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jié)
她這外人都感受到了那一劫的可怖,眼下他這樣平淡的口吻,絕不會是不在意,倒更像是…… 像是數(shù)年的沉浮磨礪已將他的棱角盡數(shù)磨平了,讓他在這與仇人面對面的節(jié)骨眼上仍能忍住屈辱,近乎殘酷地清楚判斷哪樣才是對的。 ——他無論如何都沒有本事殺阿婭報仇,唯一有斡旋余地的,只有銜雪的生死。 “王兄……”銜雪伏在地上哭得無力,抬頭看看周圍持刀的護(hù)衛(wèi),貝齒一咬,抓住一柄刀便要自盡。 “啊”地一聲驚呼,那持刀的護(hù)衛(wèi)猛向后仰去。阿婭將人“扔”到一邊后撣撣手,一瞟銜雪:“別尋死覓活的。” 而后她又看向阿追,問她:“有酒嗎?” . 褚國。 又一場戰(zhàn)事剛剛結(jié)束,尸體鋪滿了城外的曠野、山間,更有不少橫在城中的道路上。 百姓們都不敢出門,家家大門緊閉,亂竄的野狗在街面上撕咬著尸體。有些經(jīng)火攻陣亡的將士尸體被燒得像碳,稍一挪動地上就會蹭出一抹黑印,這樣的尸體便連野狗也不愿啃上一口。 入了夜,山中狼嚎迭起,城中街道上的野狗一聽,就嚇跑了不少。 街面上便更沒了動靜,月色下,一片戰(zhàn)火剛過的死寂。 城中一處高門大宅顯是望族居所,然則原本的住戶早跑了,現(xiàn)下正好被戚軍征用。于是各處都點(diǎn)亮了燈火,遙遙一看倒像盛世里燈火輝煌的宅院,走到近處才得以看見院中盡是盔甲齊整的士兵在巡視。 宅中的一方小院里充斥著血腥氣和低低的慘呼,直至二人自門外走近,那慘呼聲才停止。 正動刑的護(hù)衛(wèi)放下手里的鞭子跪地施禮,戚王站定腳掃了眼被綁在廊柱上的人:“第幾個了?” “第六個?!毖阋荽故谆氐?。 十七士里搜出的第六個。前五個都沒問出什么緊要事來,這個的嘴巴似乎松一些。 戚王踱步走過去,淡睇著眼前一身血污的人:“既已說了一些了,不妨再說些出來。反正你也跑不了?!?/br> “戚、戚王殿下……”那人喘著粗氣,疲憊不堪地?fù)u搖頭,“沒有別的了。余下的人是誰、在哪里我當(dāng)真不知,君上安排得很謹(jǐn)慎,我不曾見過其他人……” 戚王“哦”了一聲,淡一笑:“這點(diǎn)本王信你。但本王想知道,弦公派你們來是要做什么?——這你最好莫說不知,你潛進(jìn)來不是一兩日了,總不能什么都不做?!?/br> 他和顏悅色地說著,那人的神色也松下來一些,又緩了兩口氣,道:“君上要我們保護(hù)……保護(hù)國巫。很久之前有一次,君上聽說國巫要回弦國,讓他在徊江邊等著迎人,卻遲遲不見國巫去,他自那時便不放心,就差了十七士入戚?!?/br> 戚王未作置評,雁逸面上的心虛一劃而過,望一望月色,方又平復(fù)下來。 那人繼續(xù)道:“君上吩咐我們注意朝麓各處的動向。他說國巫名氣大,如若遇險,朝麓城中總會有些異動,讓我們即刻回稟昱京……” “除了國巫呢?”戚王打斷他的話,低下眼簾循循善誘,“他必還有別的吩咐——比如戰(zhàn)事這樣無休無止,他是否也想一拓疆土?又或他與東榮天子本是一脈所出,現(xiàn)下是不是覺得……自己也該是有資格住到榮宮里去的?” 那人大驚失色:“沒、沒有!這個萬萬沒有!君上只是擔(dān)心國巫安危,至于這些野心,他……” “撲——”利刃刺入心臟的悶響截斷了張惶的話語。 “主上?!”雁逸疾喚,然則為時已晚。被捆在柱上那人搐了一搐,便沒了聲響。 戚王無甚神色地將刀拔出,噴薄而出的鮮血濺了幾滴在他的衣襟上。 他沒再多看那人,從容不迫地從袖中取了一張寫滿字的縑帛出來,遞給雁逸:“讓他畫押,然后拿給將領(lǐng)們看?!?/br> “……諾?!毖阋萆焓纸舆^,遲疑了會兒,終還是道,“可是國巫……” 正往院外走的君王腳下未停,轉(zhuǎn)瞬就沒了蹤影。 嬴煥離開那一方院子許久后,終于停了腳。天邊月色如水,就像那天她在主帳前同他道別時的一樣。 那天她說:“就是月主要你死,你也得活著回來!” 那是他聽過的最動聽的話,像是干渴已久后喝到一口清泉,清甜甘冽的滋味從口中一直浸到心里。就算過上再久,回顧那一瞬的滋味,也還是令人欣喜若狂。 這種欣喜若狂,現(xiàn)在卻將他夾在中間無所適從。好在他十分清楚,有些事情,終究是要辦的。 “阿追……”嬴煥輕吸了口月下的寒涼,又循循地呼出來。張了張口,什么都未再說出來。 . 青鸞宮里經(jīng)了一場令人膽寒心驚的行刺,結(jié)果卻讓人瞠目結(jié)舌。 阿追一連兩日都沒能從那巨大的轉(zhuǎn)折里緩過來,第三日才可算有勇氣去看望正養(yǎng)傷的蘇洌了。 然則進(jìn)了他的房門,她還是在門口僵了許久,眼看蘇洌躺著醒神、銜雪伏在榻邊小歇、阿婭和鈴朵在旁邊的案上下棋的怡然自得…… 怎么想都還是覺得自己在幻境里。 阿追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問蘇洌:“你的傷……怎么樣了?醫(yī)官今天來看過了沒有?” 蘇洌還沒來得及開口,這邊阿婭伸了個懶腰:“醫(yī)官剛走,說無大礙。他也是運(yùn)氣好,我十支箭里總有五六支是淬了毒的,那日一急也沒看自己拿的有毒無毒,所幸沒有?!?/br> 問完了這個,阿追又不知自己還能說點(diǎn)什么了。 那日說出的事若傳出去,只怕全天下都要震驚住。大概不論是誰都難以相信這樣的反轉(zhuǎn)、相信是非黑白被顛倒了這么多年。 原是那時睿國與南束聯(lián)姻,阿婭嫁給了蘇洌的兄長、睿國太子清,然則在她回家探親時,睿公的弟弟起兵謀反。求援的急信送到南束時已遲了些,阿婭的父親帶人趕到時,睿公與太子清皆已身陷牢獄。 南束人本就彪悍,得知此事后二話不說就和叛軍打了起來。睿國又并不算個大國,幾戰(zhàn)打下來,烽煙就燃遍了全國。 睿公的弟弟也是狡詐,為了日后穩(wěn)坐江山,放話說是南束人入侵在先,睿公和太子都為南束人所殺,在封地上的各位公子也是被南束人趕出去的。 ——他若那一戰(zhàn)贏了,這彌天大謊倒也無妨。無奈最后卻是南束人贏了,就稀里糊涂地背了好大一口黑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