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以為我不想嗎?她用琴音說過,天下很多垂涎她美貌的無恥之徒,出了風(fēng)塵,她無依無靠,終究淪為他人的玩物,如此,氤氳館對此時的她而言,反倒是塊凈土?!?/br> 袁一皺眉沉思了一會兒:“她的這番話看似豁達(dá),實則絕望,照理賀蘭敏之與她郎情妾意,帶她出風(fēng)塵也不是件難事,為何會有這般感慨?” “所有人都以為,賀蘭敏之愛罌粟成癡,終會不顧一切娶她為妻,可事實卻是,賀蘭敏之只當(dāng)她是眾多獵物中的一個。即便知道賀蘭敏之的心思,可她還是義無返顧的愛著,期望有天能用癡心換來真心。” 袁一摸著兩撇小胡子,挑了挑眉:“高冷酷的魔音琴少,竟對女孩子的心事如此了解,難道也中了傳說中的罌粟蠱?” 魔音琴少冷哼一聲:“明知故問!” “鬼鬼祟祟地在這兒以琴會友,裝知音,倒不如趁她沒睡,下去表個白吧!” “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我看這主意挺好的!” 魔音琴少上下打量他一眼:“有鐘情的人嗎?” 聽到如此一問,他心語:“婉兒?可我追了人家快半年,明示暗示表白了無數(shù)次,沒有得到半點回應(yīng)。萬一我說有,他繼續(xù)問下去,那我豈不是很丟臉,不如,撒謊。” 這樣想著,他回答道:“沒有!” “說謊!”說著,魔音琴少一撥琴弦,奇幻的樂聲便如行云流水般鉆入他的耳中,許多美妙心醉的畫面在眼前流過。 琴音止,畫面嘎然而止,他一臉不解地喃喃道:“我這是怎么了?” 魔音琴少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才的魔音幫你找出了,記憶中每個情動時刻,若你是風(fēng)流之人,會有許多女子出現(xiàn)在畫面中,若是專情之人,也會有兩三張不同面孔出現(xiàn),不過,出現(xiàn)最多的那張面孔,就是你鐘意的人?!?/br> 他愁眉緊鎖,拼命搖著頭:“怎么還有她?” 魔音琴少得意一笑:“這會知道什么叫,站著說話不腰疼了吧!見著誰了?” “我見著……”說著,抬頭望著滿天星斗,喃喃道:“上官婉兒,還有……算了應(yīng)該是我看錯了?!?/br> 魔音琴少笑道:“看樣子你是看到兩個女子,如果回憶是一閃而過,證明你對那個人的情愫,只是萌芽,留個心就好,畢竟,天下癡情的人屈指可數(shù)?!?/br> 他好奇道:“癡情的人會在魔音里看到什么?” “在魔音里,看不到別人,所有情動只為一人?!?/br> “天底下,有這樣的人嗎?” 魔音琴少搖搖頭:“不知道。至少,我沒看到過,覺得你能專情于那個叫上官婉兒的姑娘,這樣就夠了?!?/br> 這時,上官婉兒在自雨亭,正在臨摹《蘭亭序》,突然聽到敲門聲,她起身開門,瞧見是孫滿貴,皺眉低聲問道:“這么晚,出什么事了嗎?” 孫滿貴警覺地看了看四周:“進(jìn)去說。” 進(jìn)房,孫滿貴從袖里掏出封信給上官婉兒:“這是隨行國法寺的宮女,托人送進(jìn)宮,要給皇后娘娘的,幸好被我看見,攔了下來。” 上官婉兒拆開信,見宮女將公主如何失蹤,掌宮脅迫宮人隱瞞實情,暗中苦尋公主等事巨細(xì)無遺地寫于信中。 她沉默片刻道:“算日子,公主明晚就該回宮了,只剩一天時間,公主若不現(xiàn)身,如何尋得到她?稟告實情,最多只是受皮rou之苦,可知情不報,就只有死路一條。” 孫滿貴笑道:“對于這些腦子不適合在宮闈生存的人,早死早投胎也算一種福分。” 上官婉兒走到窗邊,看著月下的翠荷道:“當(dāng)年在萬卷閣時,你是怎么知道我適合在宮闈生存?” “憑感覺!事實證明,當(dāng)年選你做互惠互利的伙伴,現(xiàn)在看來,我的確是賺到了!” “你少來虛的!你清楚我是什么人,而我更清楚你是什么人,感激不會加固我們之間的利益鏈,所以,在我沒淪為階下囚,你沒惹上大禍之前,什么都不破壞不了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br> “既然想知道,那我說給你聽?!?/br> 當(dāng)年,孫滿貴只是御書房的一名小太監(jiān),隔三差五就會去萬卷閣辦事,他聽到從隔壁書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花木蘭替父從軍,明明是個仁孝果敢的女子,這書上卻說她不守婦道,牝雞晨鳴,簡直是迂腐愚昧!” 此時,正是上官婉兒當(dāng)值,聽到這番痛斥,心想,在男人為天的當(dāng)世,能有女子認(rèn)識到自己是獨立,而非附屬品,還出言為巾幗英雄花木蘭打抱不平,讓人實在痛快! 這樣想著,她不由得開口道:“‘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勛十二轉(zhuǎn),賞賜百千強(qiáng)?!咎m這般居功至偉,才會被世人稱贊,若在征戰(zhàn)的十二年中,她暴露了女兒身,或戰(zhàn)死沙場,她就被當(dāng)世認(rèn)為是不守婦道,牝雞晨鳴。同樣的人做一件事,成了便好,敗了壞,可見花木蘭的好壞,并非靠他人的認(rèn)同,而是全憑她敢做,并且做得比男子還轟轟烈烈。她的故事不會變,可世人的觀點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改變!” 那名女子鼓掌道:“說得好!你叫什么名字?!?/br> 上官婉兒想起那女子進(jìn)來時的打扮,像是一名年長的女官,便道:“姑姑,奴婢上官婉兒?!?/br> 第29章 氤氳館解蠱(七) 聽孫滿貴說罷,上官婉兒也回憶起了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道:“那名姑姑原來是皇后娘娘?!?/br> 孫滿貴點點頭:“那時,圣上風(fēng)疾嚴(yán)重,整日頭昏目眩,無法批閱奏折,圣上以往多得娘娘幫忙處理政事,加之,十分信任娘娘,便暗中讓娘娘代為批閱奏折,后來,此事被一幫大臣得知,便聯(lián)名上書,數(shù)落娘娘越俎代庖,他日必將為禍大唐社稷,甚至要求廢后。”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那日娘娘心情不佳,換了便裝去到萬卷閣,你那些話正好說到她心坎上,想必她現(xiàn)在都記憶猶新?!?/br> 上官婉兒點點頭,晃了晃手中的信道:“謝了!” 他流露出一絲擔(dān)憂:“不用我說,也知道該怎么做吧!” “當(dāng)然!” “救到這個份上,莫非喜歡上他了?” 上官婉兒搖搖頭:“我只是還一個人情。” 次日晌午,袁一正要小憩一會兒,只聽到“啪”地一聲,太平推門而入,她口渴得連喝了幾杯水,方才開口道:“呆不下去了,命很長,咱們幾時動身?” 聽到這話,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起,笑道:“咱們立刻就能動身!這么著急走,一定是她們很難相處,公主實在受不了?” “一言難盡。她們都太變態(tài)了,先說罌粟,不但又傻又天真,還愛隨便給人縫衣裳。最可惡是今早,她不僅把我打扮得像春姑似的,還拉著我上街買菜。” 袁一插話道:“罌粟去買菜,圍觀的人應(yīng)該很多吧!” “罌粟這樣說過‘我一直覺得,他們所說的那個膚若凝脂眸似水,笑靨如花罌粟蠱的女子不存在,就算有,只是活在那些人心中,而我絕非她’神是你們這些人捧出來的,她只是個尋常女子,不是一登場就得云霧繚繞,集萬千目光于一身,懂嗎?” 袁一摸著胡子,笑道:“聽你這口氣,不像討厭,倒像是有幾分喜歡她,莫非罌粟蠱對女子也有效?” 她啐了他一口:“腦子全是漿糊吧!用腳趾頭想都知道,我可是身份尊貴的公主怎么可能對一個風(fēng)塵妞有好感?” 袁一皺了皺眉:“你也喜歡用風(fēng)塵妞這個詞嗎?” 太平白了他一眼:“少神經(jīng)兮兮的!交代你一件事,待會暖月會找你去氤氳館吃飯,你得拒絕,不能耽誤人家,決不能讓她傷心?!?/br> “去氤氳館吃什么飯?” “暖月把你和她的事說給罌粟聽了,罌粟打算做主把暖月許配給你。她不但為你們準(zhǔn)備了贖身銀,連婚后做小買賣的本錢都備好了,請你去吃飯,就是為了商量這件事?!?/br> “我和暖月認(rèn)識不過幾日,現(xiàn)在談婚論嫁,太快了吧!” “少不知好歹了!你若不是太監(jiān),娶了暖月算是賺大發(fā)了!” “在你眼里,我就這么不值錢?” “怎么不值錢,一個銅板也是錢嘛!”說話間,太平通過窗戶瞧見,暖月正朝這兒來,邊往屏風(fēng)后走,邊道:“別說我在這兒,記住,千萬別讓她傷心!” 他滿臉無奈道:“又要甩人,又要她不傷心,你來教教我該怎么做?” 太平順手拿起案幾上的一碟包子,邊吃邊道:“這還不簡單,把自己往十惡不赦里說,我相信,沒有一個女子會留戀一個絕世渣男?!?/br> 這時,見暖月一進(jìn)門,他當(dāng)機(jī)立斷道:“這幾日,我思來想去,發(fā)覺自己不能喜歡你!” 暖月愣了半晌,柔聲道:“為什么?那天在湖邊,我們……” 他一擺手,長長嘆了口氣:“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實話告訴你,我已成過親了,家中不但有個花錢如流水的婆娘,還有身患重疾的父母,再加上三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你跟著我只會窮得連粥吃不上??!” 暖月柔情一笑,撲進(jìn)他懷著:“原來你是擔(dān)心,人家跟著你過苦日子,才會昧著良心,說這樣狠心的話。其實,姑娘為我準(zhǔn)備了一筆嫁妝,若你娶了我,以后,就不用為錢的事發(fā)愁了。” 袁一見她一副嫁定自己的摸樣,只好繼續(xù)嚇唬她道:“其實,也不全是錢問題。我那婆娘可潑辣了,你進(jìn)門,不但要做逆來順受的小妾,還要衣不解帶照顧我的父母,更要待我的孩子視如己出,你能受得了嗎?” 暖月嬌羞道:“討厭!人家說要嫁給你嗎?我什么苦沒吃過,只要你在身邊,我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忍!” 袁一心語道“這樣都行?” 此時,見屏風(fēng)后的太平探出半個頭,袁一趕忙使眼色問她,該怎么辦? 見她比劃了幾個手勢,會意的袁一點點頭,推開暖月道:“對不起,我不該說謊,我沒有娶妻生子,其實,我是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為了躲避朝廷追捕才隱姓埋名來了氤氳館?!?/br> 暖月嚇連退幾步,捂著嘴半晌沒吭聲,見狀,他長長嘆了口氣:“我不會傷害你,趕緊走吧!” 暖月連連搖頭,淚眼婆娑道:“你能幫我報仇,絕不是壞人,你一定是傳說中的俠盜,專殺該死貪官污吏,朝廷是非不分,才會通緝你。這兒是天子腳下,不能久留,我這就去收拾細(xì)軟跟你一起走?!?/br> “收拾細(xì)軟?” 暖月羞怯道:“是??!我也要帶點女兒家的東西,才能跟你浪跡天涯嘛!” 頓時語塞的他,心語:“不是吧?她都自欺欺人到這份上,我還能說什么呢?” 這時,他見太平將兩個包子放在胸前比劃了幾下,明白太平是要自己扮女人,內(nèi)心掙扎了片刻,便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走到屏風(fēng)邊,尷尬地接過太平手中的包子,利索地藏在胸前兩側(cè)。 做好這些,他轉(zhuǎn)身走向暖月,深深吸了口氣,變作女子的聲音道:“等你了解真正的我,再提浪跡天涯也不遲!” 暖月驚詫道:“你的聲音怎么?” 說話間,袁一拿起她的手放到胸前,只見她臉色瞬間蒼白,瞪大眼睛難以置信道:“原來你是女人?” 袁一故作忸怩地咬著唇,點了點頭。 暖月的臉色由白轉(zhuǎn)紅,她原本只是試探性地去扯他的胡子,可沒想到真把胡子撕了下來,見此,她氣得差點背過氣去:“木月這樣,你也這樣,你們?nèi)矣胁?,去看大夫?。 闭f著,毫不留情地打了袁一兩巴掌,而后,哭著跑了出去。 從屏風(fēng)中走出的太平笑得前俯后仰,待笑夠以后,她上下打量著袁一,道:“瞧你這五大三粗的熊樣,她還真信你是女人!”說著,她把手放在他胸前,點頭道:“難怪!這倆包子擱這兒忒逼真了!” 袁一低頭看了眼,冷冷道:“再不把手拿開,我就喊非禮了!” 在國法寺,愁白了頭的掌宮見了太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老淚縱橫道:“我的活祖宗,您可算回來了?!?/br> 太平遞給他一條手帕:“都這把年紀(jì)了,哭哭啼啼多難看!你們捂得這么嚴(yán)實,今晚回宮,就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掌宮接過手帕擦了把淚,起身道:“公主教訓(xùn)得是,奴才這就去打點,等時辰一到立馬回宮!” 晚間,回到月歡宮,小安子喋喋不休地向袁一抱怨,在國法寺等待太平回來,如何膽戰(zhàn)心驚,如何坐立不安。這時,袁一看了眼窗外,見夜已深,起身拍了拍他肩膀道:“再難,也熬過來了,早些睡吧!” 小安子不悅道:“我又不是小孩,怎么每晚都叫人早些睡?” 他笑了笑:“因為你困了?。 ?/br> 話音剛落,小安子哈欠連天道:“剛才不覺得,聽你這么一說,還真有些困了!” 這日,袁一出宮采辦,傍晚回宮剛進(jìn)丹鳳門,就被等候在那兒的孫滿貴攔下,將他帶到了麟德宮。 在殿外等候袁一,看著前來與武后商議事情的大臣換了好幾撥。 這時,見殿中只剩下武后,再無人前來覲見,袁一想著該輪到自己了,卻看到紫宸殿的太監(jiān)送來許多奏折,說是高宗拿不定主意,讓武后代為處理。 他透過門縫,瞥見在冷清的大殿中,伏案疾書的武后,心想,天下人都說武皇后野心勃勃,干預(yù)朝政,可誰能看到這背后的辛勤與疲憊?又有誰知道,身體孱弱的高宗寧愿讓一個婦道人家打理國事,也不放權(quán)給太子?或許,真正貪戀權(quán)力的是高宗,他害怕,一步登天的儲君會利用權(quán)力,霸占皇位,畢竟,這種事,在歷史上屢見不鮮。 所以,他寧愿將權(quán)力交給枕邊人,也許,并非出自完全的信任,而是,相信一個婦道人家再能干,野心再大,也吞不下李唐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