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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克夫長公主在線閱讀 - 第65節(jié)

第65節(jié)

    卓印清原本起這個頭只是為了安撫蒙叔,卻沒想到被楚鶴趁火打劫了一遭,簡直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目含警告之色瞥了楚鶴一眼,卓印清收斂回視線,卻還得溫聲對蒙叔解釋道:“如今隱閣之中的人手并不夠用?!?/br>
    蒙叔全然不在意他的話:“那讓我去尋找便是,反正我孑然一身,如今只剩下公子了,若是公子有什么三長兩短,我也活不下去?!?/br>
    蒙叔說話的時候,布著歲月紋路的唇角斂起,勾勒成一條直線,一副堅(jiān)定的模樣。

    卓印清與蒙叔相處了十幾年,對他的性格了如指掌,這個年邁的老人看起來溫和慈祥,卻有著強(qiáng)于常人的意志力,這樣的人一旦固執(zhí)起來就像是一頭牛,無論別人怎么勸,都拉不回來的。

    既然蒙叔都將話說到了這份上,他也無法再阻攔,只得對蒙叔妥協(xié)道:“你走并不合適,長庚和斐然的日常起居還需要你的照顧。這樣罷,你替我向屈易帶個話,讓他抽調(diào)出一部分人手去繼續(xù)尋藥。”

    話畢,卓印清頓了頓,補(bǔ)充道:“至多調(diào)出三人?!?/br>
    以前庚午支出去尋藥還有十二人,如今卻只分出來了三人。不過在隱閣缺乏人手的情況下,三人也聊勝于無了,蒙叔聞言緊繃的下頜終于松弛了下來,對著卓印清“哎”了一聲表示聽見了,轉(zhuǎn)身正要往門外走,便聽楚鶴在一旁補(bǔ)充了一句:“你也莫要忘了我方才讓你向阿顏捎的話?!?/br>
    與卓印清病癥有關(guān)的事情,蒙叔自然是不會忘記的,步履匆匆出了房門。

    卓印清目送著蒙叔的身影消失在廂房的門口,這才收回了視線,對楚鶴不贊同道:“那十方草說來與云雙的長公主令沒什么區(qū)別,只能減緩毒性擴(kuò)散,并不能用來煉制解藥,你都不知道它是否與長公主令的功效沖突,便煽動著蒙叔去找,未免太過冒失?!?/br>
    楚鶴于卓印清來說是長輩,這還是第一次聽卓印清以這樣的口吻對自己說話。只是他的目既已達(dá)成,心里頭憋的氣總歸舒坦了一些,是以并沒有惱怒,只是走上前去將卓印清攙扶到內(nèi)室側(cè)邊的藤椅上坐著,道:“哪種藥的功效不是一點(diǎn)一點(diǎn)試出來的!你真當(dāng)我是神仙,連藥材都沒拿到就知道它怎么用?我可告訴你,我翻爛了各種古籍,當(dāng)發(fā)現(xiàn)十方草的時候,已經(jīng)恨不得去燒高香了?!?/br>
    卓印清的眉頭卻依然深鎖著:“屈易若是想要調(diào)人,只能從自己的甲子支里面抽。甲子支如今負(fù)責(zé)與彥國太子翊那邊接頭,人手不夠充裕,我總擔(dān)心期間會出什么紕漏。”

    兩人前一刻還在聊卓印清的病癥,后一刻他的思緒便又跑到這件事上來。楚鶴的氣不打一處來,罵道:“紕漏紕漏,命都要沒了,你要這些消息有什么用?”

    卓印清聞言回過神來,對著他笑意朗潤道:“你看我都已經(jīng)將人派出去了,反悔是來不及了,還不能讓我在嘴里面念叨念叨么?”

    “你要是能把這些思慮都拋開了靜下心來調(diào)養(yǎng),比什么都強(qiáng)?!?/br>
    “你明知道我不能?!弊坑∏灏肟吭谔僖蔚囊伪成希^微微向后仰起,露出的下頜弧線精致到鬼斧神工,“這是我活下去的意義,若是沒了它,我早就撐不下去了?!?/br>
    五覺散對于人的折磨是身體與意志上雙重的。楚鶴曾遇到過一個身中五覺散的人,因?yàn)闆]有觸覺,感受不到身體落在地面的重量,每邁出一步,都會疑神疑鬼地回過頭去尋找地上的腳印??吹搅粝潞圹E了,他便仰天狂笑,若是沒有發(fā)現(xiàn)痕跡,口中便會驚惶碎碎念自己死了。如此一來二去,這人的毒性還未發(fā)作至第二層,便已經(jīng)瘋癲了。

    卓印清一生都活在五覺散的陰影下,雖然他的意志力剛強(qiáng),在五覺散毒發(fā)之后,一切都表現(xiàn)得與常人無異,卻并不代表他對這活死人一樣的人生毫無芥蒂。

    所以他只能給自己定一個無法回頭的目標(biāo),逼著自己不停向前走,什么時候走到路的盡頭了,什么時候他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

    卓印清的執(zhí)著楚鶴又何嘗不懂,深深喟嘆了一口氣,搖頭道:“罷了,你愛如何就如何罷,反正一定要活夠三年的人又不是我?!?/br>
    聽到“三年”這個詞,卓印清的眸色黯淡,就連唇角的笑意都漸漸斂了起來。

    這三年,是他也俞云雙約定的三年。

    “我……三年……”卓印清起了個頭,卻并沒有將后面的話說完,停頓了片刻,換了個話題道,“說到這里,我還有事想向楚老先生請教。”

    “什么事?”兩人說話素來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像這樣的開場白,楚鶴還是頭一回聽到。

    卓印清將雙手交疊落在面前的桌案上:“是這樣的……”話音又是一頓,五指扣著五指,疊緊了又松開,松開了又疊緊,“我與云雙……”

    恰在此時,廂房的大門被人敲響,卓印清轉(zhuǎn)過頭來向著發(fā)出響動的地方看去,便見阿顏穿著一襲撒花百褶裙,手中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jìn)來。

    她的眼眶是紅的,顯然也從蒙叔那里得到了卓印清五覺散發(fā)作至第三重的消息,但是面上卻強(qiáng)裝著笑意。

    難以啟齒的問題便掛在舌頭尖上,此時此刻卓印清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開了個頭,斷然沒有再吞回去的道理,也顧不得有旁人在場,只看著楚鶴忐忑道:“說來我與云雙成親一年有余,卻到了現(xiàn)在依然沒有子嗣的消息,我知楚老先生于醫(yī)道上涉獵廣泛,不知可否替我瞧瞧,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阿顏正將托盤往卓印清面前的桌案上放,聞言手劇烈一顫。托盤磕在了桌案的邊角,里面的藥粥被震得灑出來了小半碗。

    卓印清聽到了響動,疑惑轉(zhuǎn)過頭來,視線順著一片狼藉的桌案緩緩上掃,在觸到阿顏面上的表情時,清眉一蹙,視線也跟著漸漸銳利了起來。

    “這是什么情況?”卓印清聲音冷冽,仿佛能凝出來冰渣子一般,“你們有什么瞞著我?”

    ☆、第111章

    聽到卓印清說話的口吻,阿顏僵立在原地,只覺得他的視線如劍刃一般,刺在她的心上隱隱作痛,端著托盤的手也不受控制地愈發(fā)顫抖。

    就在阿顏以為自己抓不住那托盤,要將它摔落在地上的時候,一直站在一旁的楚鶴動了,從她手中接過托盤。

    “你先下去罷?!背Q把托盤穩(wěn)穩(wěn)放到卓印清的桌案上,對著阿顏吩咐道。

    阿顏驀地抬頭,盈盈杏眼含著淚意,看向楚鶴時濕漉漉的,低聲喚了一聲“師父”。

    “下去罷。”楚鶴又重復(fù)了一遍,“這件事情,讓我來與閣主講。”

    楚鶴說話的口吻已經(jīng)帶了命令的意味,阿顏不敢武逆他的意思,向著兩人斂衽行了一禮。拖著緩慢的步伐行至廂房大門口時,阿顏還是忍不住了,轉(zhuǎn)回過身來,深深望了一眼內(nèi)室中卓印清背對著她的身影。

    此時的卓印清就坐在藤椅中,自始至終一直維持著雙手交握的姿勢未動,渾身上下散發(fā)著冰冷氣息。

    “究竟是什么事情?”卓印清問道,“為何你與阿顏的神情都躲躲閃閃?”

    卓印清的心思縝密,若是有什么事情想要瞞住他,要么需要做得天衣無縫,要么便永遠(yuǎn)不要讓他見到。楚鶴與阿顏能瞞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算是極不容易。

    楚鶴見阿顏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口,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抬步走到了卓印清的面前。兩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從他的方向,能將卓印清一切的表情盡收眼底。

    卓印清的眼眸是清淺剔透的琥珀色,平日里待人接物的態(tài)度雖然清冷了一些,看著大家的眸光還是溫和的??墒谴丝痰乃壑蟹褐湟猓鶄鬟f出來的意思,不只是對于自己欺瞞的怒火,還有nongnong的失望。

    楚鶴與卓印清的關(guān)系雖然沒有他和蒙叔來的那么親近,卻也一直在私心里將他當(dāng)做忘年之交,看到他如此看自己,心里面亦不好過。

    若是可以,楚鶴希望自己能一直瞞著他,但是現(xiàn)在這個秘密顯然已經(jīng)瞞不住了。

    “閣主與無雙長公主到了現(xiàn)在都沒有子嗣的消息,是因?yàn)槲摇!背Q說著,略帶遲疑地將手壓在卓印清的肩頭,見他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才開口繼續(xù)道,“我在閣主每日喝的藥里面,放入了可以避子的藥草,這藥劑聞起來味道不是很濃郁,但是嘗著還是很容易被分辨出的。只不過我在給閣主用藥的時候,閣主的五覺散已經(jīng)至第二重,剛好失去了味覺,所以才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br>
    卓印清自方才看到兩人的表情起,心中便對此隱隱有猜測,只是真正聽他將話說出來的時候,心里面掀起一片驚天浪濤。

    他竟然會在自己的湯藥里面做了手腳……何止是他,阿顏每日負(fù)責(zé)為自己煎藥,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情。

    難怪方才她會露出那樣的表情來。

    卓印清的雙拳狠狠攥緊,雖然沒有知覺,他卻知道自己用的氣力一定十分大,因?yàn)橹挥羞@樣,他才能壓抑住心中的狂怒,聽楚鶴繼續(xù)說下去。

    “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多想要一個孩子。”卓印清的眸光森冷,說話的聲音像含著玄冰一般,“我一直……都想要一個與無雙的孩子?!?/br>
    楚鶴的神色復(fù)雜,收回落在卓印清肩上的手,在他的面前彎下腰來,輕聲道:“可是閣主,你知不知道,你已經(jīng)不能有孩子了……”

    卓印清的瞳孔驀地一縮:“你這是什么意思?”

    “閣主體內(nèi)的五覺散,是從安寧郡主那里帶出來的?!背Q頓了頓,想找些溫和一些的措辭,卻發(fā)現(xiàn)這句話無論怎樣說,意思都會殘酷至極,“五覺散,是會一代一代遺傳的?!?/br>
    卓印清的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

    楚鶴知道卓印清已然明白他話中的意思了。

    當(dāng)年安寧郡主前來大寧和親時,身上便被彥帝種下了五覺散之毒。這毒在安寧懷胎十月的時候傳給了卓印清,不知其中出了什么原因,卓印清能在毒性的摧殘下活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萬幸。時至今日,五覺散在他體內(nèi)潛伏了這么久,早就深入骨髓,若是有了子嗣,即便沒有被五覺散侵蝕得胎死腹中,生下來也會如卓印清一樣痛苦艱難的活著,倒還真的不如從未存在在這世上。

    這便是楚鶴對卓印清下藥的原因。

    卓印清顯然也想到了這點(diǎn),冰冷的面具驀地碎裂,神情是一派隱忍壓抑的痛苦。

    一年多來的翹首以盼,他與俞云雙的每一次嘗試,原來都是一條又一條的死胡同。他以為這三年之約是一個新的開始,如今看來,只是他痛苦的延續(xù)罷了。

    不僅如此,他還險些將他的絕望帶給了她。

    心口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撕扯,每一次動作都能帶來痛徹心扉的疼痛,卓印清甚至能聽到染著五覺散之毒的血液在身體里急速流動的聲音,那樣清晰的感觸,在腦中在四肢百骸轟隆隆地流轉(zhuǎn),讓他恨不得鉆心剜骨將拿徹底從身體中分割出來了才好。

    楚鶴注意到了卓印清情緒的劇烈起伏,伸手在他的脈間一探,發(fā)現(xiàn)他脈象凌亂,神色大驚,攥著他的肩膀正要去喚醒他,卓印清卻蹙著眉頭狠狠一晃頭,自己從思緒中掙脫了出來。

    “閣主?!背Q輕輕喚了一聲。

    卓印清“嗯”了一聲,闔住眼睛,濃密的睫毛在下眼瞼處蓋下一片深深淺淺,看起來分外疲倦。

    “我知道了?!彼?,語調(diào)平穩(wěn)到不帶任何感情,聽起來倒是比方才的失態(tài)更讓人膽戰(zhàn)心驚。

    “你……沒事吧?”楚鶴小心翼翼問道。

    卓印清的眼睛依然沒有睜開,搖了搖頭道:“我無礙,這里也沒有什么事情需要勞煩楚老先生的了,你先下去罷?!?/br>
    “閣主!”楚鶴焦急喚道。

    卓印清的眼睫一顫,緩緩抬起來看他,問道:“怎么了?”

    楚鶴在為卓印清下藥的時候,便想到了會有被發(fā)現(xiàn)的一天。在他的猜測中,卓印清會暴怒,會哀慟,會責(zé)問……

    他卻從未想到卓印清在短暫的失態(tài)之后,會表現(xiàn)的這么平靜。

    面對這樣的卓印清,楚鶴是真的不知道應(yīng)該如何處理了,只能傻傻杵在原地一動不動。

    “為什么還沒走?”卓印清的眸光落在距離兩人不遠(yuǎn)處的屏風(fēng)上,雖然沒有看他,話卻是對他說的。

    楚鶴緊繃著下頜斟酌了一番,還是將心里的話說了出來:“我一直將此事瞞著閣主,是因?yàn)樽约旱乃叫?。就像我一直勸閣主將身上背著的擔(dān)子放下一樣,我希望閣主能得輕松一些。我來到凌安的時候,閣主已經(jīng)娶了長公主為妻,一切既然無法挽回,將此事告訴閣主只會給你再添負(fù)累,所以……所以我才……”

    卓印清揮手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br>
    楚鶴頓了頓,垂下眼眸苦澀看著桌上那碗被灑了小半碗的藥粥,繼續(xù)道:“阿顏也只是聽我這個師父的命令行事而已,閣主莫要怪她,要怪就怪我一人好了。”

    “我并未在責(zé)怪誰。”卓印清抬手揉了揉額角,面色是慘敗的,動作也分外遲緩,似是極其疲憊,“你先下去罷,今日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我要好好想一想?!?/br>
    這句話出來,楚鶴便知道自己留不住了,頗為不放心地看了卓印清一眼,終究還是轉(zhuǎn)身出了房間。

    在房門從外面闔住的那一剎那,楚鶴聽到屋內(nèi)傳來杯盞摔裂的聲音。

    心中這才察覺出不對,楚鶴急喚了一聲“閣主”,推開門正想要沖進(jìn)去,卓印清的聲音卻從里面?zhèn)鱽?,口吻是不加掩飾的凌厲:“別進(jìn)來!”

    楚鶴的手僵在了那里:“閣主若是心里頭不舒服……”

    “我很好?!弊坑∏宓脑捊拥煤芸欤瓦B說話的語氣都是一如既往的清冷,又重復(fù)了一遍道,“我很好……你下去罷……”

    楚鶴在原地佇立了片刻,終于輕輕地將屋門闔上,轉(zhuǎn)身離去。

    屋內(nèi)終于只剩下卓印清一人,他坐在藤椅中,腳下是鋪了一地的白瓷碎片,與灑出來的湯湯水水混在一起,看起來一片狼藉。

    卓印清的眸光空洞,在屋內(nèi)迷茫地掃視了一圈。

    入目處,盡是俞云雙留下的點(diǎn)點(diǎn)痕跡。

    若是他早些知道這件事情,他斷然不會與俞云雙定下什么三年之約。今上的賜婚她若是不想再嫁,他便傾盡全力為她擋下,她若是遇到了良人,他便在一旁默默守護(hù)著就好。

    這段三年之約,他為她免除了無休止的賜婚與服斬衰之苦,他本以為她需要的他都能給,卻沒想到只這一點(diǎn),他就已經(jīng)輸了。

    方才知道自己身上五覺散已經(jīng)發(fā)作至第三重的時候,他雖然遺憾,卻還是能平和接受,可是到了如今,他只覺得恨。

    ☆、第112章

    宋源推門而入時,廂房滿地的狼藉已經(jīng)被清理干凈。

    外面的陽光從窗牖半敞的縫隙間傾瀉下來,落在地面上,將明媚與灰暗涇渭分明地勾勒出來。

    卓印清穿著一襲霜色錦衣,背對著那片暖融陽光立在桌案后,手執(zhí)著毛筆,似是在寫著什么。

    他的身影青雋,筆墨揮斥間自顯風(fēng)流,若非在來之前,楚鶴追在自己身后叮囑他說話注意著些,宋源幾乎以為今日的卓印清與往日沒什么分別。

    拿捏不準(zhǔn)自己是否應(yīng)該在此刻上前打擾,宋源的腳步滯了滯,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便見卓印清的筆觸停頓,抬起眼簾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