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為啥?”段嶺問。 “爹讓她走,她不愿意。”李漸鴻說,“那夜她用匈奴王克爾蘇帳里的花瓶敲在爹臉上,當(dāng)真心狠手辣。你和你娘是不是有點像?平日里人畜無害,惹急了什么都做得出來。” 段嶺:“……” “后來呢?”段嶺追問道,“你還手了嗎?” “當(dāng)然沒有?!崩顫u鴻說,“怎么舍得?” 李漸鴻嘆了口氣,摟著段嶺,仿佛將他的整個世界抱在懷里。 “我兒見過她嗎?”李漸鴻問。 “沒有?!倍螏X側(cè)過身,枕在李漸鴻的胸膛上。 洗過澡后,李漸鴻一身青袍,郎俊俠的新衣穿在他身上仍顯得略小了,父子二人便沿著小巷,在春風(fēng)里回家去。李漸鴻背著兒子,沿著青石板路慢慢地走。上京在這明媚的、遲到的春天里猶如蘇醒的少女,慵懶地舒展開來。 梨花紛揚,在月色下穿梭,落在空寂的小道上。 “爹?!倍螏X有些困了,趴在李漸鴻的背上。 “嗯。”李漸鴻似乎在思考。 今天是段嶺見到李漸鴻并認(rèn)識他的第一天,但段嶺卻奇怪地發(fā)現(xiàn),他們仿佛早已相識,那是一種不必任何寒暄便產(chǎn)生的,細水長流的熟悉感,默契似乎深深地烙印在他們彼此的靈魂里,無須自我介紹,也無須互相發(fā)問,仿佛李漸鴻在過去的十余年里一直在段嶺身邊,早上起床沒見著,只是出門買了個菜,晚上又回來了。 所有的煩惱都離他遠去,只因眼下的安全感——那是一種知道只要他找到了自己,便永遠不會離去的情緒,就像在這茫茫世上,段嶺從一生下來,便要跟著他,活在他的世界里的。 “爹,你幾歲?”段嶺隨口問。 “二十九歲?!崩顫u鴻說,“認(rèn)識你娘那年,爹比你大不了多少,剛滿十六?!?/br> “我娘美嗎?”段嶺問。 李漸鴻悠然答道:“自然是很美的,她一笑起來,終年凍土上的白雪也會融化;荒茫廣漠里無處不是江南。那年在泣血泉下,爹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就愛上了她,否則怎么會有了你?” “那……” “嗯?” 段嶺沒再追問下去,他感覺到自己不該再問了,父親也許會難過。 “在汝南時,段家惡待了你不曾?”李漸鴻問道。 段嶺沉默片刻,而后撒了個謊,說:“沒有,他們知道你要來,待我挺好?!?/br> 李漸鴻“嗯”了聲,說:“郎俊俠叛我三次,間接害死了數(shù)萬人,他這一生,受一身性情所累,太肆意妄為了。歸根到底,若不是他一時念起,爹與你娘,還有你,便不會分離這么多年。” 段嶺:“……” 李漸鴻說:“幸而他人性未泯,終于將你從汝南帶出,也算一樁命中注定的因果,我承諾他,保護好你,便算是贖了他的罪,否則無名劍下,定將追殺他到天涯海角,他這一生,都無法露面?!?/br> 段嶺仿佛聽到了一個從不認(rèn)識的郎俊俠,追問道:“他做了什么?” “此事說來話長?!崩顫u鴻想了想,說,“來日空了再慢慢說吧,當(dāng)你知道他的身世后,若再將他視作摯友,爹自然也不勉強你。你現(xiàn)在就想聽嗎?” 段嶺實在不敢相信,但他相信父親不會騙他,只得點了點頭。 “今天你一定很累了?!崩顫u鴻說:“睡吧。” 回到家里,李漸鴻讓他躺在榻上,段嶺還拉著他的衣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李漸鴻。 李漸鴻想了想,明白段嶺沒有出口的話,便笑了笑,解開外袍,赤著胸膛,只穿一條及膝襯褲,睡在段嶺身邊。 段嶺抱著他的腰,枕在他的手臂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風(fēng)過松林,猶如千軍萬馬兵殺之氣肆虐,夜半之時,遠方的戰(zhàn)場、飛濺的鮮血、戰(zhàn)友臨死前悲痛的怒吼,再一次化作無邊的夢魘,一瞬間襲來。 李漸鴻大喝一聲,猛然驚醒,坐起。 “爹!”段嶺嚇了一跳,心臟狂跳,手忙腳亂地起身,見李漸鴻全身被汗水浸濕,坐在床上,抽風(fēng)般直喘氣。 “爹?”段嶺擔(dān)心地問道,“你沒事罷?” “做了個噩夢。”李漸鴻心有余悸地說,“沒事,嚇到你了?” “夢見什么了?”段嶺小時候也常做噩夢,夢見自己挨打,但隨著年歲漸長,昔日汝南的陰影已淡去了。 “殺人?!崩顫u鴻閉著眼,答道:“還夢見了死去的部下。” 段嶺給他按了下手少陽三焦之處,助他安神,李漸鴻才漸漸躺下,睜著眼睛出神。 段嶺便蜷在他懷里,枕在他胸膛前,玩著他脖下系著的那枚玉璜。 “慢慢就好了?!倍螏X說。 “我兒也常做噩夢?”李漸鴻已恢復(fù)了精神,問。 “以前?!倍螏X玩著玉璜,目不轉(zhuǎn)睛。 “夢見什么?”李漸鴻問。 段嶺有點遲疑,不敢告訴李漸鴻自己在汝南挨揍的事,畢竟都過去了。 “夢見娘。”段嶺最后說。 李漸鴻說:“你未見過你娘的面,應(yīng)當(dāng)是夢見你被生時的苦痛,生老病死,俱是劫難,漸漸都會好的。” 段嶺說:“現(xiàn)在不會了,明天我給你買一點安神的藥材,煎服就好?!?/br> “想不到我李家竟有人擅岐黃之術(shù)。”李漸鴻笑了起來,側(cè)過身,把段嶺摟在懷里,貼著他的鼻梁,說,“來日你想做什么?想行醫(yī)?” 段嶺說:“我不知道,郎俊俠說……” 段嶺本想說郎俊俠教他的是,要認(rèn)真讀書,來日成就一番大事業(yè),不能讓你爹失望,但李漸鴻說:“我兒不必在乎旁人所言,來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段嶺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曾經(jīng)的名堂中,上到夫子,下到仆役,都認(rèn)為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習(xí)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人生在世,是要力爭上游的。 李漸鴻捋了下兒子的額發(fā),看著他的雙眼,說:“我兒想行醫(yī),想習(xí)武,哪怕是想修行化緣當(dāng)和尚,只要你高興就成?!?/br> 段嶺笑了起來,從未有人告訴過他想去當(dāng)和尚也可以。 李漸鴻一本正經(jīng)道,“下午見你說得頭頭是道,料想還是愛玩,是不是不樂意讀書?” “談不上樂意不樂意?!倍螏X想了會兒,答道,“書要讀,卻更喜歡種花?!?/br> 李漸鴻點點頭,說:“以后當(dāng)個花匠,也是好的?!?/br> 段嶺說:“夫子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br> “讀書是好?!崩顫u鴻嘆了口氣,說,“但若你真的不喜歡,爹也不會勉強你,爹只想你過得高高興興的。” “那我明天就改行種花去。”段嶺笑著閉上雙眼,把父親脖頸上系著的玉璜貼在自己眼皮上,上面還有李漸鴻的體溫。 李漸鴻笑了笑,抱著段嶺,閉上眼睛,低頭聞他頭發(fā)上清新的皂莢味道。 段嶺不知不覺又睡著了,再睜眼時已是早上,李漸鴻赤著上身,在院內(nèi)練武,一柄長棍耍得呼呼風(fēng)響,卷起滿地桃花,再一瞬間揮灑出去。 段嶺打著呵欠出來,見李漸鴻收棍,改而打一套掌法,錯切,并推,翻掌,覆手,專注的神情極其英俊。 段嶺看了一會兒,李漸鴻便收掌,問:“想學(xué)么?” 段嶺點點頭,李漸鴻就開始一招一式地教他,段嶺說:“可我沒練過扎馬步,下盤不行?!?/br> 李漸鴻答道:“不管那些,只要你開心就成?!?/br> 段嶺:“……” 段嶺模仿李漸鴻,將掌法打了一輪,李漸鴻也不說他打得對不對,只是囫圇教了他一些,便說:“成了,先學(xué)一點,你有興致,回頭再練,這叫‘深入淺出’?!?/br> 段嶺哈哈笑,這脾氣實在太合他的心意了,正打得有點累,李漸鴻就知該開早飯。吃過早飯,段嶺習(xí)慣性地等著那句“去讀書”,李漸鴻卻絲毫沒有催他的意思。 “爹,我想去種花。”段嶺說。 李漸鴻示意他去就是了,段嶺便到花圃旁擺弄他的植物,李漸鴻則劈了些竹子,預(yù)備給他做個澆花的竹渠。 無人督促,段嶺仍有點于心不安,心不在焉地忙活了一會兒,又去讀書。 “良心上過不去?”李漸鴻端著茶碗,坐在書房外,抬頭看著天上白云飄過。 段嶺只得說:“嗯,總覺得心里不踏實?!?/br> 李漸鴻說:“看來還是想讀書?!?/br> 段嶺有點不好意思,如此數(shù)日,李漸鴻便在府上住下,從未強迫段嶺做這做那,想做什么都行,哪怕什么也不做,坐著喝茶發(fā)呆也可以。但段嶺的脾氣素來是那樣,按著他的頭他不樂意,無人催促他,反而無聊起來,于是不用李漸鴻催促,他每天也自行讀書,時而還裝模作樣,跟著李漸鴻學(xué)幾下掌法。 李漸鴻則仿佛一刻也離不得段嶺,哪怕上街買菜,也要將他帶在身邊,幾乎時時不讓他離開自己視線,睡覺時必定睡在一起,白日間亦必定共處一室。 而李漸鴻總是在思索,段嶺某天終于忍不住問他。 “爹?!倍螏X說:“你在想什么?” “想我兒?!崩顫u鴻說。 段嶺笑了起來,便放下書,過去纏他,李漸鴻眉頭里像有著解不開的煩惱,注視著段嶺,目光卻十分溫柔。 “你不高興?!倍螏X把手放在李漸鴻兩側(cè)臉上,晃了晃他的腦袋,問:“有心事么?” 他感覺到了,除了最初見面那幾天,李漸鴻仿佛總是有點心事。 “有?!崩顫u鴻說:“爹一直在煩惱,能給你什么?!?/br> 段嶺笑著說:“我想吃五河聽海里頭的碧玉餃子?!?/br> “那自然是要去的?!崩顫u鴻便動身預(yù)備帶段嶺出門去吃好的,牽著段嶺的手,說:“心事卻不都在點心。” 段嶺不解地看著李漸鴻。 “我兒想回家么?”李漸鴻朝段嶺問。 段嶺明白了,就像名堂中所聽到的一般,漢人都想回家。 “爹想給你一些東西,本就是你該得的?!崩顫u鴻說。 “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倍螏X說:“人嘛,要知足常樂。郎……” 段嶺差點朝著院子里喊郎俊俠,卻想起來他已經(jīng)走了,只得失落地說“哦,他還沒回來”。 距離郎俊俠離開已經(jīng)很久了,段嶺卻習(xí)慣地以為他還在家里,他被派去做什么事了?為什么這么久還沒回來?他感覺到父親不太喜歡他念叨郎俊俠。 段嶺每次提起他時,李漸鴻都不無醋意。 “郎俊俠什么時候回來?”段嶺的每日發(fā)問已從“我爹什么時候回來”作了改換,李漸鴻卻答道:“他在準(zhǔn)備新家,迎接你回去。” 第14章 營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