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jié)
上午十點剛過,老陳接了個電話沖大家使了個眼色便匆匆出去了,片刻之后,他陪著一個高大男人走了進來,笑吟吟地做著介紹:“這位就是新調過來的領導,大家……” 老陳后面說的一大堆話謝白一個字都沒進腦,他瞇著眼死死盯著裝模作樣溜達到他桌邊的人,趁著眾人不注意,在桌臺的掩護下,抬手拽了一下“新領導”的袖子,咬著牙低聲道:“你過來搗什么亂?” 昨天還等在大門臺階下,今天就搖身變成新領導的殷無書笑道:“喲,今天終于記得我啦?” 謝白:“……” 老陳詫異道:“你們認識啊?” 殷無書“哦”了一聲,噙著笑點頭答道:“以前住一起。” 眾人傻了吧唧:“啥?!” 謝白:“……” 第57章 自從殷大領導親自來辦公室作了一通妖之后,謝白這一天的班都沒有上好,一邊要防著殷無書搗亂,一邊還要應付老陳、江昊然他們的八卦欲,讓一貫“生人勿近”的謝白十分不自在。 偏偏始作俑者還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才叫體味人間生活嘛,你以前那種游離在眾人之外,誰都不太想理的方式根本不叫體味,那叫靜靜地看你們這些凡人賣蠢?!?/br> 謝白:“……” 他有心噎殷無書一句,但仔細一想,這話他還真無可反駁。 殷無書得寸進尺地指了指眼睛,道:“你不太搭理人的時候,眼睛里往往寫著兩句話,左邊是你好煩,右邊是快滾蛋?!?/br> 謝白面無表情盯著他看了一會,回道:“我有時候看你也是這種眼神,比如現(xiàn)在?!?/br> 殷無書搖著頭拍了拍他的肩膀,邊走邊嘀咕:“惱羞成怒不夠沉穩(wěn)啊小白同志?!?/br> 謝白:“……” 這么來回搗了幾回亂之后,謝白簡直不能明白他跑來裝這么個領導究竟圖什么,拿他逗樂玩兒么…… 但是這種撩一下就撤,過會兒再來撩一下的模式,還真跟百來年前兩人住在一起的時候一模一樣。 殷無書的辦公室在他們對門,單獨個兒,所以也并不是全天都在眾人面前出現(xiàn)。 因為眾人手頭都還有各自要忙的工作,所以很快便恢復了正常的狀態(tài),手上忙個不停,偶爾在喝杯茶的間隙閑聊幾句。這一整天下來,他們的聊天主題除了謝白之外,就只有貓。 甚至一直到傍晚下班的時候,幾人的話題都還沒有停。 江昊然跟老陳拎著包走在前頭,謝白一個人略落后幾步,剛出辦公室沒走幾步,殷無書就跟了上來,跟謝白并肩朝大樓感應門走。 “誒對了,老陳,昨天晚上我刷微博刷到個讓貓親近你的方法?!苯蝗辉谇懊娓详愓f著話。 老陳一聽來了精神,興致勃勃地問:“是么!什么方法?可別又是瞎糊弄鬼的。” 江昊然答道:“真的假的我不知道,據(jù)說是從某個馴獸師那里聽來的,說是在你家貓不老實的時候,臉對臉沖它眨一眨眼,它就軟了?!?/br> “……”老陳嘖了一聲,不太信:“就光眨眼?這么簡單?” “哎——反正你家那祖宗天生不聽你的,試試又不會少塊rou,大不了被多撓一爪子?!苯蝗坏溃拔易蛲頉_我家奶糖試了一下?!?/br> “哦?怎么樣?” 江昊然撓了撓臉:“不知道啊,畢竟我家奶糖本來就軟?!?/br> 老陳怒道:“……滾犢子!” “我也不知道這是個什么原理,反正你試一下又不會死,萬一你家小祖宗真聽話了呢?!苯蝗坏?。 辦公室里唯一一個姑娘小沈突然插話道:“我也看過這個方法,說是沖著貓慢慢地眨眼睛就跟我們表白說‘我愛你’差不多,貓一害羞,就軟了?!?/br> 剛出感應門,正要下樓前臺階的謝白步子一頓。 前面的江昊然還在拿老陳打趣:“完了,那老陳你還是別試了,就你這張臉,沖你家祖宗眨個眼,它非但不會害羞,搞不好一怒之下把你臉撓毀容了?!?/br> 老陳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滾?!?/br> 一幫同事回頭打了個聲招呼便漸漸走遠了,很快便進了對面的小區(qū),看不到人影了。 “回魂了沒?”殷無書站在謝白旁邊,懶懶地抬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 謝白愣了一下回過神來,略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聲,低頭匆匆下臺階。 雖然他覺得剛才小沈說的解釋十有八九當不了真,就算是真的,殷無書也不一定知道。退一萬步說,就算殷無書知道,之前做那動作,大部分也純屬是為了逗寄魂在貓身上的他,認真不了,但是…… 他一看左右無人,甚至都沒等得及下完最后一級臺階,就直接抖出一道靈陰門,眨眼間便回到了住處的小河前。 殷無書跟昨天一樣,后腳就跟了過來,也不說話,就那么懶懶散散地跟在謝白身后,上了拱橋。要不是他腿長步子大,早被下意識步履匆匆的謝白甩遠了。 直到兩個人依照復雜的順序踩過圓石,站在對岸鎖著的那道門前時,落后謝白一步的殷無書才有了動靜。他抬手沖蹲在門邊的小黑貓招了招,隔空一撈,搶先謝白一步,把小黑貓抱在了手里,撓了撓小黑貓的下巴,而后狀似無意地道:“好在你那時候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然,恐怕要抬爪撓花我的臉?!?/br> 謝白正要扣門的手一頓,轉頭看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么。 殷無書烏沉沉的眸子含著一點笑意對上了謝白的,跟多年以前一樣,他的目光里有種懶懶的漫不經(jīng)心的味道,像是什么都不在意,又像是什么都明明白白。 他看了謝白一會兒,然后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謝白心跳倏然亂了一個節(jié)奏,如果這樣他還不明白殷無書說的是什么,就是真的太過遲鈍了。 他身側的手指蜷曲又松開,怔怔地看著殷無書,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么,適合說什么。 殷無書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彎了彎眼,而后捉住他的手腕,帶著他的手指十分自然地扣上那扇門,道:“發(fā)什么呆,幸好我記得你扣門的位置。敢問少俠今天能放我進門了嗎?” 他話音剛落,門也應聲而開,謝白幾乎是有些茫然地被他半推半帶著抬腳邁進門,偏偏臉上還下意識地故作淡定。 殷無書一腳剛踩進門里,就張口作了個死,他放在謝白肩上的手指碰了碰謝白的耳垂,逗他道:“謝姓少年,你板著臉的時候,耳朵根為什么會紅?” 被他這么一碰,謝白身體一僵,這才猛地反應過來殷無書就要進門了,他一手捂著耳朵,回頭橫了殷無書一眼,而后二話不說就要背手關門,企圖把殷無書拍在門板外面。 “誒——”殷無書眼疾手快地抵住門板,而后一個側身,從半開的門中擠了進來,“連貓都不要了么?” 門發(fā)出“吱呀”一聲響,徹底關了個嚴實,又浮過一層金光,禁制重新合緊,再不是別人能進的了。 “你這住處究竟藏了什么東西,這么怕我看見?”殷無書一手抱著貓,一手拍了拍謝白的肩膀,“我既然進來了,就不是你趕得走的,臉別繃著了,放心,看見什么我都不笑你。” 他們進門之后所站的地方是一條五六米長的巷子,像是屋子的玄關一樣,擋了兩邊的東西,讓人一時間看不出這地方有什么特別之處。殷無書邊推著謝白朝前走,邊懶懶地打量著這條巷子。 早在之前,他問謝白為什么從這里搬走的時候,謝白回答過他,說是因為這里太過吵鬧了。他那時候還調笑說“陰客居所是按照陰客心里最偏好的樣子成的型,怎么會逆著你的喜好來”,但是這會兒,在這條并不長的舊巷里走的時候,他突然有了隱隱的預感。 “小白,你……”殷無書開口的時候,兩人也正好走到了舊巷盡頭,更多的景物完整地映進了他的眼里—— 巷子口的墻邊上支著一只紙皮燈籠,原本的紅色褪了不少,顯得有些灰撲撲的,上面用黑墨寫著一個字“布”,這是一家綢布店,老板是個彌勒一樣的中年人,老板娘有張快嘴,能把死人說活,兩人常年吵吵鬧鬧,感情卻不錯,也很會攬客。 綢布店對面是一家酒肆,酒肆上懸著塊匾額,上面寫著兩個字“銜月”,醇厚的酒香一陣陣地順著風從院子里飄來,酒肆老板婁銜月整天跟自家八哥比誰嗓門尖,還養(yǎng)了一幫桃紅柳綠的小丫頭釀酒,嬉鬧起來聲音跟酒香傳得一樣遠。 從這里一路往東,有各色店鋪,常年都熱熱鬧鬧的,往來的人絡繹不絕,白日里人語不斷,是這一帶最繁華的一條街。 而一路往西,則有幾間大宅民居,一間間的院子相互挨著,夜里煙火裊裊,燈影幢幢,當年的太玄道就夾在當中。 這是古陽街。 現(xiàn)在的古陽街早就變得面目全非了,除了婁銜月和洛竹聲,街上的人早已換了一代又一代。 但是在謝白住的地方,古陽街卻一直都在,銜月酒肆、桃塢典當、錢氏布莊、德興客?!粋€不少,完完整整。殷無書曾經(jīng)以為、以謝白的性格,就算住上幾十年百來年,他也不會記住周遭這些跟他并不相干的人。 可實際上他比看上去的情深得多,甚至連燈籠上的破口,院里桃樹樹干彎著的弧度,井口邊的裂痕,都記得清清楚楚。 這里的一切都跟當年一模一樣,時光被這里的主人近乎執(zhí)拗地鎖在了百年之前,分毫未動。 第58章 殷無書站在大街正中間,緩緩地掃了一圈,聽著遠遠近近的各種聲音,突然道:“確實吵鬧?!?/br> 垂著目光的謝白聞言抬頭,一時間不知道他為什么說起這個。 殷無書瞇了瞇眼,像是在回想什么似的淡淡道:“我在古陽街住了有多少年,我自己都記不太清了。這些店鋪叫什么名字,門口有沒有掛燈籠,掛的是紅皮還是白皮的,住了有哪些人,我之前從來沒注意過,也確實跟我無關,我之所以住在這里也只是因為我應該住在這里,談不上喜歡或者不喜歡,我也很少會有‘喜歡’或者‘討厭’什么東西?!?/br> 謝白“嗯”了一聲,“唯一明確討厭的大概就是灰塵和泥土?!?/br> “總結得很到位嘛?!币鬅o書懶懶一笑,抬手一指東面的那條街,“你住進來之后,我才頭一次有興致去逛逛,還是為了哄個小娃娃。這周圍逢年過節(jié)的民間活動,我從來沒有關注過,帶你去的那些集市燈會,我其實也都是第一回去?!?/br> 謝白有些詫異,不過轉而又明白了——妖市那樣的百里長街和滿目琳瑯看多了,殷無書又怎么可能會對民間的集市有興趣…… 殷無書每次去,都是為了逗他開心,帶他去接觸熱鬧的地方,看他沒見過的小玩意。 “這么驚訝?看來我裝樣子裝得不錯啊?!币鬅o書笑道,“那時候突然覺得,人間這些灰撲撲的長街小巷也別有風味,這條古陽大街熱鬧得挺有意思?!?/br> 他說完略一停頓,眼睛又微微瞇了起來:“不過也有煩人的時候……你搬走之后,這條街一天比一天吵,就這布莊里那對加起來年齡能過百的夫妻,一個笑起來像抻了脖子的老鵝,另一個叫嚷起來像炸著毛的雉雞,沒完沒了。還有婁銜月那院子,不論是打酒的還是釀酒的,從早到晚嘴巴就沒歇過,有時候鬧得我真想招片云過去對著那院子澆一波暴雨,把人全轟了?!?/br> “好在我還沒缺德到那種程度?!币鬅o書說著自己笑了一聲,“那時候覺得店家也吵,街上往來的人也吵,就連風吹著院子那些桃樹梅樹,葉子嘩嘩響,我都覺得吵得腦仁疼,后來煩得不行,我就把樹全砍了,房子也轟了重換了個不帶小樓的,風聲能小點兒……” 謝白聽著殷無書的話,有些怔愣。 這些和他住在這里時的感受一模一樣,他就是因為這樣,才又從這里搬出去,搬進了那個普通的居民小區(qū)里。他本以為在過去的一百多年里,只有他一個人被困在這種反復的情緒里掙脫不開,現(xiàn)在才知道,不只有他一個…… 百年來積壓在心里的情緒突然就散了大半,連帶著這街頭巷尾的吵鬧人聲聽著都順耳多了。 謝白偏頭沖殷無書道:“你要在大街上站多久,不打算進門了?” 殷無書挑了挑眉,“進,就等著你這句呢。只不過在這條街上,西裝革履的總有些不太協(xié)調?!?/br> 謝白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就你講究多,走了?!?/br> 說完他大步流星朝太玄道的舊院子走去。 謝白抬手推開院門,里面桃花灼灼成霞,時節(jié)正好。他抬步邁過門檻,進了院子。剛走沒兩步,就發(fā)現(xiàn)身后的殷無書停在了門口,沒有進來。 “怎么不進來?”謝白轉身有些奇怪地問他。 殷無書答非所問道:“桃花開得剛好?!?/br> 謝白面無表情:“剛好了一百年了,你傻了么?” 殷無書依然沒有要進去的意思,抱著胳膊倚著門,噙著一絲笑看著他,道:“少年,商量個事?!?/br> 謝白:“……說?!?/br> “能不能換一身行頭,暫時滿足一下我這個窮講究的人。”殷無書撓了撓下巴。 謝白嘴角一抽,又掃了眼院子里的一景一物,不情不愿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應答,聲音剛落,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變得極長,身上的襯衫大衣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當年慣穿的一身白衣,寬袍大袖,袂下生風,跟當年一模一樣。 百年已過,大夢才醒。 殷無書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而后突然抬手敲了敲已經(jīng)打開的門,“篤篤”的木聲落下,他張口道:“在下自百年后而來,桃樹下的這位謝姓仙官可有話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