的?!?/br> 段嶺說:“可我什么也不會?!?/br> 李漸鴻加半瓢水,扔進(jìn)蔥姜蒜,蓋鍋蓋,擦手,說:“不會就學(xué),陛下,去拿碗,開飯!” 李漸鴻打橫抱起段嶺,段嶺被放在廳堂外,過去將碗筷擺好。 “空了沒事時,便可想想當(dāng)上皇帝以后,想做什么?!?/br> 吃飯時,李漸鴻朝段嶺認(rèn)真地說。 段嶺哭笑不得點(diǎn)頭,李漸鴻又囑咐道:“凡事未確定前,自個兒想想就好,不必與外人說,沒的引人嫉妒,畢竟這世上的人,十有八九,都是當(dāng)不上皇帝的?!?/br> 段嶺哈哈大笑,說是這么說,卻感覺還十分遙遠(yuǎn)。當(dāng)夜李漸鴻抱著膝蓋,在走廊下看星空,段嶺則翻了一會兒書,以應(yīng)付不久后將到來的考試,漸漸趴在案幾前睡著了,李漸鴻便小心地將他抱起,抱回房去,父子二人同榻睡下。 “士不可以不弘毅……” 天氣漸漸地?zé)崃似饋恚螏X背誦曾子之言,忍不住去瞥在一旁看書的李漸鴻。 “……任重而道遠(yuǎn)?!崩顫u鴻淡然接口道。 “任重而道遠(yuǎn)?!倍螏X跟著背誦。 他的心中充滿疑惑,父親孑然一人,唯一可供驅(qū)策的人便只有郎俊俠,南陳幾十萬兵馬,萬里江山,單靠一個皇族的身份,如何去收復(fù)? “爹。”段嶺問道,“你認(rèn)識耶律大石嗎?” “我認(rèn)得他?!崩顫u鴻說,“他總是假裝不認(rèn)識我?!?/br> 段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