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卓印清側(cè)過頭來:“怎么了?” “不知閣主打算如何處置裴鈞?” “讓他暫住在殷城罷?!弊坑∏宓溃爸灰悦鼰o礙,我便能安下心來走下一步了?!?/br> 這暫住,就是軟禁的意思了。宋源嘴上應(yīng)了一聲是,站在原地猶疑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我一直以為我們的目的,是讓大寧從彥國退兵?!?/br> 卓印清疑惑看向他。 “我明白閣主的意思,裴鈞不死,大寧不會這么輕易地收兵,所以裴鈞必須得死,但是問題就出在裴鈞是真死還是假死這里了。我雖然愚鈍,卻也明白今日那黎政句話說得很對,在戰(zhàn)場上生擒一人,比殲滅一隊敵人要困難千百倍。自今上將裴鈞派至潼城開始,他便是一枚被放棄的棋子,閣主您將唾手可得的成功推了出去,浪費(fèi)了那么多時間和精力,甚至不惜以自己為代價和太子做交易,只為留下裴鈞一條性命……” 宋源皺了皺眉頭:“如此舍近求遠(yuǎn),不顧自身安危,閣主這個買賣,做的是不是太不理智了些?” 卓印清凝視了他半晌,嘆了一口氣道:“確實是一樁虧本的買賣啊……” 宋源被卓印清的坦誠一噎,后面的話被悉數(shù)堵回到了喉嚨口,吃力地咽了一口吐沫。 “我知道保下裴鈞有多大的風(fēng)險,也知道即便我成功了,只要他活在這世上一天,就是我在大寧的隱患?!弊坑∏鍝u了搖頭道,“我明白作為隱閣閣主,我所做的每一個決策,都應(yīng)該凌駕于自己的感情。但是在隱閣閣主的同時,我還是一個普通人,有自己的七情六欲,所以我留下了裴鈞。” 卓印清說到此處,捂唇低咳了兩聲:“后面的話你不必說了,這步棋我確實走得臭,當(dāng)真是越活越退回去了?!?/br> “那你還……”宋源小聲嘀咕,“算了,不用說我也能猜到,閣主這么做,是為了無雙長公主罷?” 卓印清無奈:“這個問題你就不要問了,問了我也不會答的?!?/br> “那便是了。一個被你弄死的裴將軍,和一個被你弄個半死之后救回來的裴將軍,總歸是后者聽著好聽一些?!彼卧催屏诉粕?,“閣主打算將裴鈞軟禁在殷城多久,到兩國議和結(jié)束?” 卓印清掀起眼簾來瞅他。 “難道不是?”宋源詫異。 卓印清言不是:“云雙還差一步棋,有裴鈞在,她走不完?!?/br> ~ 寧彥兩國的戰(zhàn)事以裴鈞率兵反擊侵略為始端,也以他的陣亡,畫上了終結(jié)。 裴門將類忠肝義膽,馬革裹尸于沙場,雖令人唏噓其英年,卻也算得上死得其所。裴鈞的靈柩由其弟裴珩迎回到帝都那日,凌安城中各家都在道旁擺了路祭,衣喪服以祭拜。 俞云雙立在裴府的祠堂門外,身側(cè)伴著卓印清,眼見著裴珩手中捧著一方陰沉木盒越走越近,雙手狠狠一攥迎了上去,問道:“他人呢?” 這個他,指的是裴鈞的遺骸。 裴珩聞言抬起頭來,神色迷??粗嵩齐p,眼中布滿血絲,唇角也起了一層皮,昔日的爽朗不在,唯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憔悴:“大哥他……”他痛苦地一闔眼,手中捧著的陰沉木盒也劇烈顫抖了起來。 俞云雙扶穩(wěn)他的胳膊,掀開木盒的蓋子,里面赫然疊放著一件暗紅色的武將服。 衣服已然被人清洗過了,上面卻仍留著淡淡的血腥味。這件衣衫俞云雙比誰都熟悉,抬起手來輕輕觸了觸上面刀槍留下的痕跡,指尖微顫。 裴珩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的悲慟平復(fù)了些許,才開口緩緩道:“這樣的天氣,大哥的……遺體等不了那么久,我也沒有見到他最后一面。” 俞云雙抿了抿唇:“進(jìn)祠堂罷。” 裴府的祠堂俞云雙并不陌生,以前裴珩每每犯下什么過錯被裴鈞罰跪祠堂,俞云雙便會來這里探望他。時隔兩年多,兩人再一次邁進(jìn)這祠堂時,一切都物是人非。 祠堂的供案上已經(jīng)立上了裴鈞的排位,三人依次向著他祭拜完畢后,裴珩向著身后掃了一眼,便有一名士兵步入祠堂,雙手將一把佩劍恭敬地捧到了俞云雙的面前。 這柄劍俞云雙自然認(rèn)得,是裴家世代相傳的將劍。 “這是做什么?”俞云雙半側(cè)過身來向裴珩問道。 裴珩的眼底一片烏青,襯得面色更加蒼白:“這是大哥唯一留下的東西了,我配不上它,我想將它交給你,大哥心里也是愿意的?!?/br>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俞云雙低斥道,“這是裴家的劍,如果你配不上,還有誰能配得上?” 她一面說著,一面從接過面前的佩劍,將它遞到了裴珩的面前:“拿著!” 裴珩的嘴唇動了動,輕輕喚了一聲:“云小雙……” 俞云雙將劍塞到了他的手中:“裴家最鋒利的劍,理應(yīng)由裴家即將展露鋒芒的人拿著?!?/br> 裴珩緊了緊手中的劍,劍鞘上面的紋路是那樣的熟悉,即便他闔著眼睛,都能描繪出上面的圖案。在裴珩年幼之時,他將擁有這把劍當(dāng)做自己的夢想,卻沒想到當(dāng)夢想實現(xiàn)之時,心情是這樣的苦澀。 “云小雙?!迸徵翊怪酆熡謫玖艘宦?,眼前劍鞘上的紋路毫無預(yù)兆地糊成了一片。 “嗯?!庇嵩齐p應(yīng)了一聲,輕輕握了握他的手腕,“我在?!?/br> 聽到了這聲“我在”,裴珩心中一直以來偽裝起的堅強(qiáng)頃刻間崩塌,攥緊了手中的佩劍,將額頭緩緩抵在了俞云雙的肩頭,帶著哭腔道:“姐……” 這個動作他在小時候受委屈的時候也做過,長大之后卻是第一次。此刻的自己分明已經(jīng)比她高了許多,她卻還是記憶中的樣子,永遠(yuǎn)可以倚靠。 “姐……”裴珩低聲道,“姐,我只剩下你了。” 俞云雙闔了闔眼眸,輕拍他的背脊安撫他。 裴珩的自制力很強(qiáng),情緒恢復(fù)得十分快,待到他重新抬起頭來時,除卻發(fā)紅的眼白,已然看不出其他的異常。他抬起手來抹了一把自己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一直靜靜立在一旁凝視兩人的卓印清。 裴珩對于卓印清的印象,還止步于大哥出征那日與他一同淋了雨,然后一道去酒樓避雨的那個清雋文弱的書生。之后因著今上將俞云雙賜婚給了卓印清,而他又知道自己的兄長心中對俞云雙的感情,所以對于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病秧子駙馬,他的心中是抱有抵觸之意的。 自己最狼狽的模樣被一個心中無甚好感的人看了個遍,裴珩有些尷尬,卻很快鎮(zhèn)定了下來,對著卓印清點頭道:“多謝駙馬今日來送家兄?!?/br> 卓印清走到了俞云雙的身側(cè),正巧兩人隔開,嗓音比他的嘶?。骸斑€請裴郎將節(jié)哀順變?!?/br> 裴珩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向俞云雙:“說來我在送大哥回來的路上,還救了一名裴家軍。這人是大哥手下的一名校尉,臧山一役大哥所率的中軍全軍覆沒,他因著在戰(zhàn)前被大哥派出來送信,所以幸免于難。” 俞云雙聞言,急問:“送什么信,他人在哪里?” “就在外面候著?!迸徵裾f完,清了清嗓子,向著門外喊了一聲,便有一名衣衫襤褸的男子應(yīng)聲而入,停在兩人的面前長揖一禮。 這人確實是裴家軍,俞云雙對他有些印象,似乎姓隋,在裴家的校場時,常見他跟隨于裴鈞的左右。 “你不是一直說大哥那封信要直接交給無雙長公主,就連我都不能看?”裴珩沉聲道,“如今長公主就在你面前,把信呈上來罷?!?/br> 隋校尉直起身來,從衣袖中掏出一封已然被窩得皺皺巴巴的信封,遞與俞云雙道:“這封信乃是裴將軍托付我傳給殿下的,原本早就應(yīng)該送到長公主手中,只是因著彥國至凌安一路路途兇險,我遭遇了彥軍的偵察的游兵,險些喪命,所以才將它耽擱了,還請殿下責(zé)罰?!?/br> 俞云雙顧不得搭理他的請罪了,直接從他的手中將信封抽出,拆開來將信上的內(nèi)容一目十行掃完,視線便死死釘在了一處,唇色慘白。 抬起頭來,俞云雙銳利視線一掃卓印清站立的位置,將那封信狠狠攥成一團(tuán)。 ☆、第123章 裴珩傾身過去,只可惜卓印清擋了他半邊兒視線,什么都沒看到不說,反而被俞云雙的反應(yīng)嚇了一跳,疑惑問道:“怎么了,我大哥寫了些什么?” 俞云雙收回視線:“你大哥曾在兩國邊境發(fā)現(xiàn)了用來傳遞消息的暗哨。” “我們傳遞軍情走的都是驛站,可直達(dá)天聽,而后上情下達(dá),示消息于坊間。一般的普通人,哪里用得著另外布置暗哨?背地里做的事情,一定有見不得人的理由。”裴珩說著眉心已然皺了起來,“這件事大哥為何連我都不允許告訴,難道他還信不過我?” “暗哨這種事情在未查出源頭前,多經(jīng)手一人,便多一分打草驚蛇的危險。他告知與我,與告知與你沒什么區(qū)別,都是想讓我們協(xié)助調(diào)查此事?!?/br> 裴珩的聲音黯然:“只可惜這封信來晚了一步,人都不在了,知道這些又有什么用?” 俞云雙捏了捏手中的信箋,沉聲道:“我不會讓他就這么不明不白死了。” 這便意味著她要將此事徹查到底了。 裴珩用力點了點頭:“可有什么需要我來做的?” 俞云雙言不必:“你身上背負(fù)的已經(jīng)夠多的了,這件事情并不難,便交與我來處理罷?!?/br> 言畢,俞云雙頓了頓,深深看向裴珩:“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你,一定要讓你大哥回來,是我食言了?!?/br> 裴珩的呼吸一滯,搖頭道:“我知道你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又怎么可能怪你?!?/br> 俞云雙的眸光微動:“府中還有其他事情要處理,你……保重,我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聽到裴珩應(yīng)了,俞云雙又與卓印清對視了一眼,與他一同離開了裴府祠堂。 裴府與長公主府之間僅僅隔了一條街道,俞云雙幾乎是方出了裴家的大門,便見到了映雪立在不遠(yuǎn)處長公主府的門口探頭向著這邊張望。 見到俞云雙與卓印清回來,映雪將他們二人迎進(jìn)了長公主府,附在俞云雙的耳中低聲道:“上次殿下在城門口吩咐我去查的那人,有消息了?!?/br> 俞云雙頷首:“去書房說罷?!?/br> 卓印清溫聲道:“正巧我要去書房尋一本書,可否與你同去?” “你若是能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了?!庇嵩齐p冰寒著嗓音道。 往日里這種事情,即便俞云雙不說,駙馬也會主動回避的。今日駙馬反常,俞云雙也跟著反常起來……映雪詫異,只是見到俞云雙隱忍怒意的神情,也不敢多問,躬身緩行了兩步,跟隨在兩人身后入了書房。 書房剛剛打掃過,為了散去濕意,窗牖是大敞著的。映雪上前抽出了叉竿將窗牖闔上,又掃了一眼立在書架前翻書的卓印清,才開口對著俞云雙道:“不出殿下所料,那人確實有問題,我們的人在凌安城中隱去蹤跡尾隨他,發(fā)現(xiàn)他未時入城,至申時離開,連那個叫做養(yǎng)樂堂的藥鋪都沒有踏入過?!?/br> 俞云雙一頷首:“之后呢?” “他出城之后,我們的人暗中跟隨,想要揪出他是哪里的人,只可惜這人狡猾得緊,察覺到了我們,在行至寧彥邊境的時候,趁邊關(guān)民眾暴動之際溜走了?!?/br> 映雪說到此處,忐忑偷覷俞云雙。 俞云雙神情淡淡,繼續(xù)問道:“你們可查出他來凌安城的目的?” “查出來了。”映雪連忙道:“這人在凌安城中繞了許久,最后入了隱閣?!?/br> “啪”的一聲響起,卻是卓印清闔上了手中厚厚的書冊。 俞云雙鳳眸幽深,喜怒難辨,轉(zhuǎn)向他問道:“駙馬是怎的了?” “沒什么?!弊坑∏鍖匦路呕氐綍苌希槃萦殖槌隽伺赃叺哪潜?,修長手指插入扉頁將它翻開,漫不經(jīng)心道,“我還未找到自己需要的那本書?!?/br> 俞云雙哦了一聲:“你且等我一等,待我處理完手頭的事情,便幫你一同找找?!倍笥洲D(zhuǎn)向映雪,吩咐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把我要的人跟丟了,便是辦事不利。懲罰他們的事情,便由你去負(fù)責(zé)罷。” 映雪領(lǐng)命,躬身退了出去。 書房的大門被人從外面重新關(guān)上,俞云雙先喝了一口桌案上已經(jīng)冷透了的茶水,茶盞的底部落在桌面上時,人已轉(zhuǎn)向卓印清:“書找到了么?” “找到了?!弊坑∏鍖韴?zhí)在手中,“原來就在眼皮子底下?!?/br> 俞云雙提起裙裾,落座于桌案后的官帽椅中:“你既然跟過來,應(yīng)該是有話要同我講罷?” 卓印清緩步走到了她的面前:“映雪方才說的那個人,是彥國人,也確實來隱閣找過我?!?/br> “還有么?”俞云雙從衣袖中抽出在裴府的祠堂中收到的信箋,“裴鈞的這封信,你難道不打算解釋一下么?” 卓印清的眉頭微微一蹙:“信上究竟寫了什么?” “那就要問你了。”信紙早就皺成了一團(tuán),俞云雙卻一絲不茍地?fù)崞剿倪吔?,“你難道不知道自己背著我做了些什么?” 卓印清有十足的把握裴鈞詐死的事情除卻自己的人與太子翊的人,絕對不會傳到外人的耳中,更何況裴珩今日也說得明明白白,那送信之人之所以可以留下一條性命,是因為他未經(jīng)歷臧山一役,臧山上發(fā)生的事情,自然不會被裴鈞書進(jìn)之前就傳遞出去的信中。 那么俞云雙如此生氣的緣由,便能大致推測出來了。 裴鈞曾經(jīng)率兵端了自己在潼城的暗哨,宋源來報時,言在撤離時已經(jīng)將所有消息付之一炬,現(xiàn)在想來,當(dāng)時必然有什么地方?jīng)]有處理干凈,才被裴鈞順藤摸瓜查到了自己的頭上。 今日發(fā)生的兩件事情卓印清都是始料未及的,但也幸虧俞云雙雖然敏銳,得到的消息卻是零零碎碎,不足夠她將它們完整的拼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