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母妃也知道皇姊的為人,這宮中得罪過她的人,又有幾人能得一個善終?”俞云宸道,“如今我與皇姊已然決裂,若是母妃聽了這么多,還還是執(zhí)意想勸和,便想想那些人如今的下場。” 見季太妃的面色也浮現(xiàn)出觸動,俞云宸深吸了一口氣道:“朕自幼被皇姊壓了一頭,原也沒想到會有今天。但既然父皇將皇位傳給了朕,朕便不能辜負(fù)父皇的信任。這大寧的河山朕不僅要守,還要牢牢地守住,不讓任何人染指,母妃還是莫要再勸了!” 話畢,俞云宸對著季太妃恭敬地行了一禮,轉(zhuǎn)身大步出了養(yǎng)安殿的大門。 從季太妃的位置,便能看到俞云宸離去的背影,待到他的身影終于被幽靜的宮道吞噬了之后,季太妃的背脊一松,癱軟地靠在了繡著九鳳騰翔的軟榻之上。 蒼白的手從袖中伸出,季太妃將一直在掌心中緊攥著的一只犀牛角扳指取出,輕輕摩挲著內(nèi)側(cè)已然快被磨平的紋路,深吸了一口氣道:“作孽啊,都是我做的孽啊……” ~ 俞云雙原本沒想在宮中久留,只是因著告辭之時被季太妃攔下,再加上后面俞云宸的到來,便耽誤了些功夫。等到她與卓印清出了宮門回到長公主府時,日頭已然開始向西傾斜了。 中秋已過,寂寥落日被秋意凍結(jié)成一片暗紅,即便是同一輪圓日,正午時候的暖柔到了此刻也變了臉,夕陽光芒伴著陣陣晚風(fēng)灑在人的身上,激起透骨寒涼。 俞云雙知道卓印清的身體扛不住冷,到了長公主府中,便吩咐府內(nèi)的下人為卓印清去熬制驅(qū)寒的姜湯。 因著一直在身邊服侍的映雪還在國公府中打點(diǎn)行囊,此刻來送姜湯的便是俞云雙的另一名侍女,名喚囊螢。 卓印清從囊螢的手中接過白釉湯碗,眉目含笑看了俞云雙一眼,道:“囊螢映雪,以前不知道囊螢,我本以為你將侍女喚作映雪只是為了增添雅致,卻沒想到雅致之中還有著一番寓意?!?/br> 囊螢雖然年紀(jì)比映雪長,性子卻不若映雪那般沉穩(wěn),聞言“嘻嘻”笑了兩聲,口吻帶著得意道:“長公主剛賜名的時候,囊螢還嫌棄自己的名字沒有映雪的好聽,覺得便是因?yàn)槿绱耍钕缕饺绽锍鲂胁挪幌矚g帶著囊螢。” 俞云雙知道卓印清素來不喜歡喝藥,原本在緊緊盯著他,以防他趁著自己不注意的時候做些小動作,聽了囊螢這句抱怨,也忍不住斜睨向她,黛眉微挑道:“你若是有映雪的一半穩(wěn)重,不該說的話從來不說,本宮也不會不帶著你?!?/br> 囊螢趁著俞云雙視線又轉(zhuǎn)回卓印清的時候偷偷吐了吐舌頭。 待到自家的駙馬爺終于蹙著眉頭將姜湯喝盡,囊螢掃了一眼脈脈對視的長公主與駙馬二人,不待俞云雙開口吩咐,便十分識趣地行了個禮,退出了兩人所在的屋子。 ☆、第42章 翌日清晨,俞云雙從睡夢中清醒時,便聽到一陣衣袂摩擦的窸窸窣窣聲,睜開眼睛看向床榻的另一側(cè),果然見到卓印清身著一襲黛藍(lán)色文官服,發(fā)髻梳得整齊,此刻正掀著床??聪蜃约海嫒菪σ鉁貪?。 見到了俞云雙醒了,卓印清低聲道:“我便猜你這個時候會醒。” 昨日兩人從宮中回來之后,因著白日里在季太妃寢宮發(fā)生的事情,俞云雙雖然面色如常,心里卻郁結(jié)得厲害,就連與卓印清說話時都沒什么精神,與他就著皎皎月光閑談至了夜半,靠在他的肩頭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俞云雙醒來的時候躺在榻上,外衫已然被卓印清除了,身上蓋著錦被,想來應(yīng)是在她睡下了之后卓印清幫的忙。這人分明比自己睡得晚,起得卻還是一如既往得早。 以手揉了揉眼,俞云雙瞇著鳳眸將卓印清打量了一番,問道:“你這是要出府?” 卓印清頷了頷首:“我正打算去大理寺。原本應(yīng)該在大婚的第二日便去大理寺的,只是那幾日恰逢舊疾復(fù)發(fā),便一直都沒有過去。如今已經(jīng)陪你歸寧完畢,若是再不去整理那些卷宗,只怕會越堆越高。” 俞云雙口中“嘖嘖”了兩聲,坐起身來半靠在床頭,懶洋洋道:“這大理寺的人若是知道每日里為他們整理卷宗之人的真實(shí)身份是誰,只怕膽子都要嚇裂了?!?/br> “怎么把我說得如此駭人?”卓印清笑了笑,伸手將俞云雙鬢角的碎發(fā)別到了她的耳后,“你若是醒了,便快些起身罷,一會兒長公主府上必然會有不少人來拜訪?!?/br> 俞云雙握住了他的手,眸光微閃:“駙馬覺得今日會有多少人來道賀?” 皇子出宮立府與大婚都是值得百官同賀的大喜事,按理說不少與皇子平日里交好,或有心攀附示好的,都會在第二日前來府上道賀。這樣的做法雖然算不得什么結(jié)黨站隊(duì),卻也能在皇子面前混了個眼熟,向他示意自己的態(tài)度。 只是俞云雙的情況與一般的皇子不同。 俞云雙身為女子,大婚后的八日都住在懷安公府中,直至第九日歸寧完畢后。才會回到長公主府,是以若是在她大婚的第二日前去國公府拜見,那么賀的便不是她,而是懷安公卓崢。 去懷安公府上道賀,與日后來長公主府上道賀的意思截然不同。 凌安城中人盡皆知懷安公是圣上那一派的人,而在婚宴之上,俞云雙卻公然下了懷安公的面子。這件事情往淺顯里想,是這無雙長公主太囂張跋扈,連堂堂一介襲爵九世十二位的國公都不放在眼中。但若是被有心人往深里探尋,事情便沒有這么簡單了。 畢竟國公府也只是奉旨迎娶無雙長公主,站在國公府背后的人,是當(dāng)今的天子。無雙長公主這般大鬧自己的婚宴,是不是因?yàn)榭床簧线@個夫家不得而知,但必然是在通過此事,向賜婚之人示威。 能在朝中混得風(fēng)生水起的人,誰沒長著一顆七竅玲瓏心,況且無雙長公主那日的表現(xiàn)那般明顯。這幾日凌安城中的大小官員都有些發(fā)愁,就連平日在朝堂上中立的人,也不得不好好靜下心來思忖思忖,到底應(yīng)該去哪家拜賀。 俞云雙知道在兩人成親的第二日,前去懷安公府遞拜帖的官員絡(luò)繹不絕。懷安公府那邊的人越多,自己這邊的人自然會減少,是以才會對卓印清有此一問。 卓印清牽著俞云雙坐起身來,氣韻從容道:“貴精不貴多。” “這倒也是?!庇嵩齐p笑了笑,“若是都像往年那般一窩蜂地來,我還得要擔(dān)心自己的門檻又被踏平了。今年這般的情景正好,起碼能讓我看清誰是誰?!?/br> 同俞云雙與卓印清猜測的別無二致,今日來長公主府上的人確實(shí)不多,除卻糊里糊涂上趕著巴結(jié)無雙長公主的幾個迷糊官,前來之人大多是朝中的武將,而這些武將之中,又以俞云雙昔日的舊部與友人居多。 當(dāng)然,亦有一些人此次不來,也再不會與長公主府有來往了。 裴珩未經(jīng)通傳,迎面與幾個拜會完畢走出公主府的官員頷首而過。當(dāng)他踏進(jìn)俞云雙所在的正廳時,便見到俞云雙獨(dú)自一人坐在正廳的上首處,身側(cè)放置茶碗的四仙桌案上堆著一沓大紅色的賀貼,整齊地摞在那里,似是并未被翻過的模樣。 裴珩也不待俞云雙的允許,便徑直走到了她的身邊坐下,口中“嘖嘖”了兩聲:“方才我進(jìn)來時遇到的那幾個人,是京兆府的人罷?我倒是沒想到姚永泰會湊過來?!?/br> 俞云雙卻搖了搖頭:“江閑的案子正式結(jié)案了,姚永泰派了人來將結(jié)案的文書帶給我,順便托他們代為傳了個恭賀大婚的口信。” 俞云雙說這句話的時候,將“順便”兩個字的字音咬得特別重,聽到了裴珩的耳中,便帶了別的意思。 “連賀貼都沒有,用一個口信來代替?!迸徵袷Γ斑@姚永泰當(dāng)真是個老jian巨猾的狐貍,也難怪能在京兆尹這個位置上連任這么些年?!?/br> 俞云雙應(yīng)了一聲:“不過這倒也是今日為數(shù)不多的驚喜之一?!?/br> “也是?!迸徵窀锌?,“凌安城中的文官以國舅爺季大人為首,大多數(shù)人在當(dāng)年聯(lián)名阻攔你即位的奏折上書過名,如今文官之中突然冒出來這么一個與眾不同的奇人,對你自然是個驚喜?!?/br> 說到此處,裴珩面露疑惑之色:“不過我就奇了怪了,姚永泰這京兆尹當(dāng)?shù)煤煤玫?,按理說不至于蹚這渾水,你說他圖什么?” 裴珩此刻問出來的,自然也是俞云雙心里疑惑的。能在今日來長公主府拜訪的,或多或少都表明了一些他們的立場。姚永泰是個喜歡隔岸觀火之人,就連當(dāng)初的文官聯(lián)名上奏他都沒有參與,若非心中有所求,自然不會冒險在這個時候向俞云雙示好。 “你也說了他就是一只老狐貍。這好示得越拐彎抹角,他的所求必然也越隱蔽難測,既然他自己都不急著揭底,我們急也急不來?!庇嵩齐p整了整放在身前的那一沓賀貼,淡淡道,“雖然我在朝中的薄弱之處一直都是文官的支持,卻也不是短短一句口信就可以收買的。若是他想蹚水過來,得要先搭一座橋,至于這座橋誰來搭,我還需要斟酌一番,看看他值不值得我費(fèi)心思?!?/br> 裴珩聽俞云雙的話聽得目瞪口呆,眨了眨眼正要說話,但見俞云雙側(cè)過了身體,從閑雅地坐姿改為雙手托腮置于桌案之上,一雙狹長鳳眸百無聊賴看向自己,慢悠悠道:“既然別人來都是有所求,那你今日來我這里做什么?” 裴珩一怔,撓了撓頭嘿嘿笑道:“我哪里是什么有所求。你出降之后,便一直都住在懷安公府中,說來我倒是有些日子沒有見你了,今日來你府上拜訪,自然是想你了。” “原來如此?!庇嵩齐p撐著腦袋頷了頷首,“這番話說得……倒挺讓人感動的。不過如今見也見了,你便回去罷,我今日接待的人太多,也有些乏了。” 裴珩一聽,倏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匆忙擺手道:“這可不行,我話還沒說完呢?!?/br> “還有什么話?”俞云雙仰起頭來斜睨他。 裴珩嘴上強(qiáng)扯出一抹奉承笑意來:“其實(shí)我今日來,便是想問問你要不要去隱閣一趟。” “去隱閣做什么?”俞云雙黛眉微挑,“我又無事相求。” “我有?。 迸徵窠辜钡?,“那日隱閣主不是說了,若是你去,不必與隱閣主另約時間,什么時候都可以入隱閣么?我左思右想,便只有與你一同去,才能盡快見到阿顏?!?/br> 俞云雙失笑:“我只知道見秦隱公子需要遞帖子,倒不知道原來見阿顏姑娘也這般麻煩。你既然已經(jīng)知道她在隱閣,想見她,直接去隱閣見便是,哪里需要我陪著?” “要要要!”裴珩愁眉苦臉道,“且不說隱閣的護(hù)衛(wèi)放不放我進(jìn)去,你也知道阿顏身邊總是守著那個屈易,他看我的眼神,兇殘得真的跟我大哥看我時如出一轍?!?/br> 說到此處,裴珩打了個寒顫:“尤其是我與阿顏說話的時候,他冷著臉站在一旁,簡直比我大哥還要恐怖上幾分。往日里都是你攔著我大哥不讓他教訓(xùn)我,如今有你在我身邊,我倒也能有底氣一些?!?/br> 俞云雙卻沒有回答。 裴珩的臉?biāo)查g垮了下來:“你不幫我?” “并不是我不幫你,你也知道你大哥的脾氣,他若是知道你與一個異族女子在一起,必然不會同意。我如今對你如此縱容,只是因?yàn)槲姨^了解你的性子,別人越攔著你,你便越來勁。” 俞云雙說到此處,嘆了一口氣:“若是我強(qiáng)行將你束縛住,你的反彈會比現(xiàn)在更大。是以我不反對,不代表我贊同此事?!?/br> 裴珩小聲道:“那你還是不反對?!?/br> 俞云雙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 “你自然不會反對?!迸徵袢粲兴虻?,“你的新婚駙馬不也是一半的彥國人?!?/br> 俞云雙“嗯”了一聲:“你若是能說服圣上將阿顏賜婚給你,你也可以不必?fù)?dān)心你大哥的反對?!?/br> “大哥會反對,無非是因?yàn)榘㈩伾砩嫌袕﹪难y(tǒng)?!迸徵裥÷暤?,“可我要娶妻,娶的是她的人又不是她的血統(tǒng),總之我是真心喜歡阿顏。我已經(jīng)想好了,若是到時候大哥真的不同意,我便一直拖著不娶妻,拖到大哥自己著急了為止?!?/br> 俞云雙氣笑了:“你不娶妻,阿顏也隨你不嫁了?” 裴珩面上的表情愈發(fā)黯然。 “怎么了?”俞云雙原本以為裴珩會有一番豪言壯語,卻沒想到他聽了自己的話,頃刻間如被霜打了一般,整個人都蔫了下去。 裴珩垂了頭,神色忐忑看向俞云雙道:“云小雙,你覺不覺得,阿顏心里的那個人,其實(shí)并不是我?” “我又沒見過你與阿顏姑娘相處,我怎么知道?”俞云雙清澈的眼眸一轉(zhuǎn),“我本以為你與她都已經(jīng)……”而后染上了似笑非笑,“原來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如此說來倒也不用擔(dān)心以后的事情了,待你勵志不娶的時候,沒準(zhǔn)阿顏姑娘早就嫁給別人了。” “云小雙你……”裴珩氣得兩頰鼓鼓的,“到了如今你連一句安慰都沒有,嘴還毒成這樣?!?/br> 俞云雙放松了背脊,坐得更舒服了一些。 “總之自阿顏來到凌安城后,我與她見了幾次,每次那屈易都在她身邊守著,看我的眼神也如狼似虎,而阿顏待他的態(tài)度也十分不一般?!迸徵褫p生了一聲,“我裴珩平日里也是一個招人喜歡的公子哥,怎么到了這兩人的面前,便怎么都不靈光了?” ☆、第43章 俞云雙默默凝視了裴珩半晌,柔媚的面上驀地綻出一抹嫣然笑意:“說來我也算是看著你從一個只會玩泥巴的小矮個兒長到如今這么高的,怎么就一直沒有看出來你哪點(diǎn)招人喜歡?” 裴珩面上的表情一僵:“我……我哪里都招人喜歡?!?/br> 俞云雙姿態(tài)慵懶地扶著椅子的扶手站起身來,雖然比裴珩矮了半個頭,說話的口吻卻讓他險些將頭縮回到了自己的衣襟里:“裴小珩,這招不招人喜歡,可不是嘴上說的。” “那是什么?”裴珩蹙眉問道。 俞云雙指了指自己的嘴,做了個封口的手勢:“在我看來,你若是個啞巴,絕對比現(xiàn)在要招人待見。” “云小雙你……”裴珩氣得直抽冷氣,心中悶悶哼了一聲,口中不服氣道,“你招人待見,怎么還攤上克夫不祥、跋扈囂張的名聲?” “我確實(shí)沒多招人待見?!庇嵩齐p無所謂一笑,對于裴小珩的挑釁完全不在意,“但是我這么不招人待見,到了如今也嫁出去了,而你卻只能在我面前耍耍嘴皮子,心中暗自下定決心打一輩子光棍了。” 裴珩的嘴唇張張合合,卻怎么都想不出反駁俞云雙的話,最終只能撇了撇嘴,底氣不足道:“若是阿顏的心里面有我,而我大哥又同意了我與她的事情,我便不必打一輩子光棍?!?/br> 俞云雙聲音含笑補(bǔ)充道:“若是碰巧阿顏心中有你,且愿意嫁與你,而你大哥又萬幸同意了你與她之間的事情,你確實(shí)不必打一輩子的光棍?!?/br> 俞云雙故意將“碰巧”與“萬幸”這兩個詞說得特別重,聽得裴珩一陣心力憔悴。 “所以要我說,你與阿顏的事情困難重重,你還是莫要再一股腦將自己扎進(jìn)去了,否則到時候有你受的?!?/br> 裴珩卻神色堅(jiān)決地?fù)u了搖頭:“不管你怎么勸我,都沒有用,我就是歡喜她?!?/br> 而后,裴珩又換了語氣,小心翼翼道:“你既然知道我是一頭熱,便讓我試試唄?若是到時候我能做的全都做了,阿顏還不喜歡我,我可以死心了不說,也不必再管大哥同不同意的事情了?!?/br> 裴珩的話說到了最后,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埋在了一片幾不可聞中。 俞云雙的眸光微動。 “云小雙?!迸徵癯读顺队嵩齐p的衣袖。 俞云雙輕嘆了一口氣:“罷了,誰讓我待見你呢。再怎么說,我都將你當(dāng)做自己的親弟弟,自然不希望你真的孤老終身,這趟隱閣,我陪你去便是?!?/br> 裴珩眉眼一彎,一片黯淡的眼瞳終于恢復(fù)了些許光澤。 俞云雙陪著裴珩一同來到隱閣的時候,日頭已經(jīng)開始漸漸向西傾斜。